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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村上春树书写大历史:《刺杀骑士团长》还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吗?

界面文化  · 豆瓣  · 自媒体  · 2018-03-09 20:20

人们可能不应该对村上的“大历史”抱有过高的期待,因为村上就是村上。毕竟,对于发生在他家乡的神户大地震,他也只派出了一只“青蛙君”。

作者:董子琪

早在去年3月于日本出版之前,村上春树的新作《刺杀骑士团长》就已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在尚未引进中文版以前,中国读者就已通过种种途径了解到,这部最新的长篇小说涉及日本侵华战争、南京大屠杀等敏感内容。这也让许多熟悉村上春树的读者感到好奇,这位经常被评价为走“小确幸”路线的日本作家,是否能够把握得住这类沉重题材?小说又是怎么体现日本侵华战争、怎么评价南京大屠杀的?今年2月,《刺杀骑士团长》中文版由上海译文出版社正式译介出版。让我们一起来看看,当村上春树将笔端伸向大历史,他的小说还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吗?

熟悉的配方:羊、青蛙、小熊

在讲述新作品之前,我们不妨先来回顾一下村上春树的典型味道。

在结构松散、宛如散文的小说《且听风吟》和《1973年的弹子球》之后,村上第三部小说的结构和情节都更为完整,这便是《寻羊冒险记》,也是村上春树第一部被翻译成英文的小说。比起前两部作品更为写实的背景,第三部小说建立在一个荒诞不羁的假设之上:主人公被神秘人胁迫,要求必须找到一头“特殊的”背部带星纹的羊,这只神秘的羊会寻找宿主,进入人们体内,进而控制人们的意志。

“寻找羊”寻找的是什么?村上笔下的“羊”,是像卡夫卡的甲壳虫一样的严肃象征吗?人们对此有着不同的解读。《寻羊冒险记》译者林少华将寻找羊的荒诞过程,比喻为“寻找邪恶的所在,寻找明治以来的日本现代化进程的军国主义的源头”,将村上的写法称为与日本近代历史观“决绝的战斗姿态”。

姑且不论上述阐释是否准确,我们只能说,单凭一本小说来理解村上的比喻是不足够的,仅仅从一个意象着手为村上的小说寻找意义也稍显仓促。但只要你继续阅读便可发现,在这只“羊”之后,他的小说里还出现了许许多多的生物,主人公的学科背景也经常是生物学。

《神的孩子全跳舞》里有力争拯救地球、与蚯蚓君斗争的“青蛙君”,以及会做蜂蜜饼的“熊”;在《海边的卡夫卡》中,中田先生可以跟猫煞有介事地进行交流,后来还获得了一撑伞就可击落奇怪生物的“超能力”。即使是在更为现实主义的爱情小说《挪威的森林》里,“我”对绿子的表白也是童话式的,“我喜欢你,就像喜欢春天里的熊。”

事实上,除了这些真真假假的动物,村上小说中还有许多虚虚实实的人物(女性比男性更为明显),比如《弹子球》里为了区分彼此而各自编号的双胞胎姐妹,还有《寻羊冒险记》里把耳朵露出来特别美丽的女友……他们虽然属于人类,但在故事发展中却跟“青蛙君”和“电视人”的作用差不多——无缘无故地闯入,有着奇怪的想法和言谈,并调剂或改变了“我”的生活。

谁能讲清这些奇怪的生物/人类代表了什么?或者说,这些意象又具有什么深意?诸如青蛙君、蚯蚓君的设定,分别隐喻着什么样的力量?我们想必很难用“权力意志”、“军国主义”这般清晰的语言来加以评论或界定。所以,村上春树的精彩之处可能恰恰在于,他没有体现出评论家预设或认为的那种集中的、咄咄逼人的 “决绝的战斗姿态”,反而由此获得了一种发散的、闲散的幽默趣味。比如《神的孩子全跳舞》其实是以神户大地震为 “大主题”的,但村上并没有直接触及地震灾难和受灾民众的惨痛,反而创造出了青蛙君前来联合银行小职员“大战蚯蚓君”的故事,形成了一种啼笑皆非的效果。

以上所说的写作方式,也是村上本人创作观念的体现,正如他在《我的职业是小说家》中自陈的那样,对他来讲,写小说从来不是一件苦差事,“快乐”和“舒爽”的感觉才是最重要的。至于选择题材,也不必像海明威一般选择极具分量的战争题材,自然可以从身边微不足道的事情开始写起,“即便没有这种威猛张扬的经历,人们其实也能写出小说来。不管多么微不足道的经历,只要方法得当,就能从中发掘出令世人震惊的力量。”

不用过分迷恋“分量”,可以从身边所知道的事情开始写起——这段话即是村上对青年小说家的指引之辞,也可视作是村上对于自己的写作的正名。

熟悉的味道:“骑士团长”、少女的洞口与梦中交合

如果带着上述想法再看《刺杀骑士团长》,我们也许可以发现一些有趣的事实。

这部新小说依旧包含许多奇异的桥段,都可以与经典的怪谈和童话相联系。“我”在夜间听到的铃声,可以与上田秋成的怪谈《二世缘》联系起来,只不过《二世缘》的原版故事更为骇人:一个富农的儿子夜里看书,总听见院子里的石头下一种声音,叫人把石头挪开,发现了一具棺木,里面是一个瘦得如同鱼干的木乃伊,他的手在不停地敲打钲。而在《刺杀骑士团长》之中,现实中的“我”找来施工队,也将发出声音的石头堆挖掘开,发现了一个圆形的洞口,下面是一个石室,石室内并没有木乃伊,只有一个类似于佛教法器的古铃,想必就是它夜夜发出声音。

打开石室的后果,就引出了《刺杀骑士团长》更为核心的形象——“骑士团长”。“骑士团长”是一个“三寸豆腐丁”小人,自我介绍说是“理念”,借《刺杀骑士团长》画作里“骑士团长”的形象说话。“理念”也是第一部小说的副标题,日文片假名拼成idea。

至于《刺杀骑士团长》这幅画,是“我”在好友雨田政彦的房子里发现的,画作者是雨天政彦的父亲画家雨田具彦,画作题材取自莫扎特歌剧《唐璜》中刺杀骑士团长的场面。只不过,据“我”对歌剧《唐璜》的了解,这幅画对刺杀场面做了不小的改动,特别是除主要人物以外,画中还添了一个从地上洞穴里钻出来的男人。

这个男人从地上的圆形洞穴里钻出来, 而“我”打开了石堆下的洞穴,都与洞穴有关。如同作者在小说中所说,反复出现的神秘的“洞穴”富有性意味,是与女性、特别是少女有关的。其中一个重要的少女,就是 “我”的妹妹、一个年少夭折的女孩,她生前是《爱丽丝漫游奇境》的狂热粉丝,曾和“我”一起看富士山的风洞,后来还发现了一个岩石后面的小洞,并不顾他人的反对前去探视,出来后跟哥哥也就是“我”兴奋地说:“爱丽丝真的有哟!三月兔也好海象也好柴郡猫也好扑克牌士兵也好,全都在这个世界上。”

因此,就像《海边的卡夫卡》以俄狄浦斯弑父娶母的神话作为背景一样,《刺杀骑士团长》背后也有一个爱丽丝漫游奇境的故事,不光骑士团长这幅画是关于神秘洞口的, “我”后来也进入了小石庙后的洞口,从现实世界中消失了一段时间。

从“进入洞口”再说到性事,在这本新作中,主人公“我”在梦中与已经分居的妻子交媾,而数月后,妻子竟然产子。妻子的怀孕是否是由“我”的“理念之精子”造成的?小说家并未说穿,但却暗示如此。这一点可与许多生魂离体、梦中交合的“传奇”相比拟,比如《牡丹亭》或者《离魂记》。(在村上更早的作品《海边的卡夫卡》里,也有类似的情节。)

所以说,由怪谈、传说到童话,再到骑士团长出现在“我”面前,村上的小说还是浸泡在多层“童话故事”中。只是作为“理念”的外壳——“骑士团长”似乎是更深刻的,但就像没有人能明白羊的“意志”一样,“理念”是什么,也是没人能讲清楚。不过,令人熟悉的是,“三寸豆腐丁骑士团长”讲话也不太正经、东拉西扯、颠三倒四,把“我”称为“诸君”,把“没有”说成“无有”,还利用全知视角对“我”和女友的床笫之事毫不避讳——其中仍然有着村上闲散的幽默味道。

熟悉的“村上式”:人们不应对他的“大历史”怀有过高期待

很显然,村上春树不愿意仅仅停留在讲述风趣童话层面上,新作上下两部的副标题“理念”和“隐喻”都已足够严肃——“理念”让人想起柏拉图的“理念说”,即艺术是对于完美理念的模仿。而在小说里,借着骑士团长的形体,“理念”直接侵入现形了,可以与“我”在脑中对话,可以引导“我”的生活,还能创造一个时空穿越的入口,让分居的妻子受孕。

村上的尝试是否成功呢?一方面,用“理念”对照现实,村上春树的小说结构更趋于完善了。其处女作《且听风吟》是没有结构的,几乎是“想到哪儿就写到哪儿”。《挪威的森林》算是有两条线索对比的结构,故事在直子和绿子两位女孩两种命运之间交替进行。在《海边的卡夫卡》里,作者将青少年离家出走映射为希腊神话作俄狄浦斯“杀父娶母”,这已经比之前的所有故事都为复杂了,但还是无法与《刺杀骑士团长》“理念”和“隐喻”这样包罗万象的大词相比。

另一方面,正是因为以“理念”以及“隐喻”作为上下部副标题过于宏大,使得小说人物有点儿变成了为词汇作“注脚”的意思。比方说,无论是“我”的妹妹小路,还是现实的真理少女慧,指向的都是那个神秘的洞穴,而非她们自身。“我”的妻子也只是一个离开的背影,与丈夫的分手复合缺少动机,存在的意义大概止步于证明那场梦中交合的可能性。至于邻居免色、朋友雨田,就更像是“理念”的工具了。如果与《挪威的森林》做对比,我们可以明显地发现其中小说人物情感由充盈到逐渐模糊的过程。

无论如何,村上列出“理念”和“隐喻”这一做法都是值得理解的,因为它们还牵涉到另外一个问题,即大历史的讲述。不知道村上本人是否立志将这样的“大词”与大事件大历史相对应,但对中国读者来说,这部小说值得关注的一点,就在于将日本侵华战争及德国纳粹引入了情节。《刺杀骑士团长》的画作者经历过一场对纳粹高级官员的谋杀,画作者的弟弟曾参加过中日战争,亲历过屠杀平民,从战场上退役后选择了自杀。以《刺杀骑士团长》这幅画为集中点,画中影射的历史事件与观画之人的经历互相映照,小说的时空也从当下,一直延伸到了上世纪三十年代中国南京的长江之上。

只是,人们可能不应该对村上的“大历史”怀有过高的期待,因为他笔下的大事件或大历史,都没有作为贯穿小说、主导故事的线索,反而与其他故事桥段一样独立作为故事的分支,和爱丽丝漫游奇境、日本传统怪谈一般散落地分布在文本中,并没有影响其他人物和事件的力量。

而无论是反对纳粹,还是反思中日战争,村上使用的依然是一种“村上式”的讨论。例如,在讨论日军在南京究竟屠杀了多少平民时,村上借书中人物之口这样说道:“有人说中国人死亡数字是四十万,有人说是十万。可是,四十万人与十万人的区别到底在哪里呢?”战争中,有人可以训练为杀人机器,有人却精神崩溃了,最终选择了死亡,对此书中人物也有这样的一段评价:“能够习惯于砍人头的人应该不在少数。人是能习惯许多事物的。尤其被置于接近极限状态之下,说不定意外轻松地习以为常。”

这样的讨论,是新奇少见的,也依旧是朴素到有些失衡的,但村上的风格就是如此。毕竟,对于发生在他的家乡的神户大地震,他也只派出了一只“青蛙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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