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行，我不能同意。”海伦娜的父亲把叼在嘴里的石楠根烟斗拿下来，在大理石烟灰缸上轻轻地磕了磕，里面的烟灰随即散落下来，“看来，那个年轻人真的爱上了海伦娜，如果仅仅是为了寻欢作乐，我想他就不会专程从柏林大老远地跑到这儿来了。”
“我也这么想，哥哥。”西格蒙德·奥本海默点了点头。
“这并不奇怪，”海伦娜的母亲走到兄弟俩旁边的一台缝纫机后面的板凳上坐下，“我的女儿这么年轻漂亮、聪明伶俐、心地善良，谁见了她都会喜欢的，追求她的小伙子，还有上门提亲的比我们的顾客还多，可她就是一个也看不上。她会……”
“哎呀现在不是炫耀你女儿有多么出类拔萃的时候。”父亲不耐烦地打断了母亲的话，“那么，海伦娜对他持什么态度呢？”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脸对着叔叔，可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看得出，这孩子对他有好感。”
“嗯？你有什么根据？”父亲母亲两个人异口同声地问。
“种种迹象证实了我的判断。我作为她的叔叔，二十一年以来，亲眼看着这孩子长大的，而且我还是她的教练，所以我对她的了解程度，不亚于你们当父母的。她是个很文静很内向的姑娘，平时从来不跟陌生人交往，即使交谈，也只是三言两语，特别是和男人。可是，那天早上，我们坐上回华沙的火车，离发车只有两三分钟的时候，她突然下了车，当时我还以为她要去洗手间，所以也没太在意……”
“这件事已经听你讲过了，”父亲打断了叔叔的话，“她只是想对那个年轻人表达自己的谢意，结果没想到火车开了。”
“我在柏林火车站再见到他们俩已经是二十四个小时之后的事了，我亲眼看见这两个年轻人手拉着手。海因策·冯·赫尔维格先生说，火车开走了以后，他要是把一个年轻漂亮、身无分文，而且什么证件也没有的犹太姑娘一个人丢在火车站实在不放心，于是就陪海伦娜看了一场电影，中午一起吃牛排，下午找了个清静的地方切磋棋艺，还一起共进晚餐，换句话说，他足足陪了海伦娜一整天。今天，他来华沙，说是来探亲的，而海伦娜陪伴他的时间已经够长的了。她早就应该回来帮你们干活儿了，即使今天雨下得再大。这对别的姑娘来说，也许算不得什么，可是对非常有教养、非常懂得自重的海伦娜来说，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恐怕只有一个理由能解释得通，那就是，她对这个男人产生了好感，或者说不定已经，”叔叔看了母亲一眼，“说不定已经爱上了他，说不定两个人已经相爱，如果世界上确实存在爱情的话。”
父亲母亲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
“怪不得这孩子自从回来以后，整天神不守舍的，还经常自己在那儿笑，”母亲说，“刚开始我以为她是因为夺取了棋后，实现了自己的夙愿，心里当然高兴，所以也没太在意，可是两个星期过去了，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这就不符合她的性格了。原来，她是有了自己的心上人。”
“恐怕这毫无疑问。”叔叔点了点头。
“那么，这位冯·赫尔维格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父亲问。
“他是现任的男子象棋世界冠军，是个年轻有为的棋手，我向象棋界的同行们打听过，他是个风流倜傥、英俊潇洒的青年，不仅棋艺精湛，人品也很端正，和那些对他们的元首和纳粹党顶礼膜拜的狂热的德国青年不同的是，他崇拜的是卡尔·马克思和弗雷德里希·恩格斯。”
“卡尔·马克思和弗雷德里希·恩格斯是谁？象棋手吗？”母亲问。
“你别打岔，萨菲拉，”父亲瞟了母亲一眼，“他们是哲学家，孤陋寡闻！”
“听说他非常喜欢读他们的著作，《资本论》和《共产党宣言》。”
“这是些什么书？”母亲问。
“我没有读过，具体内容不太清楚，总之是批判资本主义社会制度，反对剥削，反对压迫，为亿万劳苦大众伸张正义。”
“那又怎么样？”父亲有些不以为然地说。
“听说卡尔·马克思是个犹太人。”叔叔接着说，“所以我想，冯·赫尔维格先生之所以对我们犹太人有好感，大概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吧，这也许就像俗话说的爱屋及乌吧。”
“哦？”母亲顿时露出了喜悦的笑容，“这说明他是个有正义感的好青年，别忘了，多亏了他的帮助，才为海伦娜洗清了不白之冤，照这么看，亚伯拉罕，可以考虑让海伦娜……”
“你没听西格蒙德说过吗？”父亲打断了母亲的话，“这个年轻人是贵族出身，名门之后！”
“海伦娜嫁到这样一个富有的家庭，就可以过上富裕的生活，不用再辛辛苦苦地当缝纫女工了，难道这有什么不好？”
“妇人之见！”父亲说，“即使他确实是个人品端正、有正义感的正人君子，不要忘记，他是德国人，我们怎么能把女儿嫁到这个最歧视犹太人的国家呢？他的父母又怎么可能接受一个犹太姑娘做他们的儿媳呢？这绝对不可能！除非他们昏了头了。何况只是个裁缝家的闺女，不是什么大家闺秀，我们高攀不起。”
母亲叹了口气，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
三个人陷入了沉默。
父亲把烟斗又叼在嘴上，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火柴盒，从里面抽出一根火柴，把它划着，把烟斗点着，吸了几口。
过了将近半分钟，叔叔打破了沉默：“我看，他嘴上说是来探亲，实际上他是来找海伦娜的。最近一两天，他肯定会登门拜访哥哥嫂子，恳求你们二位答应把宝贝女儿嫁给他。”
父亲听罢，皱起了眉头。
母亲刚要开口，欲言又止。
又沉默了片刻，叔叔说：“如果他真的很有诚意地来看望你们，我想要是把他拒之门外就太失礼了吧？”
“那当然，”母亲抢在父亲之前先开了口，“我们虽然只是裁缝，靠缝衣服、裤子、窗帘谋生，但也得做到有礼有节，你说是吧，亚伯拉罕？”
“说得对，萨菲拉，等海伦娜回来，你去跟她说，我们一家非常欢迎冯·赫尔维格先生来咱们家做客，不过话要讲清楚，假如他恳求我们把女儿，我们的掌上明珠嫁给他，我们绝不能答应。”
海因策活动了一下麻木的臂膀，把身子探出雨伞外面，这才意识到，雨早就停了。他把雨伞收了起来，放在一边，抬头望了一眼天空。“亲爱的，你看，彩虹！”
两个人依偎在一起，仰望着挂在晴朗的蓝天上的一道靓丽的彩虹。海因策感觉到自己仿佛置身于童话一般的世界，眼前是万里无云的苍穹、光彩夺目的彩虹、奔流不息的大河、五颜六色的鲜花，还有身边这位国色天香一样的绝色佳人。“人生在世，难道还有什么比这更浪漫，更值得追求和珍惜的吗？”他看着自己的恋人，那种激情再次冲击着他的心。他用一条胳膊搂住海伦娜的后腰，另一条胳膊放在她的腿下，用力把她一下子抱起来，越过摆在两个人中间的棋盘，抱到自己的腿上。
“请不要这样，让熟人看见怎么办？”海伦娜脸上顿时露出了羞涩的神情。
“看见又怎么样？”海因策说着，张开他那强健有力的双臂，把海伦娜紧紧地搂在怀里，正要热烈地亲吻她的嘴唇，没想到她用左手捂住了他的嘴唇，同时用右手搂住了他的脖子。
“你不能这样。”
“怎么了，亲爱了？”海因策把她的手轻轻地拨开。
“这次我可没输给你，我还差点儿赢了呢！”
“怎么？你还在为上一次输给我而耿耿于怀吗？”
“是的。”
“所以你想趁这次机会报一箭之仇？”
“是的。”
“你想将死我？”
“我是职业棋手。”
“你知道你刚才把世界棋王搞得多么狼狈吗？逼得我使出浑身解数下出了妙手，最后长将求和。”
“哼！旁门左道。”
“对！旁门左道！我要教训教训你！”海因策再次把海伦娜紧紧地搂在怀里。
“嗯嗯！等一下！”海伦娜把涨得通红的脸往旁边一扭，等到呼吸均匀下来之后，说，“你看你，把棋子都弄地上了。”
“待会儿再拣吧。”说完，他再次像狂风暴雨一样热烈地亲吻海伦娜。
海伦娜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把眼睛闭上，她多么想尽情地享受这美好的时光，直到地老天荒。
一枚枚棋子依然零零散散地立在棋盘上下。太阳露出了灿烂的笑容。美人鱼的眼神依然是那么浩然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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