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第一家老年玩具店：当老年人玩起玩具，在座各位都不太行

杨庄路是一条典型的通州街道，门脸窄小的SPA店、平价快餐店鳞次栉比，要不是拐角处新开了家“老年玩具店”，鲜有人会注意这里。

3个月前，店主宋德龙租下杨庄路23号，挂起的招牌十分炸眼：“老有所玩老年玩具店”。我去的那天，“老有所玩”门前摆着一只“发泄拳击球”，透过玻璃窗望进去，几个穿黑色棉服的大爷围在一块，看宋德龙演示“音乐陀螺”的玩法。

只见宋德龙将鞭子在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啪”地一声脆响，精准抽落在陀螺边缘。闪着炫彩灯光的陀螺，旋即在铁盘里高速旋转起来。看了宋德龙演示，大爷们跃跃欲试，尤其是听到他说，“这个对缓解肩周炎有好处”。

尝试一些看似不可能的事

早上6点20分，宋德龙准时起床，以最快的速度洗漱，以便节省出时间为全家做早餐。7点40分，他的金色大众准时出现在学校门口，送完女儿上学后，车子就调转方向往杨庄路赶去。

“老有所玩”9点钟开门。但这天8点刚过，一个头戴棒球帽、脚踩运动鞋的甘肃大爷已经在门口候着了。大爷今年75岁，就住在附近的小区，“老有所玩”开业以来，几乎每天准时“报到”。一进门，他就直奔木质货架，翻看起自己喜欢的小人书。

窗外已是寒冬腊月，大片的阳光洒在靠窗的小木桌上，将180平的店面烤得暖烘烘的。宋德龙向来注重朝向和采光，挑选店面时，他特意选了这间铺位——朝南，还带有一面通透的大玻璃窗。接下来的装修，小到货架上的钉子，大到淘回店里的每一件玩具，都是他亲力亲为。

店里的玩具，已经从开业时的300多种增至如今的400多种，有跨越时光的滚铁环、投壶、铁皮青蛙，也有记忆棋、4倍大扑克、可乐球等新式玩具，五花八门。宋德龙将货架两侧规划成“益智休闲区”和“健身运动区”，前者是记忆棋、鼓型锁等益智玩具，有助于老人打发时间、锻炼大脑；后者直接瞄准“强身健体”的需求，边玩边活动手腕、腿脚。

考虑到经常有顾客来试玩，他还辟出一块活动区，将一些人气高的玩具就堆在北边的角落里，自发形成一个“玩具角”，客人可以在那里喝茶、荡秋千、打球下棋。

聊天间，货架前来了一对老年夫妻——前天晚上，俩人在新闻上看到宋德龙的玩具店，第二天吃过午饭，便开着车从30多公里外的丰台来了。俩人绕着货架走了一圈，好奇地四处打量。老爷子拿起一只按摩捶，试探性地往肩膀上锤了两下，也许是觉得效果不错，就没再放回去了；大妈则对“益智休闲区”的马蹄锁很感兴趣，摆弄了几下，却发现解不开。这一下勾起了俩人的兴致，老爷子把按摩捶一放，凑了过去，但翻来覆去地研究，还是解不开。

“老板，快教教我们这个怎么解。”老爷子向朝他走来的宋德龙求助。

宋德龙接过马蹄锁会心一笑：“我昨天刚教会几个老人解这个，其实很容易。”演示解法时，他刻意放慢了动作，只见他将两头的锁环向下对折，没两下，中间的小环就顺势滑出了。

“原来这么简单啊！”老人恍然大悟，接过马蹄锁想再试一试。

货架旁的一位年轻女孩，也被稀奇的玩具迷得走不动道。

“老板，这个球怎么玩儿？”女孩是带着父亲来的，自己却被可乐球吸引住了。宋德龙接过球，用双手拉住绳子，左右脚交替灵活地踢起来，“这个球就是不用捡球，怎么踢都行，还有一套配套的操可以跟着做。”

女孩试着踢了两下，球有点不受控。“用脚背踢。”宋德龙见状提醒道，脸上始终浮着一丝浅浅的笑意。

宋德龙是吉林白城人，大学毕业后到过不少地方闯荡，2005年到北京创业失败后，次年进入央视《夕阳红》栏目做广告经营。

工作缘故，他对老年人的身心状态和需求格外关注。2010年前后，博客盛行，他注册了账号，起名为“老年玩具小卖部”，陆续发表了8篇日志，有的是转载的老年产业新闻，也有自己写的。在其中一篇原创文章里，宋德龙写到“给老人买玩具时的注意事项”：“玩具的难度要适中，以老人经过两三天努力能够学会为宜。”

那时他就萌生了开一家“老年玩具小卖部”的想法，为此还去了解过市场情况：中国老年人口占总人口10.2%以上，而全国8000多家玩具制造商，99%生产儿童玩具，老年玩具市场存在空白。

所以，写完“市场情况”的3天后，“老年玩具小卖部”就停止了更新。

真正让宋德龙付诸行动的是2019年8月的一组数据：中国60岁及以上人口达到2.49亿人，占总人口17.88%。宋德龙的震撼来自于——10年过去了，老年人口翻了一倍，但老年玩具领域几乎还是一片空白。

“中国老人奉献了一辈子，不应该靠吃药、吃保健品去度过老年，是不是能通过其他方法让老年人达到身体相对比较健康的状态？”他想起大学期间，有同学生病住了院。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同学托人把麻将桌搬进了病房，每天打上两三个小时。这件事启发了宋德龙，他更加肯定，玩是对人有好处的，“所以当时我琢磨着在玩的方面下下功夫，玩得有道具，就是玩具。”

去年9月，41岁的宋德龙申请注册的“老有所玩”商标通过了，几天后，他向单位提了离职。离开做了十几年的行业，从头开始经营一家老年玩具店，几个关系不错的同事听了纷纷劝阻，觉得他“太傻了”，本来有稳定的客户和不错的收入，开这么一家不一定有前景的玩具店，赔了咋办？

宋德龙却说，他就是喜欢“尝试一些看似不可能的事”——大学毕业后，他来北京创业，推广自己用细铁丝DIY的多页面报刊杂志展示架，险些成功；孩子出生后，他给起名字，第一原则是全国不能有重名，且“在搜索引擎里搜这个名字是坚决看不见的”。“要不就叫‘宋你好’吧，一打电话——喂，某某，我是宋你好——直接拉近了彼此的距离。”但被媳妇否决了。

后来终于被他想到了一个名字：宋予荀。“予荀”的字面意思是“我是传说中的香草”，把这个名字输入到搜索框中就会发现，到现在为止，相关结果依然是0。

在茫茫的儿童玩具海洋中给老人淘一件玩具

事实上，宋德龙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为老年节目拉广告那些年，他接触的客户里，10个有8个是保健品行业的，剩下的2个可能是医疗方面的。总之，没有一家企业做老年玩具。他试着分析原因：“一个玩具，成本如果是1块钱，卖给小孩，也许能卖10块甚至20块，但一个玩具费劲吧啦生产出来以后，卖给老年人，（他）节俭了一辈子，你卖他2块钱，他可能还你5毛，1块5能卖出去就不错了，所以他们（玩具供应商）不愿意弄。”

没有现成的老人玩具，就只能从小孩儿的玩具堆儿里一件一件淘了。

宋德龙从各大玩具城入手。离职前，他经常要去外地出差，有时会抽空绕路，跑到当地的玩具城瞧一瞧；离职后，周六日也闲不住，就往北京各大玩具城里钻。

一次，他到南三环的国际玩具城“蹲守”，一天下来，只遇到1个来买玩具的老人。宋德龙好奇，想知道老爷子会买什么，便假装逛店，跟着老人一家四口逛了一路。结果从1层逛到10层，老人还是挑不到一件称心的玩具，空手而归。

他跑遍了全国大大小小几十家玩具城，情况大抵如此——儿童玩具应有尽有，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它做不到，但茫茫的玩具海洋里，就是没有适合老年人玩的。

没货源，没市场，宋德龙有些发愁。他开始转战网络，通过大量搜索锁定产品，有时还会先买回来样品，自己测试。

在宋德龙看来，一件合格的老年玩具，首先要绿色、环保、健康无污染，同时要有趣，并且难易适中——太简单了，老人觉得没趣，起不到锻炼大脑的作用；太难了，学起来又费劲，反而弄巧成拙，让老人产生挫败感，不利于心理健康。最重要的是质量得过关。“你不测试好了，万一给老年人磕了碰了，或者带点漆，人家可能闻这味不舒服，这都是问题。”宋德龙一脸严肃地说。

然而，即便遇上了称心的玩具，也不代表生意就能谈成。

淘一件玩具，大概要加20多个供应商的微信，一般情况下，只有4、5家会通过好友申请，而通过的供应商里，最终可能只有1家会同意合作。每次加上好友，宋德龙会先发过去一串长信息，介绍自己的店铺，再请对方推荐合适的产品。大多数时候，这条信息得不到任何回复，“跟他们讲我要开一家老年玩具店，想销售他们的产品，他们大多对我嗤之以鼻，爱搭不理”。

好在摸爬滚打10多年的宋德龙早已变得“铜头铁臂”——他说，以前在央视联系广告商时，100家里有1家谈得来就不错了。

宋德龙以前在工作上喜欢“小火慢炖”，事实证明，这策略是有效的，有一年，他凭着这招为公司拉到了一个“看似不可能”的广告大单——客户是一家龙头企业，总销量在业内第一，因为坚信没对手能撼动自己，从来不投广告。第一次接触时，宋德龙只认识了他们的部门经理，经理职级不高，没有直接话事权，生意自然没谈成。回来后，宋德龙时不时给对方打个电话，聊会儿天，4年里一直保持着联系。后来，这位经理调到了营销中心企划部成了策划师，不时来找宋德龙要些行业内的广告投放数据，宋德龙也不怠慢，整理好发过去。

那年春节，这家龙头企业终于考虑投放广告了，当年的经理第一时间想到了宋德龙。宋德龙很惊喜，将消息告诉了领导，领导却不相信，以为宋德龙在吹牛，连他的出差申请也没批。宋德龙不多解释，一过完年，便径直坐飞机杀了过去，最终拿下了单子，合同直接签了3年。

回忆起这些，宋德龙依然是和缓的口吻，“我这个人，村里出来的，上大学的时候，人家假期去休闲，我都在打工，给自己赚学费。多苦的日子我都苦过，创业失败了，无非就是从头再来。我本来就是一无所有的。”顿了顿，他又说，“包括我开这个老年玩具店，大不了还一无所有，从头再来。”

老年玩具店联系供应商屡屡碰壁，宋德龙就把微信名由自己的名字改成了“老有所玩玩具店-宋老板”，“这名头，至少是能唬下人，要不然添加人微信都不通过”。

一天，他在网上搜索棋牌类产品时，发现了一款“大字扑克”，产品介绍说，这种扑克常用于魔术场景。宋德龙灵机一动——甭管魔术不魔术的，有的老年人爱打扑克，眼神又不好，这扑克字儿大，正好方便他们看清。于是，他在网店侧栏找到了供应商的联系方式，将好友申请发了过去。

那天下午，犇牛扑克的创始人刘权打开微信，好友申请界面跳出一个新的申请：“老有所玩玩具店-宋老板”。

“刘总，您好！”申请通过后，一条信息马上弹了过来。接着是一串自我介绍：“我这边拟在北京大型社区底商开老年玩具店，在找一些适合老年人玩的产品进货销售，您这边如有老年人爱玩或使用的产品，可以推荐给我下，我进些货帮您销售销售。”

老年玩具店？对于这个闻所未闻的想法，刘权感到很新奇。公司从没和专售老年玩具的渠道合作过，但听完宋德龙的介绍，刘权觉得“创意很有前景”，连发了几个“点赞”的表情。

“老年人的大字扑克，是塑料做的。”他拍下几款适用的扑克产品图，给宋德龙发了过去。

除了4倍大扑克，刘权店里还有一款“大角花扑克”，大小和正常扑克无异，就是角花比较大，也被宋德龙一并引进了。之后，遇到合适的产品，刘权会第一时间拍照发给宋德龙，他很看好老年玩具市场的未来：“现在人活七八十岁是很正常的，虽然是夕阳人群，但是是朝阳产品。”

之后，宋德龙陆续筛选出3000多家玩具供应商，大多是江浙、广东一带生产儿童玩具的厂家。宋德龙和他们中的100余家达成了合作，凑出第一批300多款玩具后，老年玩具店开张了。

跟上学一样，铃声一响，就到这来

10月25日重阳节，宋德龙没有通知任何朋友，在店门口摆了4个花篮，就算是开业仪式了。

上午11点18分，他“点燃”了门头下挂的2串电子鞭炮，鞭炮“噼里啪啦”响了半分钟，引得不少路人驻足观看。为了吸引顾客，他还搞来一架遥控直升飞机，在空中循环播放“老有所玩老年玩具店开业啦！”

起初，顾客大多是附近小区的老人。不论买不买玩具，只要到店，宋德龙都热情招呼，耐心讲解玩具的玩法。他对养花养鱼颇有心得，老年人的话茬子也接得上，有时聊高兴了，还会陪顾客们下会棋。

今年61岁的曹大爷是店里的熟客，一天要来好几回，称得上是在店时间最长的顾客，宋德龙封他为“镇店之宝”，一见他来，便热情地招呼：“过来啦！”

曹大爷轻车熟路地走向茶桌坐定，沏上一杯茶，和宋德龙唠起了家常。问起店里的玩具，无论是上了年头的还是最新流行的，曹大爷都能讲上几句，“这是我们七八岁的时候玩的，那时候叫‘推圈’，小学一二年级，成天推着这个满街跑，互相比赛”，一边说着，曹大爷一边将铁棍钩在铁环上，熟稔地绕着货架走了一圈。

被我问到喜欢玩什么时，他反倒不好意思了：“嗨，我啊，懒得玩儿，不爱动脑子。”没过一会儿，又见他悠悠地踱到货架边，拿起一个小玩具，左翻右看，琢磨得入神。

闫大爷和曹大爷住同一个小区，原本俩人不相识，因为常常光顾，如今也成了朋友。闫大爷刚一进门，曹大爷便抬手打了个招呼，两人互道一句“来啦！”俨然一幅“回到组织”的感觉。

下午4点过后是店里最热闹的时候。接完孩子的老人们聚到店里，带着孙子孙女一起玩。这阵仗，宋德龙早就见惯不怪，“有些顾客跟上学一样，在家吃完饭，铃声一响，就到这来，一天来两次三次的都有，上午也来，下午也来，晚上也来。”

自从店里被媒体频繁拜访后，来的人就更多了。“远点的，像丰台、海淀、石景山、昌平都有，跨过北京城跑到通州来。还有一个顾客，骑1个半小时的车过来，到店里玩了大半天。来的人不一定都买东西，就是喜欢这种环境，热热闹闹的。”宋德龙说，脸上流露出轻轻的喜色。

前不久，店里来了一位87岁高龄的老人，行动不便，是2个女儿推着轮椅带过来的。老人患有阿尔茨海默症，3天前发生的事可能都想不起来，但看到店里的滚铁环后，老人竟不自觉地唱起了80年前、儿时玩滚铁环时的歌谣：“滚铁环玩玩，滚铁环玩玩，滚滚铁环玩玩，滚铁环玩玩。”

那天，老人回忆起了很多小时候的事，而这些，2个女儿从来没听他讲起过，这让老板宋德龙油然生出一股成就感。

11月的一个傍晚，店里突然来了3个年轻人，在店里逛了一圈后，找到宋德龙说明来意：他们是趣巣玩具的工作人员，这次来，是想寻求合作。

趣巣是一家儿童玩具生产商，十几年前，负责人刘光荣就有过和宋德龙一样的想法。他从1996年开始从事玩具行业，之后一直在外打拼，每年只回家一两次，能够陪伴父母的日子不多。2007年，公司开发了一款类似汤姆猫的产品，以变声的方式重复人们说过的话。当时刘光荣请来一位年长的朋友帮忙拍摄产品视频，拍摄完成后，朋友竟然把玩具带回家，玩了好几天。后来这款玩具出口到日本市场，刘光荣听说，日本一些政府机构将它分发给了孤寡老人。

这两件事，让刘光荣有了开发老年玩具市场的想法，但因为研发成本等问题，公司内部商议后否决了这个提议。13年后，“老有所玩”的开业，让刘光荣想起了搁浅的计划。

见供应商亲自登门，宋德龙大受鼓舞，热情地给对方介绍起店里的情况，并且表示：未来如果真的研发了老年玩具，“老有所玩”愿意成为趣巢的第一块试验田。

之后，找上门的人越来越多，有全国各地寻求合作的企业，也有投资公司，有人想买商标，有人想加盟，有人想投资。中国品牌建设促进会也找到了宋德龙，想直接授权“老有所玩”成为战略合作伙伴。宋德龙一律都回绝了。他学金融出身，又在媒体浸淫多年，各行各业都接触过，企业怎么搞，他心里都明白，“风投这一块都是挣快钱的，有的炒个两三年，有接盘侠，他们就撤走”。

在他看来，开拓老年玩具市场是一件很谨慎的事情，短期内能不能被社会认可、店铺能不能生存下去，还得打个问号，找出答案前，他不想“把大家都拉下水”。比如，“老有所玩”推出的一款贴牌产品——一个集充电宝、游戏机、手电筒、暖宝宝于一身的机器——因为功能多，售价要100多块，销量惨淡。但宋德龙说，无论如何，他都愿意继续试错。

私下里，宋德龙喜欢打《王者荣耀》，连续9个赛季都上了王者。他用的第一个英雄是程咬金，游戏里最“肉（指承受伤害能力高）”的英雄之一。程咬金有句标志性台词，“一个字，淦！”宋德龙说，这就是他现在的状态。

有媒体形容“老有所玩”像一家老年人的“解忧杂货铺”，宋德龙很喜欢这个解读。他希望未来有一天，像这样的老年解忧杂货铺能够遍地开花。他还想建造一个“老年欢乐谷”，“欢乐谷不都是年轻人去吗？我想未来能有一个像欢乐谷那样的老年游乐园，让全国人民都可以到这里来玩儿。”

前几天，他跟一个玩具供应商聊天，对方说他的玩具店是“可以燎原的星星之火”，很多玩具企业已经开始增加老年玩具生产线了。他也期盼着，看看这把火，能不能一直烧下去。

采访撰文：子岚 | 摄影：李晶| 编辑：简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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