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初涉人世
一
一人一猴一孩，大人扛着把大锄头，猴儿背着大葫芦，小孩儿一蹦一跳地，下了神农架。走在一条乡间小路上。
小孩儿好奇地问道：“杜叔叔，你为什么总是在笑？”
杜小草一路都在笑，笑着回答：“因为你的名字很好笑。”
小孩儿道：“我叫王树皮，有什么好笑的？”
杜小草笑道：“我叫小草，你叫树皮。我饿了吃草根，你饿了啃树皮。咱们无论走到哪里，都饿不死的。饿不死的人才有力气笑。”
小孩儿道：“杜叔叔，它叫什么名字？”
杜小草笑道：“它就叫猴儿，它喜欢吃果子。”
猴儿懒洋洋的，爱理不理。
王树皮忽然欢快地叫道：“好猴儿，你看那边是什么？有果子吃，我才不愿啃树皮呢。”
前面有一处果林，好大的果子，红彤彤，绿油油。神农架的野果，哪有这等诱人的。
猴儿大喜，飞一般爬上果树，不一刻摘下十几枚大果子，与杜小草，王树皮饱餐一顿，真甜！
忽听林中有人喝骂道：“哪里的叫化子，好大胆！偷俺家东西吃。”
不一会，一个老果农跑过来，一把抓住杜小草，怒道：“好贼子莫走，跟我见官去！”
杜小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笑问道：“老人家，什么见官不见官？”
他自小生长在深山老林，只知村里长者为尊，却不知世间有官家约束。
老果农余怒未消，忽瞅见猴儿在一旁做怪样，就松手笑道：“哎呀，原来你是耍猴戏的卖艺家。来得巧，不用见官了。三位跟我回村便是。”
杜小草莫名其妙地笑了笑，只得跟着老果农走。老果农回头看着他，有些疑惑道：“卖艺先生怎么这般打扮？啊，你们是不是遇上强盗了？”
原来杜小草在荒野十年，衣杉早已破烂，只留下半张兽皮围在腰间，又绑了些草缠在身上，样子很古怪。
听老果农发问，提到强盗二字，想起全村人都被强盗残害……杜小草笑着点头道：“是遇上了。”
笑，已经成为一种病，越是悲哀，杜小草就越想笑。
老果农没有察觉，只道：“卖艺先生不必烦恼，我家也有些旧衣裳给你换。”
不一会，来到一个村庄。村中老少见老果农带回几个怪模怪样的人和猴来，都跑过来围观。
老果农解释一番，众人喜道：“原来是卖艺家，正好凑了今晚的热闹！”
老果农带杜小草三个回到自家，取来衣物让两个人穿了。杜小草笑着施礼答谢，老果农笑道：“不必客气，老汉不白送的。今晚小儿娶亲，请三位演场好把戏，讨些喜庆给我家。”
杜小草不大懂得，只道知恩图报，笑问道：“老人家尽管吩咐，叫我做什么？”
老果农道：“且教你猴儿，翻跟头给大伙看。”
杜小草笑着应允，老果农又指着王树皮道：“这小哥貌相好，却不知会耍手艺吗？”
王树皮眼珠一转，道：“我会吹鸟哨儿。”当下就卖弄起来，做山林莺啼声，惟妙惟肖。
老果农喜道：“好手艺，要的！”
杜小草也是惊奇而笑，他本不知王树皮在神农架下长大，天赋能学百鸟山兽之音。猴儿听王树皮会学鸟兽语，态度就变了。它本不大喜欢这孩儿，此时却有了亲近之意，上前伸爪挠他。
王树皮早想和它胡闹，当下猴与孩戏耍一处，杜小草看在眼里笑了。
他一直在笑，想不笑都不行。
当晚，老果农家张灯结彩，村民齐来贺喜，摆下宴席。这等偏僻小村，也不过粗茶淡饭，逢喜事才添点油腥。杜小草三个先别人大吃一顿，只当是人间至美之味。
吃罢饭，猴儿奉命在院前翻跟斗。此山野蛮猴未曾经人驯练，跟斗翻得却快，只是路子不正，东倒西歪得撒欢。村民只当是故意搞乐，无不拍掌大笑。
猴儿翻跟斗，村里的狗儿们也来观看，汪汪叫唤。兽间有兽语，猴儿听出犬吠有不敬之意，心中恼怒。忽收了跟斗，却要教训狗儿们。
猴儿自从吃了神农山洞干尸老人的千年参，已有降伏豹子野猪之能，十几条狗儿围攻上来，立马吃了大亏，哀号而散。村民们大奇，乐得伸出大拇指。
村中群童不服，却不敢招惹猴儿，便想找王树皮出口恶气。忽听王小树张口做一声虎啸，吓得小儿们蹄哭找娘。
杜小草大笑道：“小树皮，休作怪，换个好听的来！”
王树皮便学起百鸟鸣林，泉水叮咚，松鼠打架，兔子找窝，惹得小儿们破涕为笑。
这时侯，村口敲锣打鼓，新人轿子来也。
全村人听着锣鼓响，个个喜气洋洋，杜小草却在不知不觉间收了笑脸，心中一悲道：我若不是迷失荒野十年，早已和真真成亲。她也不会惨死于强盗之手！
杜小草的笑病，恍然间就好了。却又眼中含泪，怔怔发呆。
时间本是世上最好的医生，时间开的药方就是忘和想。忘记所有的痛苦和悲伤，想起所有的美好和欢乐。
在这个喜气洋洋的小村夜晚，杜小草徘徊在忘和想之间，一时不能自拔。
二
不一会，新人轿子来到门口，按这方圆十里规矩，亲家丈人先进门来。
亲家丈人和老果农施了礼，脸上却似有忧色。老果农道：“亲家公，大喜之日，你还忧愁什么。”
亲家丈人叹道：“老弟兄，只怕我女儿的病，要连累你家。”
老果农朗笑道：“亲家公说什么见外话，咱弟兄俩本是世交，儿女指腹为婚，曾对天发誓绝不可反悔。老哥我已求过三十里外黄仙姑的灵法：你家闺女的病，只过了今晚就好也！”
杜小草闻言纳闷，却听四下村民议论，方知新娘子几天前突然患上一种怪病。三十里外黄大仙能占卜天神，得神启示：只要在今晚入过洞房，新娘子的病就能不治而愈。这办法自古巫家唤作“冲喜”。
两位亲家喝过了结亲酒，才叫新人轿子进了门。亲家丈人唤道：“真真，你下轿来吧。”
杜小草一听，立时神魂错乱，眼中放光，发疯般冲到轿子前大叫道：“真真，原来你还活着！！！”
一把揭了布帘，扯下新娘的红盖头，抱起她开心地大笑。众人都愣呆当场，不知所措。
那新娘子仓促间遭此变故，又被这陌生的男子抱住，看他眼神古怪异常，当下又羞又恼！加上她患病多时体质嬴弱，惊出一身冷汗，便昏了过去。
杜小草看着新娘子的面孔，大吃一惊道：“你不是真真！”一松手，新娘子砰一声摔在地上。
众人慌忙去扶起新娘子，却已没气了也！
老果农亲家两个悲愤交集，齐上前扭住杜小草，众村民却按住猴儿和王小树。猴儿没有反抗，只焦急地望着杜小草。
杜小草热泪直流，已恢复神智，喃喃道：“真真死了！”
他的笑病完全好了，但是心还在流血。
“新娘子醒了！”众人手忙脚乱将她抬进屋去。村里壮汉们，早把杜小草三个五花大绑。
有人道：“快去五里外找牛郎中来！”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牛郎中赶来，口中道：“求巫不看医，看医不求巫。你家新娘子既然已找过黄大仙，今夜完婚冲喜，说不定就好了。还找我干嘛？”
老果农道：“牛郎中莫要推辞才好。”
这牛郎中为人厚道，摇头叹道：“找我来也没用，前些日子我给真真姑娘开过药，却是半点不见起色。以在下微薄医术，实在无能为力！”
新娘子的爹急推郎中进屋，哀求道：“郎中再替我女儿看一回，治不好怨不得您！”
牛郎中无奈，只得给新娘子把了脉，忽然大惊失色道：“怪事，你家闺女有救了！”
新娘子从昏迷中醒来，气弱游丝地道：“爹……”
老果农父子和亲家张人大喜过望，却半信半疑：“牛郎中莫打妄语！人是醒来了，如何那病就有救了？”
牛郎中笑道：“人命关天，哪个敢打妄语？我只需再给她开几副药，保证三天之内她就恢复了。两位亲家的喜酒，推迟几日再吃吧。”
众人无不欢喜，老果农叫儿子叩谢牛郎中。牛郎中不敢受，只道：“干我何事，我倒要请问，最近你家可是有什么过路郎中给闺女治过病？一定是位医道高人！”
新娘的爹只是摇头，牛郎中奇道：“这就怪了！你家闺女患的是麻疹，已经闭了数日。这种病必须先透出体内麻疹，才能对症下药。我几天前给她开的是发汗药，不料她体内麻疹奇顽不化，始终无法透出，所以我治不得也。却不知是什么奇方管用，教她今晚就透了？”
老果农道：“看来还是黄大仙显灵也！”
牛郎中冷笑：“新人还未入洞房，如何就冲了喜？若信我医家，就莫信巫家！”
新娘的爹忽然想起，就把新娘刚才如何受惊昏倒，道了出来。
牛郎中一拍大腿，道：“怪不得呢。你家闺女正是受了惊吓出汗，发透了麻疹！说起来，真要感谢那位耍猴把戏的。嗨，老夫做了一辈子愚医，只知用药，怎就没想到这出发汗的妙方？”
众人听说，急叫人去解了杜小草三个的绑绳，请进屋来。
老果农笑而谢道：“得罪得罪，原来你是俺家救命恩人也。”
当下好生款待杜小草一番，杜小草茫然不解，牛郎中道：“年轻后生，想不到你这位歪医也能治大病。”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杜小草听众人说明缘由，想起自己少年时用草汁救活百岁老人；熬树皮汤救难产的王婶，生下今天的王树皮；还有用毒花治好了孙婆婆的瞎眼。
他心中一动：难道我真的可以做一名郎中？
转而又想：罢了，趁早收了痴心妄想！其实我哪里懂半点医术，细细想来，都不过是歪打正着。孙婆婆她们说的对，是老天让我报答村民养育之恩而已，不是真有医人之能。
这一回惊吓了新娘，是因听她与真真同名，我一时发疯失态，哪里想过为她治病？刚才听真郎中讲的病因药理，我哪里听得明白半句？又是老天助我救人一命，老天有眼，不会总把这等巧事弄我头上。
想到这，杜小草一笑置之。第二天早，告别老果农家，又上了路。
三
离开小村的路上，杜小草思量：昨日偷了人家果子吃，却被错当卖艺家，不加怪罪，反而管吃管住。看来这卖艺一门，也是山外人一桩糊口混饭的营生，猴儿和树皮正好有些手段，不如就真做起这行生意。
不知不觉，来到一繁华小镇。杜小草本性聪明，察言观色略通了人情世故，就在街口拉开架式，让猴儿翻跟斗，王树皮学口技，招揽看客。
不想这小镇繁华，不比偏僻小村把卖艺家当稀罕。镇上人见多识广，人情又薄，一天下来，杜小草三个只零星得了几枚赏钱。
正要收摊时，忽然撞过来几个官家人，吆三喝四拉着他们就走。原来小镇归着此县八品小吏管辖，此人颇为贪婪，凡到小镇买卖者，都要孝敬他些。有不识道的，就抓去坐牢蹲监，名为“游民罪”。
杜小草三个被抓去坐了三天牢。小吏看他是真无油水可榨的，白浪费了牢饭，打骂一顿赶出小镇。
有了这趟经历，杜小草才识官家厉害。辗转数地，发现为官的，原来是天下乌鸦一般黑。更有些土豪劣绅，仗势欺人，在外头却以什么大侠帮主自居。
饱尝人情冷暖，杜小草才逐渐适应了这山外人的社会。但四处漂泊卖艺，毕竟赚不几钱，却愁无他计。
这一日散摊，忽有一位华服看客拉住他，悄声道：“老弟，我看你这猴儿灵俐。却有一条财路让它做，不知老弟答不答应？”
杜小草行走以来，颇染了些江湖气，心知此人不是善类。就问道：“兄弟是哪条道上的？”
华服看客笑道：“老弟上路！在下从青龙山上来的。”
杜小草心中一动，原来他念念不忘全村人被强盗烧杀的血债。寻思那干强盗必是在襄阳，樊城一带出没的。多方打听，已知青龙山是群盗老窝，早有心去探个究竟。
当下假意应允道：“有钱赚，就依你差遣。”
这华服看客却是强盗窝探路的，他得了消息，附近有个大富户家新藏了一颗价值连城的宝珠。强盗见了猴儿忽发奇想，有心让猴儿去盗宝。
强盗画了宝珠图样，给猴儿看了。猴儿得了杜小草指示，果真潜进富户家，偷了宝珠回来。
富户家急报了官府，强盗就领杜小草三个逃上青龙山。上山道上，杜小草望见山坡上开着一种熟悉的野花，便有了主意，悄悄采了藏在身上。
青龙山群盗见领来新人入伙，带回了值大钱的宝珠，乐得摆酒庆贺。
酒至半酣，杜小草安排猴儿和王树皮，将野花汁悄悄放进酒坛里。众盗喝了这些酒，飘飘然起座而舞，丑态毕露。野花有名叫蔓陀罗花，入酒可使人大醉。
杜小草趁机套问强盗往日所做的恶行，群盗津津乐道大言不惭，却都说不曾去过神农架下的小村庄。
待群盗酒醒，发现自己和伙伴们都被绑个结实。杜小刀取出从山里带的一把匕首，一一盘问，群盗恐惧大喊冤枉。
盗首道：“小兄弟，我等一向是杀富济贫的好汉。一个荒野小村又无财宝，哪里会去光顾，就算去，求财罢了，又何必无端干下滥杀无辜，伤天害理的血案？”
杜小草无言以对，亮起匕首问道：“你们行走江湖，可认得出这把凶器是什么人所用？”
盗首看仔细了，奇道：“小兄弟从哪里得来，这把匕首是官府打造的，私藏者犯王法。”
杜小草讶然，“它是官兵的武器？”
盗首道：“不错，小兄弟下山打听就是，某绝不敢相欺。”
杜小草大惑不已，为什么官兵要围剿我村庄，大开杀戒？其中蹊跷，当真令人费解！
当下杜小草只好取了宝珠，怅然下山而去。
才走到山下，山上群盗自解了绳绑，追下山来夺宝。杜小草没奈何，奋起神力连根倒拔一棵大树，横扫群盗眼前。群盗赞道：好力士也！仓惶退走。
四
杜小草离开青龙山，回到卖艺的县城。半夜里，教猴儿将宝珠偷偷送归失主。不料被富户家觉察，拿刀拖枪追赶出来。
杜小草三个躲在草丛间，猴儿打个喷涕，被追赶者循声找过来。亏了王树皮学夜莺虫鸣，才骗过他们。
杜小草连夜带着猴儿和王树皮远走他乡，天亮时经过一条大河。
唤过船家一问，才知河对岸就是樊城。杜小草央求道：“船家大哥，小弟身上无几钱，却要留些盘缠，您就少收点船钱如何？”
船家叹道：“也罢，我正要到河对岸走一遭，顺便捎你，不收钱也罢。”
杜小草连声称谢，三个就上了船。见船家愁眉不展，船仓里躺着一个女人。一问才知，是船家的婆娘患病，屡治不爽，两口子正要去河对岸寻访有名郎中。
杜小草心道：这位大哥心善，不收我船钱。正不知如何报答，我身上带了些神农架干草树皮，何不试它一试？
我虽不是郎中，毕竟曾歪打正着，治好过三，四人等。说不定，老天又帮我一回！
犹豫片刻，杜小草终于开口道：“小弟略通医术，可否让我看看大嫂？”
船家病者乱投，立刻点头道：“也好！”
杜小草走进船仓，装模做样把了那女人的脉，很有把握地道：“大嫂的病，不难治！”
便取了些草根树皮，让船家熬汤喂给女人喝。船家听他口气硬，也不生疑，当下就在船上取炉生火。
不一刻，就喂那女人喝下，过了半个时辰，那女人忽地翻身坐起，惊喜道：“好灵验的药也！奴家不痛了。”
杜小草暗道：老天爷，又弄我头上！
船家两口子当下千恩万谢，送杜小草三个上岸不提。
王树皮惊讶道：“杜叔叔，原来你真的会治病！”
杜小草笑而不语，两人一猴直朝樊城方向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