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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不是年轻过来的,别随意对一代人指手画脚

张佳玮  · 豆瓣  · 热门自媒体  · 2018-11-21 12:30

我偶尔会去巴黎丁香园咖啡馆,吃得到一些神奇的菜式。

鱼肉打成泥之后的肉丸,吃来松软得惊人,仿佛土豆泥一般顺滑柔腻,但又分明有鱼肉味;大概是条每天吃高热量、根本不游泳、一身脂肪、在沙发上看电视时安然去世的鱼拿来做了肉泥吧。配的南瓜酱加了酸橙汁与盐。南瓜酱厚润,酸橙汁则在味道的尾端微微一提,像是听了一篇扎实的报告后,忽然补了个可爱的笑话。牛排的配菜是土豆泥与奶酪混合揉成,吃起来仿佛年糕:有土豆极细微的颗粒感,有奶酪的顺滑,真奇妙。

丁香园咖啡馆室内,一位老先生弹钢琴,琴上一杯酒,弹一段儿,停下来啜一口酒,摆摆头,继续弹琴,晏殊所谓“一曲新词酒一杯”,不过如此。我第一次去时回头看看,对他举杯称赞,他看我是中国人吧,就从舒伯特转而弹《月亮代表我的心》,装饰音很花哨,我听得一愕,看他老顽童地笑,不知怎的,我也笑得停不下来。

当然,这咖啡馆有名的,还不止此。

咖啡馆的桌角,各自挂着黄铜名牌,镶嵌着曾经喜欢来这里诸位的名字:贝克特、阿波利奈尔、毕加索、波德莱尔……

吧台高脚凳那里的名字,则属于海明威


一百年前,还没被他第二任妻子带回美国的海明威,很喜欢来丁香园。

他说这是巴黎最好的咖啡馆之一。冬天此处室内温暖,春秋两季坐在露天咖啡桌也宜人,咖啡馆门前有内伊元帅的铜像,咖啡桌可以放在铜像之旁、树荫之下。

内伊元帅即拿破仑麾下悍将米歇尔·内伊。1815年6月18日的滑铁卢之战,他担任战场指挥,战争中他的坐骑换了五次,在最后大势已去时,他依然执着向前,直到被属下强行带离战场。半年后他被枪决,为了元帅的尊严,他拒绝戴上眼罩,由他自己向行刑队下令开火:

“士兵们,当一听到我下令开火,就马上直射向我的心脏!等待我的命令,这将是我最后一次向你们下发命令了。我抗议对我的判决!我为法兰西打了一百次仗,没有一次调转枪对着她…士兵们,开火!”

就在这尊铜像下,海明威有过他人生最重要的一段念想。

这段想法,记载在他《流动的盛宴》里。


1920年代,比海明威年长1/4个世纪的格特鲁德·斯泰因也住在巴黎,算海明威的前辈。这位博学的女士一度是海明威的好朋友;某天,她跟一位修车青年闹点不愉快,就对同样年轻、同样参加过一战的海明威说:

“别跟我争辩,你们就是迷惘的一代。”

刚经历了一战,一向自觉严以律己的海明威,觉得这话不能接受。

他沿着山坡走向丁香园,看着内伊元帅的雕像,想象1812年法军从莫斯科撤退,内伊率军殿后,且战且退时,何等的孤独。

他想象每一代人自有其迷惘,所以,什么迷惘的一代?凭啥就给一代人下结论了?

“那些肮脏轻率的标签,还是都见鬼去吧!”

就是出于这种心思,后来《太阳照常升起》出版时,海明威将“迷惘的一代”这句话放在扉页,本意是嘲讽斯泰因:明明每一代太阳都照常升起,哪来的迷惘一代?——却不巧让大家继续误会,以至于这个称谓成了个文学史名词。

可以想象,我第一次读到《流动的盛宴》,读到海明威这段话时,有多么震惊。那时候我已经习惯海明威身为“迷惘一代”的标签人物,忽然之间发现,“迷惘的一代”是他讨厌的词,却阴差阳错地安在了他身上?真奇怪。

后来我读了马尔克斯那篇著名的文章,里头提到:

1957年一个春雨的日子,马尔克斯初次见到海明威——那时,马尔克斯未及而立,是个记者,只出版过《枯枝败叶》;海明威年将58岁,三年前刚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又二十四年后,也就是马尔克斯得诺贝尔文学奖前一年的1981,《纽约时报》登了这段故事:在巴黎圣米歇尔大道上,马尔克斯隔街对海明威喊了一声“大师!”海明威回以“再见,朋友!”

也是在那篇里,马尔克斯提到,海明威的小说主旨,从来是“胜利之无用”,是“赢家一无所得的悲凉。”——这让我震惊,因为1954年诺奖颁奖礼上,奥斯特林对《老人与海》的评价明明是:“勇气是海明威的中心主题……勇气能使人坚强起来……敢于喝退大难临头的死神……”

所以,我们究竟如何误读了海明威呢?

究竟从哪里可以看到一个,相对真实一点的海明威呢?


对我而言,《流动的盛宴》就是这么本特殊的书。在2004年读到这本书前,我心中的海明威大致是《老人与海》的海明威,是《杀人者》、《白象般的群山》、《雨中猫》的海明威,是《乞力马扎罗的雪》的海明威。硬汉。坚强。技术精细。“迷惘的一代”。“勇气”。

但读了《流动的盛宴》后,他给我的印象多少变了。

《流动的盛宴》末尾,海明威与好友希普曼的垂老对话,暗示了许多。那时他年纪已长,已经功成名就,但朋友们也相继离散,只余空虚。他想写下一点东西,记录他在巴黎还未成名的穷困时光。这里头有甜蜜,有追悔,但更多的是生活。

也许从这本书里,我们能发现一点真正的海明威——毕竟他其他的作品都是小说,是虚构作品,是他刻意埋藏的冰山。到《流动的盛宴》,他老了,可以大方地谈论自己年少时的穷困、迷惘与爱情了。实际上,他写这本随笔集时如此放松,放松到有些段落里语病不断,没放进初版——那是边回忆边写的证据。

译海明威是极为困难的:他自己是个对语言极为苛刻的作家,讲究挑选独一无二的词;要将他这些独一无二的英语词汇找到恰好对应的中文词汇,还要体现他的语感,煞是困难。我翻译时甚至尝试过跟海明威一样站着工作,以便找到他的简洁语感,当然不太成功。所以本书若有动人之处,多半来自海明威的真诚;若有不协调处,都可归咎为作为译者的我找不到那个独一无二的词。

我在2004年初读过这本书;然后在2017年答应编辑翻译这本书:两个缘由。

第一,“许多老翻译家译得很好,但他们大多没在巴黎住过,海明威说的那些巴黎生活,他们没法感同身受。”

翻译这本书时,我自己在巴黎生活了五年,所以重读时感受已大不相同。许多段落读来译来,都仿佛在听海明威说我自己的心事。

第二,《流动的盛宴》里,海明威还很穷:靠一杯奶油咖啡撑了一上午;而我刚到巴黎时,怕比他还穷些,对他的描写的穷困生活,感同身受。

所以事隔十几年,我最喜欢的段落,依然是这个:

在海明威穷困时,住的屋子没热水,洗手间设施都不齐全。但他在巴黎的时光里,读了无数的书籍,全仗着伟大的西尔维亚·比奇,以及她开的莎士比亚书店。庞德和乔伊斯(那时他老人家刚出完《尤利西斯》)也时不时去那里。九十年前,海明威就走进那里,要借书看,比奇答应了;要找旧书,比奇答应了。海明威第一次去,比奇就对她说:“你方便时再付钱。”

——现在,你从圣日耳曼大道往巴黎圣母院方向走,走到塞纳河边,左转,走几步,将看见那绿色的莎士比亚书店。那是第二代,不复原址,但这地方,一如巴黎所有的旧书铺子似的,在漫长的时光里,供给着海明威、马尔克斯、科塔萨尔、萨特和波伏娃们,以及历史不会铭记的、生活在巴黎的人们。海明威初次从莎士比亚书店回家时,和他第一任太太有如下的对答:

“我们回家吃饭,我们吃一顿好的,从窗外那个合作商店买点博纳红酒喝——你看窗外就看得见酒价了。回头我们就读书,然后上床,做爱。”

“而且我们只爱彼此,永不变心。”

“永不变心。”

“这样过个下午和晚上多美好啊。现在我们得吃午饭啦。”

“我饿得很。”我说,“我在咖啡馆靠奶油咖啡支撑一上午呢。”

“写得怎样,塔蒂?”

“我想还好。但愿吧。午饭吃什么?”

“小萝卜,香喷喷的牛肝炒土豆泥,莴苣沙拉,苹果派。”

“我们可以读到世上所有的书,我们出去旅行时,还可以带上读。”

若要概括这本书的风格,大概是:

与一般印象里的硬汉海明威不同,这本书的风格大体温暖、坦诚、俏皮,以及一点毒舌——最后一点很容易理解,毕竟,穷困努力的年轻人,被长辈没事指手画脚“你们这一代人怎么怎么样”,总是会忍不住反一两句口的。大概意思是:

“我们那会儿很穷,有许多后悔的事,但也过得很快乐;我们那代人有自己的悲欢和生活,我跟希普曼,跟乔伊斯,跟菲茨杰拉德他们,有许多八卦……每一代人自有其迷惘,但总得有亲历者记下来,以免后来者对一代人指手画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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