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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名称: 赵景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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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昌公寓 : 过去的巡捕房,到上海最拥挤的小区

赵景宜  · 豆瓣  ·  · 2019-09-26 21:30

1.

“要早点买房子就好了”,王秀云感叹运气不好。她在1987年嫁到位于上海东北角杨浦区的隆昌公寓,公公是退休的警察,丈夫和她一样是工人。在丈夫小的时候,公寓还是两家人合用的两室一厅。七十年代,考虑到警察们的小孩都长大了,用墙隔开了原始的房间,一分为二,终于独门独户。

今天这里还能看出痕迹,相同的门牌号码用了“丙”、“乙”做区分,那个时候就装了独立煤气。房型大致相同,现在分为二室,最里头用来起居,饭桌、躺椅放在外头。孩子出生后,一家五口人就在这样房子里挤着。

这些年,王秀云看到很多街坊搬了出去。同她丈夫一样,公寓里很多警察的下一代选择做了工人。九十年代,国企改革,出现工人下岗潮,很多人没有适应这股市场化浪潮,同时也没有购买第二套住房的意识。在那个时期,王秀云的工厂倒闭了。

“你不要拿现在的眼光看过去,都说以前房子便宜,要早买早买。那个时候我们工资也很低,哪有钱买呢?” 另一个街坊向我说道。他在过道里做着韭菜盒子,称“首富”王建林最爱吃这个。只不过,韭菜盒子里鸡蛋液兑了水,“骗骗自己不行吗?”

下岗后,王秀云就没有工作,一直呆在家里。她戴着帽子,洗衣服,给人一种虚弱的感觉,讲话轻轻的,“中越边境战役时,我们厂总加班加点做军需物品。以前干活都很费力,一心想着做贡献,总参加义务劳动。” 无业那年,王秀云的儿子刚上中学,光靠着丈夫一个人赚钱。家庭条件一直不好,更不可能动买房子的念头。

最初住户都期盼这里被拆掉,住进条件更好的地方,他们听到了各种版本的传言。直到2005年,事情基本尘埃落定,隆昌公寓被标记为不可移动文物。现在还住在这里的人,基本没有再搬出去的打算。

隆昌公寓所在的定海桥区域,老上海人称这里为“下只角”,旧时的贫民窟,做苦工的苏北人多住在这里。它建于1930年,由英国人设计,是原先公共租借的巡捕房。在后来漫长的时间里,它变成了公寓,住进去为人羡慕,后来住户们又想摆脱它。

1942年,它被更名为隆昌公寓,后成为杨浦公安局职工宿舍。近五十年,它算是“高级住宅”,有自来水,很早一批通了煤气,还有“电梯”。电梯在解放后用过一段时间,但因“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停用至今。

现在,隆昌公寓的住户的大多数是老人,和一些租房的打工者。有能力的住户早在外面买房,搬了出去了,这个老建筑很难满足人们的现代生活需求。

隆昌公寓的房子大多面积不到20平米,摆下一张床和饭桌后,休憩地方就不太宽裕了。房子紧挨在一起,一墙之隔,便是两家人的生活。公寓结构像麻将的“白板”,四边形,中庭有一片空地。有人称这里像“斗兽场”。每一层有50间房间,共五层,如果有人在过道吵架,那就意味着所有人都会知道。

从过道走时,总看到有人靠在躺椅上,对着门外发呆。他们需要和逼仄的空间做斗争,门外的过道成了房子的延续。漱口,晾衣服,晒太阳,洗菜做饭:每一层都有老式的公共厕所——便池只有一条疏通道,没有隔挡门,几乎没有隐私可言。眼下没有污浊物,但也很难用洁净来形容这里。

门口上贴有告示:请居民同志们不要在公厕内外乱堆杂物!

“外国人来这看,说这里不是人住的地方。”三楼一个住户向我抱怨道。她转身叫了邻居,约着一块去超市买菜。每到周末,她就去女儿家住。下楼前,她指着中庭向我说:“你看,旧社会犯人休息放风的地方。” 往下看,“院子”已变成一个停车场,停靠着近百辆新旧、形态各异的自行车、电动车,还有十几辆汽车。

它们经常堵着彼此,就像公寓的房子一间间挨着一样。比起更普遍的老式弄堂,隆昌公寓的“集体生活”,在上海是少有的。

狭小的公共空间,能让邻里关系更紧密,也容易产生争吵。比如,晾衣服总有水没拧干的时候,很容易相互干扰。“要注意看,楼下没衣服时,晾着没事。等到楼下要晾时,会跑上来和你讲一声,你收进去就好。有的人脾气不好,直接一顿骂,两家就容易吵起来。” 王秀云说道。

为解决狭小的住房面积,街坊们开始在房子外盖起了“鸽子间”,它们像大大小小的盒子一样,分布在走廊、楼道上。多为淋浴间,有的还包含了厨房。

王秀云把淋浴间建在了公厕旁,另一面过道堆放了杂物,“你看”,她指着一扇门,这家人没有搭“鸽子间”。“这房子很早就借出去了,租客也没搭东西。本来,我在这里放东西是不行的,人家要有意见。”

这被街道定义为“违章建筑”,第一家盖好后,慢慢有了第二家、第三家,最开始社区会拆掉这些“违建物”,但没多久后,居民们又重新盖起来。最终,街道默认了这些,但现在几乎不可能再盖新的了。

“2000年以后,才开始盖起的。以前,工厂有专门的职工澡堂,后来工厂没了,洗澡就成问题了。”一个街坊说道。

我数了数,约有100户在外面搭了“棚子”,多为长1.2米左右,有些到了2米。一般都建在家门口,在楼道拐角、厕所等公共区域,则采取就近原则。但总会碰到,有人先做好了淋浴间,占掉了原本更近的人位置。那段时间,总因为占地引发矛盾,最终一方作出让步。这些纠纷在几年前就得到解决,最多这些不痛快,变成内心的怨念,在日后的鸡皮蒜毛的小事中发泄。

“老实的人反而过得不好”,做韭菜盒子的街坊感慨。最早因担心私搭“违章建筑”有风险,他就把淋浴间装在了家里。这让原本狭小的居住空间变得更局促。

他已经退休了好几年,嘴里常念叨:“现在和过去不一样,钞票才是有用的。我没什么钱,能怎么办?”他的眼神很有力,像瞪着你一样,他对于处于变化的东西不再信任,对现实不太满意。

2.迟到的旧楼“大修”

2004年,周星驰主演电影《功夫》上映,隆昌公寓酷似片中的“猪笼城寨”,因此在中文网络世界中走红。很快有人慕名前来,拿着相机四处拍照,这渐渐让居民感到不满。

“这老房子有什么好拍的。” 今天住户们都有这类困惑,王秀云也说:“本来这里人过得就不好,哪希望被人拍到放网上。” 在公寓门口就贴有告示:“不要摄影,后果自负”。前几年,很多摄影爱好者都有被楼上楼下居民训斥的经历。

知乎上有人提问:“上海隆昌公寓可以摄影参观吗?”这个问题只有一条回答,yolo patch说道:“上海世博会那会,隆昌公寓每天都会出现很多慕名前来拍照的人。不同肤色,不同发色,不同眼色的人抬着长枪短炮,拿着数码相机,举着手机拍这拍那的。老年人喜静,隆昌公寓每层楼的走道很狭窄,资源被占用,居民原本平静的生活因为“游客”的入侵受到了极大的影响。” 他称自己住了二十年,后来搬走了。

网络与媒体的关注,在给居民带来困扰的同时,也带来了一些好处。2013年,《东方早报》披露公寓存了许多消防隐患:大楼内几乎无灭火器,“好不容易,早报记者在东北角三楼、四楼找到了两个泡沫灭火器,发现上面竟然写着‘1965年生产’字样。” 报道还指出,居民之前就向有关部门反映了消费、漏水等问题,但被回应“隆昌公寓暂未列入‘旧区改造’征收计划”。

报道刊发的第二天,街道和相关部门给出回应。一年多后隆昌公寓迎来了大修。外立面粉刷成了浅色,换了新的水路、电路,解决了过去的漏水问题。过道上面能看到黑色的管道,消防变成了自动化,每隔一段距离设有一个探头,里面用玻璃隔离,遇热融化后会自动出水。

回头来看,这场大修来得太迟,也不可能解决根本问题。在隆昌公寓长大的第二代年轻人,早就搬了出去。住在这里的中年人基本是住客,更多数的是在这住了好几十年的老人,他们没有搬出公寓的计划。

在东侧,有一个92岁老人,她常手里拿着一根烟在楼道抽,然后扔掉楼下。“开心的时候抽一根,心里有事的时候抽一根。” 她口齿流利,说完后会反问一句:“你懂哇?” 虽然身体还利索,但已不能独自下楼。

老人和王秀云几乎同一时间住进的隆昌公寓。“我妈外地的,解放初嫁给了一个上海老公。” 她女儿说道。这是老太太的小女儿。房子是大女儿家的,老人在六十多岁被接到隆昌公寓。十年前,因为全家搬到国外,便拜托妹妹来这照顾。

她坐在门口的沙发上,有人经过时,就跟我细数他们的底细:“这个是盐城人,借的房子要1800。这个借的房子要2200,他是.....” 老太太能记住人还挺多,不过周围的中年租客很少找她搭话。

她小女儿也已经五十多岁,看起来很有精神。她很满意母亲身体不错,指着邻居家的门说:“你看,房子小,但他们还是把家里布置得很舒适。” 门外,整齐摆着一排排鞋子。“那你家呢?”我问。她略带无奈地说:“年纪大了,不太讲卫生。你和她说也不听,她年纪大了,也不识字,讲不通道理的。”

老太太就坐在不远处,她又抽完了一根烟,烟头抛向了过道外。

住了三十年,王秀云也习惯了这里。儿子虽然搬到了浦东,但因为工作在附近,总会回家吃饭。“周围也都是些老邻居,觉得很安全。”她说,其中有些是高龄独居老人,要是见他们好几天没出门,王秀云会敲门看看怎么回事。最早一批入住隆昌公寓的人,大多已经不在了,他们都是年轻时从北方来到的上海。

楼道上,有一个老太太不断对我重复着:“我是北方的”,带一些山东口音。“别理她,她脑子有问题,老年痴呆了。” 她女儿站在门口,边说边用手比划着。

这些早年漂泊到上海的外地人,他们的子女已经变成地道上海人了。但他们却大多不愿住在隆昌公寓了。

3.异乡租客:公寓的底层人

新的一批异乡人,也已在这里扎根有些时日了。

在隆昌公寓,荣国方住的地方最小。不到十平米空间。能摆下一张小床,冰箱上放着微波炉,还有一个简易的洗手池。在窗口,放着一个监控屏幕,有三个镜头,一个对着大门口,另外两个对着停车的空地。

荣国方是隆昌公寓的门卫,他今年六十多岁了。中间头发秃了,周围是一圈白头发,伴着细碎的黑发。身材瘦小,干瘪,肤色有一些黝黑。

他穿的衣服都有些旧,有的裤腿破了,有时没穿袜子。偶尔,他会穿上社区发的制服,上面印着“上海社区保安”。每天早上八点,他负责把大门打开,晚上八点时则关上大门。其余的时间,司机会自己开关门,他们形成了默契。有一些车主不是这里的住户,只是白天暂停此处。大门很窄,车出去时需要小心翼翼的。

早上四点,荣国方负责给公寓里十几个公厕做清洁,这个工作需要花上三个多小时。这也是公厕唯一被清扫的时段。荣国方说,每个月自己能拿到一千多块钱。对他来讲,更重要的是有一个落脚的地方。他在这当了十年保安,在这之前,他在上海做过许多不同的零工。

一天大多数时候,他都在外面,踩着一辆三轮车。荣国方四处收废品,再卖出去。他回收过废弃的插头,便拿出钳子,剪短插口,一大堆电线里只有铝最值钱。买卖废品,是荣国方的重要收入来源。

中午的时候,他会回来,匆匆用电磁炉在门口做些吃的。保安室没有洗浴的地方,这可能不是什么大问题。他好像认识这里每一个住户,每当有人经过时,都会向荣国方打招呼,偶尔聊上几句。其中,最爱和荣国方呆在一块的,是一个比他大十来岁的老人。这个人总默默坐在旁边,荣国方干活时,他们很少有对话。两个人都不是爱讲话的人。

这个男人是荣国方老乡,江苏盐城人。十几年前,因为房子动迁的原因,他从虹口区的老弄堂搬到了隆昌公寓。他称到现在都不知道隔壁左右的邻居叫什么,“我就知道隔壁的姓齐,有次快递送他家没人,别人敲我家门才知道的。上海人都不喜欢我们,话讲不到一块去。”

这个看法具有一些普遍性,搬来时间不长的人也或多或少有不适感,但这更多取决于个人。

住在二楼的王平,四十多岁时来上海打工,在定海桥一带住了三十多年。在食堂炒过菜、去过工厂做过临工。到了七十岁时,因为身体不好,便不能打工了。以前租的房子拆迁了,搬到了这边,房子是上海亲戚借给他们的,每个月只用付1200元。

她的老伴大她一岁,对于一个老人来说,看起来有些魁梧。他很少说话,表情严肃。他在附近做保安。

他们中年时离开江苏老家,生活在上海,是因为小儿子的病,需要在上海治疗。王平告诉我,小儿子二十多岁后开了刀后,腰有问题,后来人也瘫了。她白天就在家里照顾小儿子,大多时候,她就在厨房里。小儿子很少出来,要洗澡的时候,两人会推他出来。

每周,他们要带小儿子去附近的医院。很显然,这个小儿子是王平最大的负担。她也习惯了这些,很少在嘴上发牢骚。好几年,他们都没有回老家,大儿子们则过来一起过年。“等我们以后不在了,他大哥会帮忙照顾他。”王平说,每个月的医疗费,也是靠大儿子帮助。

做好晚饭后,就会上街上去。她会带着袋子,拾落垃圾桶里的塑料瓶。她这几年都这样,冬天晚上冷时也照常出门。“卖不了几个钱,但也够买买菜了。”她很和善,声音很轻,讲话时会淡淡微笑一下。

在隆昌公寓这几年,王平从没和邻居起过矛盾,“心要好”,她说,来上海这三十年从来没有本地人欺负她。一些邻居知道她家的情况,便主动把家里的废品给她,给她的多是住了很久的老住户。王平说,来这租房子的都是打工的,会自己攒起来卖掉。

“他们也条件不好呀。” 说完后,她也如常地微笑了下,然后陷入沉默,眼睛没有看着远处,也不像是再想什么事情。

我走进了隆昌公寓临街的“岚岚房产”,试图通过租房子来打探这里的租房成本。

“你在这借房子干嘛?” 他们对我的来访很好奇,坐在板凳上中年女人打量了下我。旁边的人搭起话来,“大概看这里是老建筑,想感受下历史的韵味咧。”最后她告诉我,目前隆昌公寓没有出租的房子了。以前租出去的都在2000元左右,价钱看具体情况。

现在,很少有人来这感受“历史的韵味”了,拍照热潮已经褪去。碰到偶尔来拍照的,居民们基本不再理会。有可能是人们被拍麻木了,也有可能只是他们变老了。有人会联想到北京的安华楼,一个设计时考虑面向未来的1960年建筑:曾预想大楼内有幼儿园,大食堂,每层有活动中心、服务中心,顶楼九层能举办舞会和兵乓球赛。同隆昌公寓一样,当年住进去都被人羡慕,但现在,住户们做梦都希望搬出去。

如果细心观察,也能发现隆昌公寓很有活力的地方:楼道、走廊上的植物,鸟笼里的鸟,院子里的流浪猫。周末时,会短暂停靠一些汽车,他们走上楼看望长辈,或接他们外出。我还看到一个老人,她牵着条大狗,狗很兴奋,想四处乱窜,主人很费力地牵着,他们慢慢走到了街道上。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有一辆红色卡车经过隆昌路,它车身上贴着“打击违章建筑”等宣传海报。与此同时高音喇叭念着:“打造宜居环境,拆除违法建筑。消除安全隐患,全民参与...... ”

还有,几乎每小时都会有快递进来。

我最后去隆昌公寓的一天,离开时下午六点多。刚好看到一个快递小哥把电动车停到了门口,跑上楼送货了。很快,一辆汽车要开进来。中年司机等了十来秒,开始按起了喇叭,他脸上没有不耐烦的表情。

长达五分钟,他没有下车,只是连续按着车喇叭。最后一分多钟里,原本漠不关心,趴在走廊上聊天的住户们,共同注视着门口的车,他们像是看着热闹,但安静的样子像是早已见惯了。

天就要黑了。

*为保护隐私,以上住户名字为化名。*本文首发在三明治,图片:Y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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