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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外国文学作品可以不知道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但最好是知道名著是怎样翻译出来的,否则难免被忽悠,使自己也变成笑话。读者了解名著是怎样翻译出来的,不但有助于欣赏和借鉴外国文学作品,而且也有助于巩固和扩展外语知识,加深自己的文字修养。文学作品其实就是文字的艺术品。无论是艺术鉴赏还是艺术创作,都需要有足够的文字修养。否则,就是傻子看戏跟人笑,就是胡闹。幸也不幸的是,太多的外国文学名著在我朝被误译,错译。好文字被译成平庸乃至垃圾当然是不幸。但幸运的是,错误的翻译也可以有教育价值,可以是一种寓教于乐的好教材。日志和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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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波在中国还能复活吗?

津轻海峡  · 豆瓣  ·  · 2018-03-22 01:14

法国19世纪的天才诗人兰波少年老成,其诗歌以想象力狂放、绚丽、离奇而著称。但兰波的诗歌语言并不离奇,其词法句法都中规中矩,非常规范,而且用词也不生僻。很不幸的是,兰波被一种坏的翻译给糟蹋了,他的好诗句在翻译中死掉了。他还有复活的机会吗?这是个问题。我们且来欣赏两首兰波的诗歌。

在金庸所塑造的众多人物当中,一直比较偏爱《射雕英雄传》的主人公郭靖。喜欢他的豪侠,正义,纯真,甚至天真。

聪颖的郭靖从不耍聪明,总是认为自己愚钝,自己就是该下苦功,下笨功夫。他无论是练武功还是读书都是这样。就是凭着这股傻劲,郭靖才把让无数的聪明人头痛、让无数的聪明人难以卒读的的大段大段用汉文转写的梵文咒语背诵下来,结果最后那些咒语顶了大用。

想认真谈谈兰波的诗歌之妙和兰波诗歌的翻译,却在这里劈头说金庸,说金庸所创造的人物郭靖,貌似离谱得无边无沿了。但稍微仔细想一想,未尝不可以说是丝丝入扣。

金庸的郭靖与理想的翻译

金庸的武侠小说到底是不是上好的文学,金庸到底是不是一个上好的小说家,无疑还有争议。但是,就凭金庸能刻画出这么多有血有肉的郭靖这样的人物,窃以为争议可以休矣。

小说家笔下的人物有血有肉,无非是说那些虚构世界中的人物不但在作者创造的虚构世界中生灵活现,各自按照他们一定的内在逻辑思想行动;而且那些虚构人物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也是生灵活现——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常常可以看到许多人和许多事,就跟作家写得一模一样,让我们惊叹作家如何惟妙惟肖地刻画了现实和现实世界中的人物。

大智若愚的郭靖就是这样的文学人物。

郭靖其人,郭靖对待梵语咒语的态度,颇值得从事或有志于从事文学翻译的人思考。

理想的翻译者也应当是郭靖那样的人:有足够的聪明却不耍聪明,有足够的天资,足够的教育,还要有足够的谦虚,足够的自知之明,因此,愿意下足够的苦功,笨功夫,愿意去啃聪明人读来可能心烦、觉得无法卒读的文本,哪怕是不理解,也愿意硬着头皮去啃;宁愿认为自己愚钝,也不愿质疑原文,而是对原文抱着一种虔敬的心态。

这种心态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也不是迷信。个中的道理说起来十分简单——上好的文学往往也会跟金庸笔下的梵文咒语一样蕴含着神秘的能量、力量、魔力、魅力;但好文学也常让一般人、甚至让聪明人感到晦涩难解,琢磨不透,需要读者拿出宗教信徒般的虔诚才有可能掌握。

换句话说,聪明人看到自己难以理解的文本容易心烦意乱;心烦意乱之后,聪明人大致会有两种对策。一种是放弃。一种是按照自己的意思对文本进行加工改造,使之变得让自己容易理解。

郭靖之前的那些聪明人无疑都属于上述的聪明人,因此始终没能掌握那些梵文咒语,没能获得那些咒语所蕴含的力道或魔力。郭靖不认为自己聪明,也不耍聪明,而是愿意下笨功夫,下苦功,结果就掌握了咒语,获得了咒语的魔力。

事实证明,到头来还是肯下笨功夫的郭靖最聪明。

天才诗人在中国遭遇不幸

上好的文学常常是最聪明的人在灵感的迷狂中写就的,因此常常也就跟梵文咒语一样,让一般人、甚至让聪明人一时甚至长久感到晦涩难解,琢磨不透,挖掘不完。文学的妙处,绝妙文字的魔力就在于这种琢磨不透、挖掘不完。

鉴于高档文学作品的这种特性,理想的、最聪明的翻译也应当是最大限度地忠实于原文、最大限度地把原文的无限丰富性保存下来的翻译。

好的翻译者必须是有足够的谦虚,足够的自知之明,必须知道自己不是作者,也比不上作者,作者的很多深意自己完全可能不知道,而且无意识(犹如郭靖不懂梵文,对用汉字转写的梵文是什么意思完全不知道,完全无意识),因此要对原文抱有尊敬、虔敬的心态,不乱说乱动。只有这样,翻译者才能可能(但还不一定)把原文的妙处大致在译文中保留下来或传达出来。

假如不是这样,就只能是生编乱造。结果不是一刀杀死原文的灵气,就是千刀万剐杀死原文(美籍俄罗斯裔小说家纳博科夫语)。用稍微夸张一点的说法就是,原文掉在坏的翻译手里,没有凶多吉少的问题,而是一定是死定了;就坏的翻译而言,悬念只有一个,这就是富有生气的好文学在其手中是快快地一命呜呼,还是慢慢地、痛苦地咽气。

不幸的是,兰波在中国就貌似遭遇的就是后一种厄运。

法国19世纪少年天才诗人兰波(Arthur Rimbaud,1854-1891)在16岁时以“醉舟”(Le Bateau ivre)一诗震动法国文坛。然后,他佳作如泉喷涌,但到21岁时喷涌基本结束,他基本上结束了诗歌创作。然而,兰波的诗歌创作影响广泛而深入,至今依然如此。

兰波的无题短诗(首行:L'étoile a pleuré rose au cœur de tes oreilles)只有四行,创作于1871年。那时,兰波17岁,还是个青少年。但他的诗笔可以说已经很老成。不过,他的诗笔一问世就很老成,就让那些老成的诗人,如他的情人、著名诗人魏尔伦(1844-1896)感到震惊。

L'étoile a pleuré rose au cœur de tes oreilles, 恒星滴下粉红的泪进入你的耳朵眼, L'infini roulé blanc de ta nuque à tes reins 无限白成一片从你的颈卷到你的腰 La mer a perlé rousse à tes mammes vermeilles 大海用棕红装点你朱红的乳房 Et l'Homme saigné noir à ton flanc souverain. 男人放出黑血流到你至高尊贵的侧胁。

一般认为,兰波这首诗的主题是维纳斯的诞生。维纳斯的诞生是西方文学和艺术中常见的一个题材(如,文艺复兴时期早期的意大利绘画大师波提切利的绘画《维纳斯的诞生》)。但兰波之所以是兰波,是因为他能把寻常的题材写得非同寻常。用法文的一个文学网站的话说就是:

“兰波通过两种方式使这一主题面目一新。一种方式是采用一种重叠列举的形式,使他可以将整个叙述修辞(神话题材的传统地盘)抽象化,进而凸现出这首诗的比喻密度。再一种是巧妙地写出一种不祥的跌落(第四句),扭转了一般人的理解判断。这首诗也使一首表面上的情歌脱胎换骨,使之变成一种有力的警句,对女人(译注:原文la Femme也包含女神,女性的意思)强加于男人(译注:原文l'Homme也包含男人或人类的意思)的苦难予以谴责。”(见,http:// abardel.free.fr/petite_anthologie/l_etoile.htm)

兰波翻译问题多

本文要谈的是翻译,不便牵涉太多或太广。因此,跟兰波相提并论的象征主义、超现实主义之类的文学理论和文学史之类的问题在这里略去不提,两主义当中的神秘性、超逸性、晦涩性、模糊性也略去不提。可以在这里只是就翻译论翻译,仅限于讨论翻译,以及讨论在翻译中绕不过的某些词义、词法和语法问题。

这里可以非常保险地说,兰波的象征主义、超现实主义的诗歌,尽管其意象或意思可以神秘、超逸、晦涩、模糊,但其文字和句法可以极其清晰,极其简单。这首描写维纳斯诞生的短诗就是这样。

这首小巧精致的短诗隔行押韵。每行都是一个完整的句子,有12个音节。句子结构简单,匀整,工整。四行诗句,四行平行结构,其构成都是“主语+ 动词+ 动词补语 ” 。另外,读者还可以很容易注意到,这首短诗每一句的主要动词之后的形容词补语都是表示颜色的:粉红,白,棕红,黑(rose, blanc, rousse, noir)。与此同时,四句诗句的动词都是动作性明显的词:落泪,翻卷,装点,放血(pleurer, rouler, perler, saigner)。

读者读得再稍微细一点,还可以注意到四行诗句的后半说的都是女体的具体部分(耳朵眼,颈、腰,乳房,侧胁);四行诗句前三句的前半则是说星辰、无限、大海(l'étoile,l'infini,la mer)之类的超凡的、宏伟的、甚至宏伟到抽象的东西;而四行诗句最后一句则突然降落到人世间,说起了男人或人类(l'Homme)。

应当说,上边这一段的话有点超出了先前划定的就事论事论翻译的讨论范围,有些进入文学探讨的领域了。假如再进一步探讨l'Homme到底应当理解或翻译为“男人”还是“人类,”那就更要陷入或卷入词义纠纷的泥坑或糊涂仗中。所以,最好在这里悬崖勒马,返归相对简单的翻译讨论。

总而言之,兰波这首短诗是一首句法和用辞都非常简单的诗,其意象或意思可以是神秘的、超逸的、晦涩的、模糊的,暧昧的,但其文字表达是清晰明了、非常简单的。因此,尽量贴近原文,通过尽量忠实于原文的翻译保存原文的句法结构,并由此大致保存原文的意蕴和意象也应当是相对简单的。

最初读到兰波这首诗,很是喜欢。一位朋友随后传来他看到的这首诗的翻译。把上面的译文跟原文对照,可以很清楚地看出这翻译很忠实于原文。然而,撇开原文单独读译文,译文也是很有味道。

再后来,在浏览互联网的时候看到了另一种翻译,顿时给吓了一跳:

星星在呻吟

星星在你的耳边发出玫瑰的呻吟, 无限将白光从颈项照到你的腰间; 大海从你朱红的双乳上泛起红晕, 人类将黑血凝固在你高贵的胁边

(《兰波全集》,王以培译。北京:东方出版社,2000年3月。第111页)

读了这翻译,不禁立即想,“这到底是翻译,还是编造?”

翻译抑或编造

不说别的,仅仅从至关重要的谓语动词着眼,就可以看出后一种译文每一行诗句中的动词百分之百是译者的编造。用“捕风捉影”或“望文生义”来形容这种翻译恐怕会失之于过于美化。

遥远的星星“发出呻吟”,从“发出”到“呻吟”都纯属是译者的私货,根本就不是原文的。原文也根本就没说白光“照”耀;根本就没说大海施展了什么魔术让女人朱红的双乳“泛起红晕”,根本就没说黑血“凝固”。(公平地说,王以培在其译本中特别加注说明,“原诗无标题。”)

话既然说到这里,不妨再接着说几句。且说本来就已经是“朱红的”双乳,还能怎么再泛起“红晕”呢?稍微有点常识、懂点科学皮毛的人都知道,从物理学、光学上说,如此这般的浅颜色在深颜色中显现是不可能的。少年兰波虽不一定精通光学或物理学,但兰波对色彩非常敏感,读者绝对可以相信兰波不会在颜色的问题上如此犯糊涂。

另外,兰波想象离奇,但意象精确,用词也精确讲究。他让恒星滴泪,让泪滴精确地坠入“你的耳朵眼” (a pleuré...au cœur de tes oreilles),没有让泪滴天女散花四处飞,也无意用恒星的泪滴给你洗脸或洗头(不是滴在你的耳朵周围,耳边)。他放出黑血,把黑血放到“你的侧胁”上(saigné ... à ton flanc),而不是在“你的胁边”,不是在你的胸口或后背上,或你身底下的土地上或床垫子上。

一句话,兰波意象精确、用辞精确的好诗经过这番编造式的翻译,立即变成了拙劣不堪又不通的歪诗,让读者以为兰波简直是一个满口胡言乱语、语无伦次的疯子。

这样的翻译到底应当算是一下子把兰波杀了,还是一刀一刀地把兰波杀了,当然是一个可以争议的问题。但毫无争议的是,兰波的好诗在这样的翻译中死死地死掉了,天才诗人兰波不幸就给这样的翻译消灭了。

甚至可以说,比给消灭还糟糕。消灭意味着无声无臭,销声匿迹,让人眼不见心不烦。但这样的翻译却把恶名和臭气强加在天才诗人的头上,让读者心生怀疑甚至厌恶。

兰波哪兰波,好冤枉。

兰波离奇的厄运

兰波生前虽然有超凡的想象力,想象力离奇得不得了,但在中国会遭遇如此厄运,恐怕是他想象力最狂野时也没能想到。由这里又可以得出一连串可以摆龙门阵的好话题:到底是兰波想象力不够丰富,还是他特别倒霉?还是中国确实是神州,神州的翻译可以神叨到让兰波的想象力难以企及?

这些问题不在本文的讨论范围之内,姑且存而不论。在这里不妨再看看兰波另一首文字更简单的短诗。之所以说它是更简单,是因为(1)它句法、词法简单;(2)它是一首纯粹的情歌。

Rêvé pour l'hiver L'hiver, nous irons dans un petit wagon rose Avec des coussins bleus. Nous serons bien. Un nid de baisers fous repose Dans chaque coin moelleux. Tu fermeras l'oeil, pour ne point voir, par la glace, Grimacer les ombres des soirs, Ces monstruosités hargneuses, populace De démons noirs et de loups noirs. Puis tu te sentiras la joue égratignée… Un petit baiser, comme une folle araignée, Te courra par le cou... Et tu me diras : " Cherche ! " en inclinant la tête, - Et nous prendrons du temps à trouver cette bête - Qui voyage beaucoup...

既然词法句法简单,忠实的翻译也简单。大致不差的忠实翻译如下:

冬天的梦想 冬天,我们乘坐粉红色小马车离去, 车上是蓝色的坐垫。 我们会很好。成簇的狂吻停歇 在每一个柔软的角落。 你会闭上眼睛,不要透过玻璃看 夜晚的黑影挤眉弄眼扮鬼脸, 龇牙咧嘴的鬼怪,成群的 黑色的魔鬼和黑色的狼。 然后你会感到面颊被抓挠... 一个轻吻,有如一个疯狂的蜘蛛, 跑过你的脖子... 你会对我说:“看那!”同时歪头, ---我们会花时间找到那小畜牲 ---它去过好多地方...

再看王以培的翻译:

冬梦 冬天,我们钻进一节玫瑰色的车厢, 里面有蓝色的座椅。 每个温软的角落,都有一个热吻的巢, 我们舒适无比。 闭上眼睛,不去看那玻璃上 晃动的黑影, 那些流窜的鬼怪,黑色的群魔, 黑色的狼群。 随后,你感到脸被抓伤, 一个小小的吻,像一只疯狂的蜘蛛, 爬到你的脖子上…… 你连忙低头惊叫:“哪儿去了?” ——我们找了半天, 小虫已行至远方…… (同上书,第64页。)

翻译讨论,讨论到这里已经开始让人心烦了。写者心烦,读者怕是也烦了。在这里只能赶紧草草收场,尽量言简意赅地大致说说王译的问题。

首先,王译的编造一如既往地放肆大胆,不受原文的约束。随便举一个例子。最后一节第一行“你连忙低头惊叫”。对照原文可以看出,王译里的“连忙”,“低头”,“惊叫”都不是原文的。假如说,“连忙”和“低头”还可以说是捕风捉影,有点根据,勉强说得通,那么,“惊叫”则是百分之百的生造。

“我们找了半天,/ 小虫已行至远方”也是译者的乱造。法文原文在这里始终一贯用的是动词将来时,表现的是有关冬天的前瞻的梦想。但王译莫名其妙地硬把人家的前瞻拧成了后顾。人家原文说的是,“我们会花时间找到那小畜牲。”王译却把人家的“小畜牲”毫无缘由地私吞了,而且把人家将来时的时态改成了过去时。人家明明白白地说那小畜牲去过很多地方(游历广泛),王译却说它“已行至远方。”

以上说的都是兰波短诗“冬天的梦想”最后一节王译的问题。其他各节稍微对照一下原文,都可以看出类似的大问题,错得不象话的问题。若是一一列举起来,肯定是非常无聊乏味。

兰波能否在中国大陆复活

严格地说,对王以培翻译的讨论本身就可能是无聊乏味的。用改写的托尔斯泰的名句来说,好的翻译大致是相似的,坏的翻译各有各的坏处。

但坏的翻译跟不幸的家庭不一样。其不一样之处在于,托尔斯泰可以通过写一个或一些不幸的家庭,写出一部或N部文学名著来。但他老人家要是以坏的翻译为主题写一部小说,恐怕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写出来的成果也只能是催眠材料。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如此费心思、费唇舌来讨论王以培的兰波翻译呢?

因为很不愿意看到少年天才诗人兰波就这样给虐杀掉。王以培翻译并出版的《兰波全集》,貌似已经把兰波至少杀了个奄奄一息,弄得他出的气多,进的气少了。实在不知道兰波是否以及什么时候能在中国大陆再活过来。

平心而论,王以培跟兰波素昧平生,无冤无仇,怕是也无意去谋害兰波。但他确实是把兰波害得不轻。

兰波已经作古,但王以培还年轻。所以,还可以学学郭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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