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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虫

海杯子  · 简书  ·  · 2018-09-30 04:13

(喜欢这篇文章,收藏在此,已不知作者是哪位高贤?抱歉无法署名!但是非常感谢我们的相逢)

       

  今夜的虫声和星光一起来临。事实上,在我居住的小镇,夜空是这样的磨砂玻璃,它的蓝,是半透明的。白昼熄灭,俗务尽了,那些在白昼的炽热和强光里隐身的事物,如今一起在清凉的晚风中浮现。

  我们的耳膜是可以辨别微雕的湖面。洁净的竹榻,敞开的木门,闲卧着侧拥的人。后院的乌桕树枝叶丰美,最初的秋意,有一些叶子红了。有一些星星在叶的空隙里闪亮。阳台上的羽衣茑萝缠绕着棉线上升,在窗沿复又下垂,是顺时针的。管乐器小号,小小的花苞在每一片羽状的叶腋里伸出。这是明天的花,正五角星的,正红色的小花。

  我轻轻夹起这只误入民宅的身材修长的螳螂。它的淡绿纱裙美如蓝田软玉,它一动不动地停在我客厅的酒瓶上面。如同私放犯人的捕头,我对这身怀绝技的侠客默念晚安,让它回到草木之上,去那一片绵密的泛滥着银色波光的虫声中间,凭借它的一双大剪子,重新纵横它的江湖。

                              二

  我总是这样一厢情愿地认为,所有的鸣虫都是有着美丽飘翅和触须的。夜色中的虫声起伏,那是草丛里的生灵们在弹奏心底的情歌。它们挥动小小的音叉,传播随身携带的花朵的香气。草叶是它们安放琴座的天然幕布。没有主持人,也没有主唱。无形的指挥家在调和万千小小的乐手。有时是星光,有时是月亮,有时是打开夜空的一道闪电,把云层上空的秘密泄露。有时是雨声,珍贵的来自天堂的雨滴,以统一的清凉音步,洗润草虫们干渴的喉咙。它们的吟唱有时会比雨声低一些,但雨在夏日是这样少,它们的吟唱却总是不请自来。它们是另一场雨,以缓慢却坚定的方式,在日历上画满稚拙的象形文字。小暑,大暑,秋分……白露。

  鸣虫的生命大多在春天开始,在秋天结束。为什么夏夜的虫鸣是这样如歌如咏,秋夜的虫鸣又是这样如泣如诉?每天夜里的乐手都有小小的不同,孩子们有捕蝉的网兜,农人有杀虫剂,树上有飞来飞去目光敏锐的各种鸟儿,虫子的命运和它的身躯一样单薄。其实每一夜的虫声也许就是虫子自己唱给自己听的挽歌,可这乐声为何如此单纯,宛转,每一声清越的歌唱仿佛都蕴含着上升的喜悦?仿佛张开手掌,就可以让时光在手心短暂停留?指缝间漏下的,是这样越来越密,越来越重的虫唱的水珠。

  那么,注定的,此后的每一夜,秋风会越来越凉,终究是没有人会为一只独自弹唱的虫子披上换季的长袖。夏日曾经盛大,乡村的夜里曾经有飞蛾扑向诱虫灯。无数的鸣虫唧唧久久……换了季候。

                            三

  去郊外,到田野中去。熄了车灯,在一棵水杉树极淡的影子里停下。张开双臂,就可以起飞。听。稻田里的水声,汩汩的清水从主渠注入分渠,这水涡必有一个年轮旋转的纹路。夜鸟偶然的梦话。听,茭白,玉米,西瓜和大豆。听,丝瓜花和葫芦花不同种族和一段篱笆的友情。无边的凉风穿过我们空空的身子。听,这浩大的虫声的海潮。张开双翅,听。

  这是纺织娘的叫声。这是谁家树上的蝉,在夜晚也不停歇地耸动腰间的两片铜盔甲?这是金铃子,这是油葫芦,这是你能想起的每一个有漂亮名字的小虫,不必对号入座,也不必去分辨哪一个音符来自哪一只小虫,这是海潮涌起的白浪,是白浪中翻身的一只贝壳,是浪花在贝壳上细心穿过的一个小小的圆孔。是的,借助这小小的圆孔,我们拥有了耳朵,在一片编织繁复的花园里,我们听到了寂静和永恒。钟形的花瓣打开又收拢。村落的灯光零碎,车子经过林场时,是更强烈的蝉鸣,更强烈的植物的气息。经过村落时,是一阵轰然的狗吠。我们找寻到一个深藏在星空下的隧道,像夜一样深,虫鸣一样无所不在。众神沉睡,飞翔的翅膀叠加成透明的影子,慢慢将乡村的大地安抚。我承认我的心已经千疮百孔,只能偶尔收集四处奔泄的虫声。

                              四

  腹语者在宫殿里打坐。绿色的宫殿,一棵大树,纵横的溪流在他的身体内外流逝。在纸筑的城,魂游者抛下沉重的肉身,骑上一只在放大镜中穿行的蚱蜢。密封的玻璃船仓,睡美人的容颜鲜美,唇边仍有小醉过后的红晕。腹语者叹一口气,天边的日头就急急下坠。系铃铛的细绳朽坏了,草房里居住着砍柴烧炭的人。火样的日子,一线草灰的念想。他在山间的水碓转动石磨,风吹动水边蜻蜓的集体低飞,改变了一只白鸟的归程。他拧紧自己守护多年的沉默,吹奏一管用旧的竹笛。何处不是面目相似的人,一瓣笛膜可以覆住海平面刚刚形成的热带风暴。急雨湿鞋,他裸脚行走在乡间粗砺的土路。他在梦里回到策马扬鞭的前世。

  “如果今夜你的心中有一些契阔,一定是贮藏了太多的虫声。”

                              五

  它们的音量在夜晚适度地调高,小小的虫子,它们各自以远大于自己身体的声音来划分自己的势力范围,它们是否也在画地为牢?高音区是房市车市,低音区是交友热线,羞于启齿的暗疾。请发短信,请拔打手机尾号4321的用户,在一节舒缓的老歌后面,是滚滚而来的滋补品美容瘦身广告……在八一南街和中山北路的绿化岛旁,发生了一起两只甲虫追尾的小事故,目前交警正在拍照取证,请过往的青蛙王子和人鱼公主们绕道飞行。

  它们的面目模糊,它们的边界不清。她走路的时候会搜索天空的云山和彩虹,她的脚趾头老是缠着绷带,总有一两天,走路的时候肩膀一高一低。乱停的车子总是刚好碰到她的食指,总是刚好有一块表皮不翼而飞。有时流血事件还发生在厨房,“我的血液是红色的,这可以证明我不是昆虫。”她再次沮丧地往身上涂抹花露水。几乎所有的蚊子都是她的近亲。“我也只是叶公好虫罢了。因为我研究过了,凡是和人类共同生活的虫子,要么是五音不全,要么就是哑的。蚊子、苍蝇、蟑螂、臭虫、蚂蚁、蜘蛛……无不如此。”

                              六

  但今夜的虫声毕竟与往日有些不同。周末的夜晚,初凉的可以不用电扇的夜晚,虫声与我只隔了一层蓝色纱窗。一整天在家里写一些自己喜欢的文字,吃一些自己烧的清淡食物。虫声响起,悠长有味的民谣,碎碎的点彩,乐手们即兴的演奏,如同农耕时代隐士们随性的生活。每天里为稻梁谋四处奔走,在永远填不完的各式表格里埋头工作,终于有了一个喘息的空隙。此际我的两腋生风。

  打开窗,听听这虫声。这亘古的星辰,在低处,发出它与生俱来的小小光芒。它甚至不愿惊动任何人。恰如一介草民,在此良夜,在键盘上指挥她的三千汉字,仿佛自己,也是秋虫里唱得最为舒畅的一只。

  2006年8月19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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