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婉兮
01
第一次注意到于东，是大二上学期的冬天。
萧潇埋着头填写表格，忽然听见一个嗫嚅的声音说，老师，我还没凑齐钱。
她本能地抬头看，于是就看见20岁那年，于东那张未经世事的脸。
其实她早已见过他，在各种各样的比赛现场，他站在镁光灯下衣着光鲜，全然不是这窘迫的模样。
那天很冷，寒风呼啸。萧潇用围巾覆了脸，与他四目相对时，内心忽然安稳。她转过身继续填表，即将掉下来的泪就这样憋了回去。
俩人一起走出学院办公室，彼此点头致意，算是说了再见。
于东不知道，那天，萧潇看着他的背影，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说，萧潇，还有人和你一样，你要坚持住！
她的眼睛有略微的红肿，衣袋里的手机被捏得发烫，里面有一条信息，只是简单的一句话：妈妈在借钱的路上摔伤了腿。
遇见于东时，她正在填写的是贫困救助表。
冬意正浓的12月，世界一片萧索，眼泪在脸上结冰，有透骨的寒冷。一连几天，她郁郁寡欢，心里牵挂着母亲，却不愿对任何人提起。
二十岁时，她有强烈的自尊，唯恐出身寒微的自己被人看轻了去。
因为这样的心理，在极度无助时，总会想起于东来，仿佛同病相怜的他是唯一的知己。
下一次相见，是在晚自习的教室。
于东扛了扫帚拖把来搞卫生，她正埋头书海，听见轻快的脚步声伴着欢乐的调子，再一抬头，看见的是于东咧嘴朝她笑，一口炫白的牙齿灿烂异常。
于是，她心中的阴霾被一扫而空。她帮他一起打扫卫生，空荡荡的楼道里回响着他们轻声的谈话。
02
萧潇来自偏远小镇，父母是廉价的体力劳动者，上有老下有小的家庭维持得艰辛无比。
考上大学那年，父母砸锅卖铁终于给她凑足了学费，大二时开始力不从心。所以，萧潇在20岁那年，开始了她的打工生涯。
第一份工作是做家教，给初一的女孩教英文，每天三小时，从晚上7点到10点。
她顶着月色回学校，走在冷冷清清的街道上，内心忐忑不安，泪水在眼里打着转儿，但必须昂着头假装坚强。
她是穷人家的孩子，不得不提前成长。
在QQ状态上说：“一个人走夜路，心里很辛苦。”随即看见于东的头像闪烁，他问：“怎么了？”
来自同类的温暖，使她所有的伪装瞬间崩塌。
那一晚，于东站在楼下等做家教的萧潇，她透过窗子看见昏黄的路灯拉长了他瘦削的身影，有一瞬间的幸福夹杂着痛苦袭来。
男主人轻声唤她萧小姐，她才回过神来。
两个人一起回学校，边走边聊天，谈话内容广泛，但从不涉及彼此的境遇。
在路边的小摊买烤红薯，萧潇抢着付钱，她低垂着眼睛，掩盖眼里刹那的泪光闪烁。
他们从彼此的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于是顾影自怜，如同留恋映在湖面的水仙。
她的东家姓周，是离异的中年男子，也算是事业有成，不知不觉中沉迷于她忧伤的眼神。
那一日，避开她的学生，周先生对她开出了条件。她活到二十岁，第一次知道自己这么值钱。
并不是不心动，想到辛劳的父母，她差点就接受了周先生的拥吻。
只是手机忽然响起来，是于东打来的，他问：“还没下课么？”
萧潇推开中年的男子，轻声说请容我考虑。随后她仔细整理好衣冠，从容不迫地走出了周家的门。
于东依旧站在小区门口，笑容灿烂，见了他，她只觉恍如隔世，仿佛刚才的人不是自己。
一路上，萧潇却不自主地神情恍惚，以至于一脚踏进小水沟，然后崴了脚。
于东不由分说背起她，伏在他的背上，萧潇又回想起中年的周先生。
她怔了怔，轻声说谢谢。于东回答：“不要说谢谢，那样，太生疏了。”
03
后来的几天，于东每天背萧潇去教室上课，去医务室上药，看到他为自己鞍前马后，自小贫寒的萧潇忽然生出公主一般的骄傲。
这种骄傲，只有他给过。
萧潇打电话给周先生，委婉地辞掉了工作。挂断电话，摸摸钱包，心里却又生出了无限惆怅。
她请于东吃饭作为回报，点菜时看见他略微皱了皱眉头，她问：“没有你喜欢的菜吗？”
他皱着眉点头，她小心翼翼地问：“你喜欢吃什么？”
他随口答：“这些菜都我吃不惯。”
半晌，没听见萧潇回应，他抬头，急忙解释道：“你不要误会”
她微笑，轻声说是啊，确实不是什么好菜。
她端起茶杯喝水，劣质的茶叶柄浮起在水里，她轻轻吹气，莫名其妙地想起周先生家里的普洱。
再抬头，于东正盯着她看，他说：“萧潇，你有没有发现，你长得很美？”
她脸一红，想起来书上说，当一个男人夸奖一个女人的容貌时，那就是对她有好感了。
回去的路上，萧潇接到母亲的电话，母亲嗓门很大，喋喋不休地对她说她的表姐即将出嫁，姐夫是出手阔绰的有钱男人。
母亲在电话里叹息：“萧潇，你什么时候也能有那样的福气？”
她偷偷看了看于东，只见他神色坦然，仿佛没有听见她母亲的只字片语。
她匆匆收了线，抬起头，只觉得月色寂寥，世界冷冷清清。她想到了一句话，贫贱夫妻百事哀，就像她的父亲母亲。
在卧谈会上，寝室的女孩子们讨论哪种男人不可靠，说到出身低微而成功欲极强的男人，会用尽一切手段达到目的。
萧潇把头埋在被子里，眼里有泪，同时想到了自己和于东。太过相像的人，也是无法在一起的。
04
于是她开始对于东疏远，为爱痴狂是有钱的大小姐才能玩的游戏。
贫寒的女子通常都是理性的，如果没有胜算，她会早早撤离，绝对不会走到丢盔弃甲输得难看那一步。
但于东似乎并未察觉到她的疏离，言语行为间对她依然有小小的暧昧，她只是淡淡应对，当做并未发生过什么。
那晚是辩论赛，于东邀她去看，因为他是主角。他在电话里很认真地说，你若是不来，我怕我会输。
她有怦然心动的感觉，为自己的无法拒绝找到了一个合理的借口。
辩论场上的于东穿着礼服扎着领结侃侃而谈，台下有赞美他为他欢呼的学妹，坐在角落里的萧潇，心里忽然就生出一种艳压群芳的自豪感。
她并不是没有虚荣心的，她的虚荣心，甚至强于任何一个人。
所以当比赛结束后于东当着所有人的面对她表现亲昵，她没有再拒绝。顺水推舟一般，成就了一段自以为是的地老天荒。
升级为萧潇男朋友的于东开始大献殷勤，每天送到寝室的红玫瑰娇艳欲滴，在许多女生艳羡的目光中，她绯红着脸，心里却荡漾着幸福。
那似乎是萧潇最好的时光，所有人都忘记了她是灰姑娘，所有人都只看见她征服了最有才华的于东。
他是才子，所以，她理所应当是佳人，在他的字里行间，一笑倾城。
其实从未奢望过爱情，那并不是生活的必需品，但既然来了，便是锦上添花，为青春增光添彩也好。
唯一不好的，是谈恋爱无形中扩大了萧潇的开销，从前她能将日子过得斤斤计较，但在爱情里，她无法因为物质而患得患失。
因为，于东对她是那么的好。
05
其实也不过是华服美食，是她后来的人生里要经历无数次的俗世快乐，只是当年，于东必须拼尽全力，才能为他的女孩带来这些最物质也最简单的喜悦。
他第一次拉着她的手去试衣服，她有微微的颤抖，面对服务员礼貌的询问时不敢抬头，依然有小家女儿的寒酸气，偶尔令他皱眉，令他无言以对。
拎着大包小包时，她的神色里有掩映不住的欢呼雀跃，但一转眼，眉心又堆满忧愁，忧心忡忡地问于东，怎么办，我把你辛辛苦苦赚来的钱用完了。
他总是笑笑，很随意地说没关系，我喜欢看见一个美丽的你。
萧潇为自己的“挥霍”感到羞愧，便加倍努力去赚钱。每个周末早出晚归，便是那时，她认识了一个钻石王老五，名叫张明辉。
是在一个展销会上认识的，张是参展商。偶然的巡视时，眼角余光扫到不施脂粉的年轻女孩，于是递了名片要了电话，为故事的下一步发展埋下了伏笔。
彼时的于东，还是大学校园里欠着学费的年轻男孩，尽管勤奋向上，但也照不透未来烟水茫茫。
当他有意无意问萧潇是否会不离不弃时，她有些慌张，闪闪烁烁的眼神看上去不可告人。
她的心底有关于飞上枝头的梦想，而这个梦想，无关于东。
可她也明白，身上只有10元却肯花10元在她身上的男人，此生不会遇见第二个了。
06
很久后的一天，在沱江边的吊脚楼，萧潇忽然想起多年前的那一幕，年轻的于东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说我一定让你得偿所愿。
春雨密密地敲着窗，江上浮起烟雾，她的思绪飘忽，直到张明辉唤她老婆，她才回过神。过去与现在，才缓缓分离开来。
这样的故事并不少见。年轻女子抛下年轻男子而投入富商怀抱。金钱买不来爱情，但可以毁灭爱情。
萧潇和于东，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千万分之一。
是的，她抛弃了他，全然不顾他的挽留和哀求。
她只是低着头，说于东，你永远不会理解我。他答萧潇，你会后悔的，我会有发达的一天，胜过那个姓张的。
她抬头看他，忽然无限深情，然后平静地转身离开。背对着他，她悲切地说，可是，我等不到那天了。
后来，便跟了张明辉，以一种不明不白的身份，享受着不明不白的给予。
直到有一天，看电视时，她指着画面里的泰迪熊轻声说：“小时候，一直喜欢这个，只是家里穷，买不起.....”
她神色怯懦，眼里有微微的泪光闪动，张先生看了她一眼，然后紧紧抱住了她。
张先生于是跟她回了老家，一路风尘仆仆。
在看到萧潇放下行李便忙着烧水做饭后，他决定娶她，毅然决然。
人生就是这样峰回路转的，家境贫寒磨砺出的乖巧能干，在这时却成了她最大的资本。
因为张先生在那一瞬间，真真切切地明白了什么叫同病相怜。他亦出身低微，尝尽世间冷暖才获得今日一切。眼前这个相同出身的女孩，也许是妻子的最佳人选。
张先生的求婚，萧潇欣然应允。要求是去凤凰走一遭，看看山水，也看看过去。
古城的青石板街道依旧人来人往，只是那家小店里贴着的小纸片，已经有了暗黄的模样。
萧潇一张张看过去，在那张写着“今年来凤凰时，我们很穷，路过一家饭店，路过一家酒吧，路过一家酒店，但都是路过而已。”的纸片前，忽然泪流满面。
那是她自己的字迹，写在隔着千山万水的岁月里，已经看不出当时的情绪。
07
很久以前，她来过这个地方，和少年时的恋人。
那时他们很穷，住的是20块钱一个床位的青年旅馆，没有吃血耙鸭，没有坐船游沱江，没有喝过土司家的美酒。
他们只是牵着手流连大街小巷，没有完成任何一件应该在此地完成的浪漫。
于东背着她过江，站在木桥上喊我爱你，路人纷纷侧目，对这对小恋人报以祝福的微笑。
如果不发生意外，这一路的青山隐隐水迢迢，也许真的能够洗尽她心中早早生出的疲劳，也许犹豫过徘徊过，他们还是会结成一对贫贱夫妻，携手过并不如意的一生。
但这些，都是假设而已，假设不发生意外......
意外是他们丢了回程路费，两个人垂头丧气灰头土脸地坐在火车站广场前，狼狈不堪。
萧潇一直不说话，只是沉默地盯着异乡人来车往，全然不理会于东那近乎卑微的讨好。
那几个小时里，她仔细回忆了与于东相识相知相爱的所有细节，然后她说于东，我们不合适，我们分手吧。
她狠下心，说出了自己所谓的拜金理由。于东的神色由惊愕到悲伤再到愤懑，他却只是站起身，平静地说你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回来。
回来时，于东带着大量现金，他平静地买票，带萧潇上车，整个过程肃穆安静。
她知道，这就是爱情离开的声音。两个人的情缘，至此已尘埃落定。
下火车后，于东叫了出租车。他的脸贴着窗玻璃，喃喃问道：“如果我有钱，你还离开我吗？”
萧潇无言以对，窗外夜色正浓，一片片灯红酒绿，硬生生地刺痛她的眼睛。
后来的故事便落入俗套了，也许这本就是一场世俗的恋情，沾着物质沾着欲望沾着滚滚的红尘气息。
所以最初，于东不肯放手。他求她，挽留她，一个人站在大雨中，做尽了少年人为爱痴狂的种种举动。遗憾的是，他的姑娘不再回头。
而情伤，也是可以恢复的。随着时间流逝，留恋慢慢化作疲倦，于东也就释怀了。沧海化作桑田，其实只是一念之间。
08
后来，常常有人会问萧潇，你后悔离开于东吗？放过于东这样的富二代，谁都会悔不当初吧？
她也就笑笑，顺着别人的意思说后悔啊，肠子都悔青了。
言语间便能见豪华跑车驶来，昔日的红玫瑰，如今盛开在别人的胸怀。
于东那张年轻的脸若隐若现，隔着窗台，她已经很难看见他曾经言笑晏晏。也或者，是他不再那样笑了。
而此时的萧潇也过上了另一种生活，不再打工不再为学费发愁，生活水平上了一个新台阶。
只是偶尔，她会想起当初于东站在她的楼下等她回心转意的日子，那时，天是蓝的云是白的，她推开窗子望出去，仿佛空气都是清新的。
无论如何，有人这样大张旗鼓地表示爱意是令人愉悦的，更何况，她正好也爱着这个男人。
可是有一天，他忽然就不来了。
然后，他就开上了名牌跑车穿上名牌服装开始和不同的女生约会。在“富二代”这个词刚刚流行起来的时候，于东便用行为生动地为这三个字做了解释。
这仿佛是电视剧里才可能出现的情节：
富家公子隐瞒着自己的身世，用勤工俭学的方式来完成学业。
这是一种磨砺，他的父母想用这样的方式，来让他明白财富的意义以及努力进取的必要性。
在失去萧潇后，于东便深刻地体会到了金钱的巨大威力。目的已经达到，所以，便恢复了他的真实身份。
如此用心良苦，避免了创业容易守业难的悲剧，也使他看清楚了所谓爱情。
他开始夜夜笙歌，仿佛已经看破红尘，只是偶尔的酒后吐真言，他会痛哭失声，大声喊她的名字，絮絮叨叨地跟不相干的人说他们的曾经。
萧潇听到过此类故事，她只是一笑了之，只留给别人一个云淡风轻的表情。如此一来，不知道真相的人，便都以为她绝情。
09
故事一帆风顺地发展下去，便到了毕业。据说于东顺利继承了家族企业，娶了门当户对的小姐，人生已经初定轨迹轨迹。
萧潇陆续听说过他的近况，但始终未曾联系，她在凤凰的小店里撕下那张纸条，从此抹去关于于东的记忆。
是啊，她是决定做别人的新娘后才打算忘记他的，是在自知自己不能与他相配后才狠心离开他的。
门当户对，这在婚姻中是一个多么简单的道理，这个道理，是于东的父母亲说给她听的。
很久以后，面对平静的沱江水，她轻声说，于东，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你的真实背景吗？
江水平静流过，依稀倒影出当年的画面，那个少年，曾经指着江边的吊脚楼问你喜欢吗？喜欢的话我买一座送给你。
他意气风发，说话底气十足，让她在恍惚的陶醉之中，想起了他到底是谁。
他穿着粗布麻衣，他欠着学费，他做着兼职，他看似卑微地爱着她。
可是，他眼神里透露出的视金钱为粪土则不是一个穷人会有的姿态。
从他第一次敢花光一个月的生活费为她买一件外套时，她便隐约知道真相，但也只是隐隐约约，有点忐忑，也有点欣喜。
那个时候，她的梦想，还与他紧密联系。
直到他的父母从天而降，对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原来，于东对父母说自己爱上一个寒门女子，精明的父母不动声色，只是派人打听了萧潇的所有情况，当然，包括张先生对她的追求，包括她对张先生的欲拒还迎。
面对突如其来的威逼利诱，萧潇一筹莫展，只得故意对于东说出自己的愿望，目的是在离开之前，在最美好的地方留下最美好的回忆。
10
所以，于东在凤凰说过的“我爱你”，便成了今生今世最动听的言语，让萧潇在没有他的余生里，甘之如饴。
可是，世事难料，又有什么是不可改变的呢？
她与张先生日日相处，眼见这个男人辛劳打拼。她幻想过他年轻时如同她一样的一贫如洗，而他今日的成就，暗示着她可以为她的梦想打开另一扇窗。
所以，天长日久，对张先生的感情，也就慢慢由讨好到敬仰再到爱。所以，后来，她幸福地做了他的妻子，从此生死与共，不离不弃。
而那段初恋故事，就慢慢变成了往事，闲来回忆而已。
再后来，萧潇做了母亲，开始每晚给女儿讲童话。
某一天，说到灰姑娘，那一刻仿佛电光石火一般，她忽然想起来关于于东的点点滴滴，那年那月那天，他推开办公室的门，嗫嚅着说老师，我还没凑齐钱。
那时，她还好奇他既然那么窘迫，为什么不像她一样申请补助呢？谜底到很久之后才揭开，因为，他是货真价实的王子啊。
她笑笑，翻过去一页书，感叹童话里才会有这样的美好情节。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于东和她，从来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就像白天，永远不懂夜的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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