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啥推荐读物
专栏名称: 图特亚斯坦
[二克大米] 陛下,此地不宜久留,微臣先告退。 Tootjastein,简书用户|七年,____。 图特谈写作 · 总目录: http://www.jianshu.com/p/900a5062dc55
今天看啥  ›  专栏  ›  图特亚斯坦

汪曾祺与小学生作文——谈谈长短句

图特亚斯坦  · 简书  ·  · 2017-12-28 15:43

前几天借了本汪曾祺回来看,为此还写了个“读前感”,收到好些陌生的点赞和留言,大抵是作家的名头带来了意外的关注。这几天抽空看了三篇,《黄油烙饼》《岁寒三友》《鸡鸭名家》。《大淖记事》还没看完。

很多读过汪曾祺的朋友对他的印象,总的来说就是:淡而有味。此外,就是对他的短句子津津乐道。

我看完三篇之后的感觉有这样两点。其一是,句子都很简单,容易模仿。其二是,简单的句子背后是丰富的掌故,无法模仿。

汪曾祺的文字就像是一个十足机警的小学生写的,句子结构故意简化。但是他跟小学生的作文自有本质的区别。这篇文章,主要就是谈这种区别。这一区别包括大家经常所说的“有味”,具体是怎么个“味”。以及短句如何短得有道理。此文落脚点是“谈写作”,并非评议作家和作品。

一、列举与短句

首先要搞清楚长句子“长”在哪里。

“长”在关系。

长句子并不是指字数多而标点少的句子,而是指语法上比较复杂的句子。当然,语法复杂的话,一般长度也很可观,因此通称长句子。语法指的是一种关系。从形式上而言,是词与词的关系、词与句的关系,句与句的关系(包括主句与从句的关系)。从内容上而言,是指施动者、动作和受动者的关系。一个句子语法复杂,也就意味着关系复杂,一个句子难以理解,难则难在处理“关系”。

长句子与短句子在阅读时的舒适程度上有明显不同。长句重,短句轻。长句华丽,短句干净。长句阻抗性强,短句反之。但短句是按其自有的基因长成的“五短身材”,而不是将一个两米的人肢解。

小学生也是写短句子,但是写得就没汪曾祺精神。小学生用得最顺手的,是一款叫“有的...有的...”的句式。比如说:

操场上许多小朋友在玩耍,有的在跳绳,有的在逗蛐蛐,有的在喂麻雀,还有的在斗地主。

这样的句子读起来有点累,问题就出在“有的”上。“有的”是个省略的格式。具体到上面这个句子中,每个“有的”都表示“(操场上许多小朋友中)有的”。虽然字面上并不显示得这么累赘,但你要读明白它,前提里就必须要有括号中那一部分内容。

再者,每个“有的”句都是主谓宾齐全,实际上就相当于一个主句拖着四个从句。虽是简单的总分结构,句子也不复杂,但要是整篇文章都这么写,形成一种“现象”,读起来就难受了。

这样的句子,汪曾祺是不写的。

汪曾祺的造句,完全与我上面提的两点相反。其一,他经常列举,但不“列举”句子。其二,它也不用这种内涵大量信息的省略语。我从《大淖记事》中随机摘一段来说明:

从轮船公司往东往西,各距一箭之遥,有两丛住户人家。这两丛人家,也是互不相同的,各是各的乡风。

西边是几排错错落落的低矮的瓦屋。这里住的是做小生意的。他们大都不是本地人,是从里下河一带,兴化、泰州、东台等处来的客户。卖紫萝卜的(紫萝卜是比荸荠略大的扁圆形的萝卜,外皮染成深蓝紫色,极甜脆),卖风菱的(风菱是很大的两角的菱角,壳极硬),卖山里红的卖熟藕(藕孔里塞了糯米煮熟)的。还有一个宝应来的卖眼镜的,一个从杭州来的卖天竺筷的。他们像一些候鸟,来去都有定时。

汪曾祺的文章中,随处可见这类列举,大多数时候列举吃,也有五行八作的其他东西。有一个特点就是,他大量列举的都是名词性成分。虽然会有“卖”这样的动词混在里面,但整体而言仍然是个名词,而不是动作,或者句子。(往往有动作就构成句子)

名词有个好处,就是静态、简单,好把握。

举白居易《琵琶行》里的一个句子做参照:

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

以今天的数据概念来讲,“卖紫萝卜的,卖风菱的...”列得再多,也不过是些静止的图片,分辨率不高的话,大小可能只有几百K,或者一两M。但静止的画面是无法表示拢、捻、抹、挑这些动作,这些姿势要运动起来,那就是一张张动图,足有十几M!

因此,单纯动作的信息含量就已经很大了,何况完整句,小范围里信息量大,读来累人。

按照一定格式,整句整句的写,从修辞的角度讲,是叫“排比”。排比也就是“骈文体”,而不是散文。散文的精神是追求一种“散”的总体效果。“骈”则增加了规矩,增添了匀齐统一的美感。而汪曾祺写的是“散”的文,是一种“说明性”很强的散文,不会罗列一堆“活动物”,也不罗列“关系”。所谓语言清新、利落、干净,不粘连,是在这里体现了。

二、短句与声调、节奏

如果你已铁了心要学汪曾祺写短句,而你此前不巧又以长句闻名于世的话,那么需要注意一个声调的变换问题。简言之,长句有长句的调子,短句有短句的调子。因为各具特色各有自足的微生态,所以各怀功用。

很多人一听说”声调“和”节奏“,就很茫然。老实说,我也这样。每次看到这两个词都很头疼。这就好比要我写诗讲格律一样,头都大。然而白话文的音响,倒不必那么讲究,只要读出来,普通人都能掌握。主要问题是,大多数人对着书,只看,而不读。

汪曾祺的文章是典型的、可以读出来的文字。试举他一篇散文,叫《豆腐》,里头的一小段:

豆腐最简便的吃法是。买回来就能。或入开水锅略,去豆腥。不可久,久烫则豆腐收缩发。香椿拌豆腐是拌豆腐里的上上品。嫩香椿头,芽叶未舒,颜色紫,嗅之香气扑鼻,入开水稍,梗叶转为碧绿,捞出,揉以细盐,候冷,切为碎,与豆腐同(以南豆腐为佳),下香油数滴。一箸入口,三春不

大家跟着我把这小段话念一念,顺便留意加粗的字。你会发现,这些字全部都是第四声,注音符号十分铿锵有力地一律往十点钟的方向指过去。这就是很简单的”调“了。想把文章写好,又错落有致,可以用这种”不读出来不知道“的暗招。需要注意的是,并不需要每一句都呈现这种规律,否则又显死板了。只消这种调子在一段文字中起统领作用便足矣。

另一方面,这些同调词的使用可以有一点讲究。还是上面这段话,粗体字虽然都是四声,但是各自词性不同。词性不同就意味着轻重不同。自自然地念一遍就明白了,作为名词或形容词的”气“”绿“”末“等,显然就没有作为动词的”拌“”烫“”忘“等那么硬气。以不同词性的词作为结尾,不单能形成语气的轻重,还能客观上调整句式,促成整体的多样。

短句子原本就是形成一种进行曲的旋律,要么清脆,要么有力。空间多废话少,腾挪起来自如。

节奏上动中法度,表现为一种内在的规律,但不一定表现为音响效果,经常只是同类词组的复现。举《岁寒三友》里的一小段看看:

这家工厂,连王瘦吾在内,一共四个人。一个伙计搬运,两个做活。有两架”机器“,倒是铁的,只是都要用手摇。这两架机器,摇起来嘎嘎地响,给这条街增添了一种新的声音,和捶铜器打烧饼、算命瞎子的铜铛的声音混和在一起。不久,人们就习惯了,仿佛这声音本来就有

加粗词大体上是用动词+名词(或代词)的简单组合做结尾。”在内“的内是什么内?”搬运“是搬什么运什么?”做活“做什么活?”就有“有什么?单就一个句子而言,全没说明。但是”内“、”有“、”活“等,截然有力,点到即止,总体上又形成一种格式规律。

制作短句,不应用砍,而是合理地缩。缩又绝不减去半分,而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内“、”有“、”活“就像圆滚滚地含蓄着什么,有材料,有内核,只是不全剥开来给人看。如一根圆头的拐杖,被它顶一下很疼,但绝伤不了人。

三、长短的衡量

自汪曾祺、阿城这一类型的作家时兴以后,文坛就刮起了短句风。模仿短句是很容易的,稍微对文字有一点点敏感的人,读它个一两篇,也能把那腔调模仿得有模有样。

因此,有些教写作的老师也推崇短句子,让学生都写短句子。效果确实“立竿见影”,文章一篇篇读起来脆生生,利落落的,好像很舒服。以前我倒没怎么留意这事。

看了汪曾祺的几篇文章之后,就有了一种想法。人家都说汪作“有味”,这味其实并不在短句子上面,就算写了跟他一样的,很讲究的短句子,也没他那种味。主要问题是在内容上,说得更准确点,是在内容与形式的关系上。汪是用极简的句子述说极丰富的事,于是就有一种张力。这种张力,是你用极丰富的句子述说极丰富的事,或者用极简单的句子述说简单的事而无法产生的。

我们再回到“关系”的问题上来。

一篇文章要动起来,靠的是“关系”。“关系”可以由形式层面的语法提供,也可以由单纯的内容获得。内容如何产生关系呢,随机举《岁寒三友》里的一个句子:

初二、十六的傍晚,常常看到王瘦吾拎了半斤肉或一条鱼从街上走回家。

这句话一个关联词都没有,也不包含复杂的语法。但是从文化的角度讲,“初二、十六”是特殊的时间点,与后面人物的行为,形成了某种因果关系。从另一个层面讲,半斤肉和一条鱼虽然不多,但是只有在特殊的日子里才敢买,说明不富裕。而单就“走‘这一个字,一方面,我们了解到他无车辆可以代步。另一方面,”从XX走到XX“,对起点与终点的强调,以及一个简单的”拎“字,都似乎令人有种心情愉悦、兴冲冲的感觉。

当然,从这句简单的话里还可以解读出很多别的、结构上的问题。比如:”常常看到“。这是个习惯的表达。但往深一层想,到底是谁”看到“了?分明街上又没有安监控器,谁那么有空盯着他从街上走回家呢?这可能不是一个”谁“看到的问题,而是”谁都看到了“的问题。从侧面讲,他拎猪肉不单”常常“,甚至乎有点招摇过市的意思。

联系上下文的话,还可以解释出更多。而这些解释,读解出的就是”关系“。一个简单的句子而能分析出复杂的关系,那就叫”有味“。而且不是一眼尽览的重口味,而是一颗米粒放嘴里,越嚼越香甜的味。囫囵吞枣地看,那就要么是米味,要么没味。

不过大师就是大师,这么有味而简劲的句子,是多少年修炼来的。不是一个”短句子“大法就能通吃。因此,盲目推荐大家写短句子,我是不赞成的。随随便便的短句子,既写不成汪曾祺,也写不出好文字。

对于一般的作者,我倒是提倡把句子写得长一点。写长句可以训练逻辑,夯实语法。再者就是增加”关系“。既然你不能在内容上用”关系“充实文章,那通过玩玩语法,保持句式多样,措辞丰富新奇,也可以给人以信息量。作文应该言而有物,句法逻辑也是一种”物“,不要小瞧了它。

最后,也有人推崇长短句结合,也是一样的错误。谈写作不能光讲形式,大师不管用什么形式,都是建立在对主题的深入挖掘,材料的充足准备上的,最后才是语言形式的恰当安排。长句、短句、长短结合,到底都是些表面的问题。

四、结语

写文章重在储备,阅读是为了储备,写作练习也是为了储备。材料是储备,方法也是储备。模仿别人是储备,另辟蹊径也是储备。储备多了,可支配的就有富余,自然能把无聊的事说得有聊,把平常的景写得活泼。任何某种句式也决计救不了一个肚里空空的作者。关于写作的一切活动,都应该抱着”一点点充盈“的心态。不能总想着立刻有什么成就。写作是建一座仓库,往里头塞东西,时不时整理与盘点。一时塞得太多,盘点难度就大。塞得太稀少,盘点的工作就生疏松懈。大师和小学生,使用一样的文字,造一样的句子。但就文章的区分,主要也在这库存及其使用上。




原文地址:访问原文地址
快照地址: 访问文章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