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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思华年 第九章 红绒绳

阮梦丛  · 简书  ·  · 2019-01-23 11:43

01

“你爸。”同学指了指前面的车,对马路说。

马路抬眼望去,轻轻叹了一口气,步履缓慢的朝那辆桑塔纳走去。

后窗玻璃摇下来,露出一张甜美可爱的小苹果脸:“哥哥!”

马路的脸一下就绽开了,他打开车门跨进车:“非非,你怎么来了?”

“妈妈说你中考辛苦,让我慰万你!”小苹果脸一头扎进马路的怀里。

“慰——问,非非你说,慰——问。”马路纠正妹妹。

“慰万慰万慰万!”小苹果不高兴了,撅着嘴重复了三遍自己的独创发音。

马路拍了拍苹果的脑袋,哈哈笑了起来。

司机位置上的马富昌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挂了档,准备启动车子。

小苹果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哥哥,妈妈说今天下馆子,刘阿姨和管叔叔全家都去。”

马路忽然看见窗外一个熟悉的身影:“等会——”他冲司机叫道。然后摇下车窗,大声喊:“管思弦!”然后拍着妹妹:“非非,叫姐姐,叫思弦姐。”

非非脆亮的嗓音吸引了校门口好多人的目光。管思弦看见了这辆车,三步两步跑过来,先跟马富昌打了招呼:“马叔叔好!”

马路在后排拍着座椅:“上车!咱们不是两家一起吃饭吗?”

管思弦笑了笑,把手伸进窗子摸摸非非的头:“我爸也来接我了,一会见非非,马叔叔一会见。马路拜拜。”然后又三步两步跑向远处的一辆自行车。管红兵骑在车上,双脚支在地上,看着跑过来的女儿微笑。

“他们家不是有车吗?为什么管叔叔老骑车?”马路自言自语。

“有车就要开吗?”马富昌突然接了话,“我还有警车呢。”

马路翻了翻眼睛,没说话。两个人就在非非要坐警车的吵闹声中开到了聚餐的饭馆。

两个母亲早就在等了。马富昌的桑塔纳一开到餐馆门口,非非就摇下来玻璃窗喊妈妈。梁红梅在饭馆里冲车子招手。

“非非都这么大了。”刘润琴没头没脑地感叹了一句。

“非非跟当年的马路一样淘气。”

刘润琴转过头看着梁红梅。对方的眼角有细细的皱纹,眼睛盯着窗外的桑塔纳,看着自己的一双儿女蹦蹦跳跳地跑下车。

马路一把抱起妹妹,走到妈妈面前,对刘润琴说:“管叔叔骑自行车来……”

刘润琴笑出了声:“神经病。还让大家等他。”

吃饭的时候,管红兵问马富昌:“马路考得怎么样?”

马富昌拿出一根烟,想了想,又放回了烟盒里,不好意思地笑着说:“非非不让我抽,一会儿该跟我嚷嚷了。”

他看了一眼在旁边跟管思弦臭贫的马路:“不知道,没问他,问了也不说。”

“要不要去我们学校?高中我盯着他,让他抓点紧?”管红兵问,声音很低,旁边的几个人都在三三两两地聊天和互相夹菜,没人听见他的话。

马富昌把烟盒放在桌上,又拍了两下:“不去。”

管红兵很意外:“别抹不开面子啊,别人求我,我还不答应呢。”

马富昌笑了笑:“我们不去。谁爱去谁去。马路是淘气,但我不想拘束住孩子。你们学校管得太严,教出来的怕不都是书呆子吧?”

“你这人会不会说话啊?”管红兵难得地发了一回牢骚,瞪了马富昌一眼,心里却有那么点佩服马富昌。虽然老马平时跟自己的儿子说不到三句话就呛起来,可是他对孩子的了解和细心,不比管红兵少。

马富昌哈哈大笑,朝管红兵举起一杯啤酒:“好意心领了。一会儿你开我的车回家,我帮你骑自行车回去。”

02

管红兵特别喜欢骑自行车,尤其喜欢把小小的女儿放在前面的大梁上,然后父女两个人悠悠地颠过从学校到家里的几条街道。

“爸你看,前面走的那个那是我们班同学,刘方园。”

“爸爸,我今天有好多作业,我都怕我做不完了。”

“爸,一会儿下坡的时候你慢点蹬,我害怕……”

上小学的管思弦,坐在自行车的大梁上,总是絮絮叨叨地跟爸爸说着话。

管红兵或者“嗯啊”地答应,或者解答孩子的困惑,脸上总是带着幸福的笑。用梁红梅的话说,就是“管老师,给你个皇帝也不换吧?”

这时候管红兵就会点点头:“换,干嘛不换?思弦老说自己是公主,我当然得当皇帝了!”

思弦上六年级之后,个子蹿得很快,再坐爸爸的车,就得挪到后座上了。

“爸,您最近这白头发,长得可有点快啊,回家我给您拔了吧!”

“爸,今天作业特别多,还好我在学校把数学写完了。”

“爸,您说我现在要是挠您痒痒肉,咱俩会摔吗?哈哈哈……”

管红兵脚下不紧不慢地蹬着,时不时回应着女儿的话题,发出“呵呵呵”的笑声。

03

自从管思弦知道管红兵不是自己的生父之后,不知道哭了多少次。父女俩之间的关系也尴尬别扭了起来。无论刘润琴怎么两头劝慰,两个人之间都仿佛隔了一堵墙一样。开始有几天不说话,后来说话了,又分外地客气。

梁红梅出了个主意,她带三个孩子周末去外地玩一趟,顺便开解一下管思弦。

“我不去。”管思弦坐在自己的写字台前,眼睛盯着课本,手上奋笔疾书,对刘润琴说。

“那你跟妈妈聊聊?”

“没什么好聊的。你们不是都告诉我了吗?我的亲生爸爸车祸去世了,你和、和爸爸,后来就结婚了。”管思弦的笔没停。

“思弦……”

“妈妈,没什么事我就要学习了,您在这儿说话,我没法集中精神。”管思弦抬起头,看着刘润琴的眼睛。

刘润琴沉默了几秒钟,轻轻地走出女儿的房间。

管红兵连着好几晚都睡不着了。

没人能真正理解他的心情,连刘润琴都不能。

管红兵睡不着的时候,脑子里总是浮现出一个小女孩的脸。

04

 “容容。”父亲朝女孩招招手,女孩走过来。父亲拉起女孩的手,带到管红兵面前:“容容,这是哥哥。”

小女孩抬起头,看着管红兵,不说话。

管红兵低下头,看着小女孩,又看看父亲。

“今天起,容容就是我们家的新成员。咱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父亲拍拍容容的头,对管红兵笑着说。

那一年,管红兵十六岁。父亲已经对他讲过很多过去的事情。

“世界上不是只有是非对错。有些时候,我们身不由己,只能尽自己的力量,做最好的事。而有的时候,我们除了随波逐流,什么都无能为力。”父亲说。

“还记得我的战友,你的江叔叔吗?”

管红兵点点头。

“他死在牢里了。”

管红兵单薄的身子颤抖了一下。

“他的妻子,回老家了。容容就托付给我了。”

江荣容,我想起来了,那个小粉团子一样的新生儿,我见过。管红兵心想。

“你江叔叔一生正直,落得如此下场,我无能为力。”父亲喝了一口白酒,辣得呛出了眼泪和一阵剧烈的咳嗽。父亲很久不喝酒了。

“容容是他最后的牵挂。让她在城里好好长大,是我现如今能做的最好的事了。”父亲看看酒杯,想了想,又将最后一口酒倒进了喉咙里。然后又是一阵咳嗽。

当年的容容只有五岁。管红兵没有别的兄弟姐妹,第一次见到这么天真无邪的小脸蛋,恨不得去哪都带上她。

“容容,张嘴,啊——”管红兵从罐子里捏出一点白糖,轻轻点进容容的小嘴里。

“甜吗?”

“甜。”

“还吃吗?”

“不吃了,哥哥吃一点吧。”

“容容多吃点吧,你看你都不长个儿。”管红兵在容容头上比划了一下,又把手挪到自己的腰部:“才到哥哥这儿,什么时候能追上啊?”

“等我十岁就能追上了!”

“不可能。”

“那就三十岁!五十岁!”容容伸出一个小巴掌,举到头顶,给管红兵看。

05

管红兵躺在黑暗中,身边的妻子早已进入梦乡。他闭上眼睛,尽量不去想容容的脸。

隔壁的小卧室里,管思弦躺在自己的床上,大眼睛瞪着黑乎乎的天花板,同样在失眠。

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伤心。她不知道如何面对管红兵,如何面对她自以为简单快乐的十四年人生。

如果有一天公主发现,皇帝不是自己的爸爸,那……她还是公主吗?

她很想找一个人去责怪,可是找不到。

责怪爸爸吗?怪他太疼爱自己,不告诉自己实情吗?管思弦躺在枕头上摇摇头。妈妈说,爸爸早就下定决心再也不生孩子,一门心思疼爱自己。每每想到这,管思弦就觉得,也许自己是幸运的。说真的,相比“亲生”的孩子,“唯一”的孩子这个说法,更让自己心里熨帖。

责怪妈妈吗?唉,最开始知道这件事的事情,心里是有点怨恨她的。为什么别人的爸爸都是自己的爸爸,我的爸爸却不是呢?为什么妈妈没有守好爸爸?为什么找了这个爸爸?管思弦的心里就像有一团乱麻。可是,这些又怎么算是妈妈的错呢?梁阿姨很久之前说“小时候你妈养你可不容易了,要对妈妈好一点”,自己还不知所云,现在终于明白这句话的深意。管思弦不用问,也能想象当年突然失去丈夫的刘润琴,那几年过着多苦的日子。

梁红梅不仅对管思弦说过那句话,对马路也说过:“小时候你妈养你可不容易了,要对妈妈好一点”。

“我和刘儿的眼睛都不好,”梁红梅常常说,“因为我们之前哭得太多。”

刘润琴在一旁淡淡地笑着:“我比你强,我月子里没哭。”

梁红梅不服气:“我月子里也没怎么哭。”

06

父女俩关系的破冰,是在清明节。

按照惯例,管红兵和刘润琴会一起去墓园祭奠管红兵去世的父母和郝建民。

思弦小的时候,家里人不带她去,因为不想让她看到郝建民的墓。

可是现在思弦已经知道了真相,就应该带她去见见郝建民了。

思弦不说话,站在郝建民的墓前,盯着墓碑上的字。刘润琴在旁边轻轻地说:“你有什么想问爸爸的?”

思弦迟缓地摇摇头。

“那……你自己跟爸爸待一会,我在远处等你?”

思弦没说话,半晌转过头问刘润琴:“你和爸爸怎么认识的?”

“我们是一个厂的。”

“我以前叫什么名字?郝什么?”

刘润琴走进墓碑:“你爸爸没来得及给你起名字,就走了。就给你起了小名儿叫‘妞妞’。”

她又尴尬地笑了一下:“我们一直以为你是男孩,所以生你之前压根没想过女孩的名字。”

“你们失望了?我不是男孩?”

“当然没有。你爸爸看见你可高兴了,说你长得像他。”

“我爸爸长什么样?”管思弦盯着墓碑上的照片,问道。

刘润琴伸手擦了擦照片上的浮土:“你爸爸个子很高,很壮,很帅。”

“为什么爸爸不跟你要一个自己的孩子?”

刘润琴愣了一下,才明白,管思弦这句话里的这个“爸爸”是指管红兵。

“因为……他说,两个成年人的精力都放在一个孩子身上的时候,这个孩子才能健康完整地成长。”

管思弦没说话。

刘润琴仿佛自言自语地说:“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想。后来你梁阿姨生了非非,他明显很喜欢非非,可是很少去跟她玩,好像在克制自己,怕你心里不舒服吧。”

07

管红兵还站在父母的墓前。从山脚下走上墓园的最高处,每一级石阶仿佛都有人清扫过,可以看到冒了芽的小草从石阶的缝中探出绿色的头。早春的风还有点凉,管红兵把围巾往肩膀上又搭了搭,从外套的兜里掏出一个红色的东西,一只手攥着,蹲了下来。

“爸,我和容容来看您和妈了。”他展开手掌,上面是一个红色的绒绳。

风将绒绳吹得微微颤动,管红兵用一只指头轻轻按住,将手掌伸向墓碑。

“二十年了,爸,容容走了二十年了。您在那边见到她了吗?您说我是不是应该给她竖个墓碑了?”

管红兵的声音有不易察觉的颤抖。

“红兵。”是刘润琴的声音。

管红兵回头,看见妻子和女儿并排站在下一层的台阶上,看着自己。

“我带思弦来看看爷爷奶奶。”刘润琴说着,拉着思弦的手走到了管红兵的身边。

思弦走到墓碑前,一声不响地鞠了三个躬。

管红兵在她身后,轻轻将攥着红绒绳的手揣进了衣兜。

“爸爸……”管思弦没有回头,叫了一声。

“哎……”管红兵张了张嘴。

“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呗?好吗?”

“好……”管红兵感觉揣在兜里的手微微冒了点汗,红绒绳在手心有点刺痒。

“其实什么都没有改变,对吗?”管思弦侧过一点头,眼睛看着地上的小草,不看管红兵。

“对……”管红兵将手抽了出来。

红绒绳摇摇晃晃地飘了下来,慢慢下坠,最后沾在了管红兵的裤腿上。

“这是什么?”刘润琴一眼发现了。

管红兵低下头,低低地惊呼了一声,用手小心地拈起绒绳,又放在自己的手掌上。

管思弦也被吸引了过去,她站在管红兵身边,好奇地探着头:“这是什么?是您的吗?”

管红兵感觉到女儿说话时呼出的热气轻柔地喷在自己的手腕处,她的马尾辫扫在了自己的胳膊上,他有点想伸手摸摸女儿的小脑袋,可是又不想破坏眼前父女间的亲昵。

刘润琴也靠了过来:“什么东西,当个宝贝似的?”

管红兵说:“你记得容容吗?这是她的头绳。”

刘润琴惊讶地抬起头,看着管红兵的脸:“容容?你妹妹?”

管红兵点点头,把红绒绳揣进了衣兜。

08

 “你们看,这是我当年发表在报纸上的文章,写的就是容容,那时候我才十几岁。”管红兵回到家,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剪报夹,翻开中间的一页,拿给刘润琴和管思弦看。

报纸都发黄了,很薄很脆。刘润琴接过来,轻轻地读出了声:



《我的妹妹》

我的妹妹是个小粉团子,我常常这么说,而且是一个很懂事的小粉团子。她叫管荣容,小名儿容容,今年五岁,还在幼儿园上大班。

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才生出来没几天,被她爸爸包在怀里。现在一转眼,都这么大了。容容是半年前来到我们家的,全家都很喜欢她。她刚来的时候很瘦,现在变胖了,成了真正的小粉团子。

容容最喜欢的事就是听我给她讲故事。其次就是让我给她捏白糖吃。她很爱笑,笑起来的声音特别大,有时候会把我吓一跳。

容容也有伤心的时候,特别是在夜里,她会哭醒然后找妈妈。这时我就会给她讲故事,哄她入睡。我觉得容容很可怜,她的爸爸去世了,妈妈不在身边,只好把我的爸爸妈妈当成她自己的爸爸妈妈。

容容来到我家之前,家里常常只有我一个人。因为爸爸在劳改,妈妈要出门工作。现在爸爸从劳改农场回家了,容容的到来也让家里充满欢声笑语。

不过爸爸妈妈的工作都很忙,所以容容跟我在一起玩的时间最长。

虽然我很喜欢这个妹妹,但是我还是希望爸爸妈妈能够多多陪伴她,这样她夜里就不那么想要妈妈了。

……


“后来容容去哪了?”趴在妈妈肩上看完剪报的管思弦,抬头问管红兵。

管红兵坐在母女俩对面的椅子上,因为背着光,脸部的表情看起来很模糊。

“容容在十岁的时候,走丢了。没找回来。”管红兵吐字很艰难。

管思弦和刘润琴震惊地看着他。

“我以为她死了……你跟我说你有过一个妹妹叫容容。你爸也提过……”刘润琴嗫嚅道。

“是活着还是死了,我们也不知道。如果活着的话,今年都三十岁了,应该也成家了。”管红兵说,声音很轻,语速很快,仿佛这些话他自己对自己已经说了很多遍。

“怎么走丢的?”管思弦问。

管红兵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连载小说 目录

不思华年 第一章 瞎子的预言

不思华年 第二章 借个儿子救命

不思华年 第三章 孩子像我

不思华年 第四章 孩子是我的

不思华年 第五章 两个B在一起是2B

不思华年 第六章 跟你一样

不思华年 第七章 天下太平个屁

不思华年 第八章 衣服上有个洞

不思华年 第九章 红绒绳

不思华年 第十章 江荣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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