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回北京出差,在二环拥堵的路上,出租车师傅侃侃而谈:「明天有国庆游行的彩排,到时这些路便要封了。这可是很大阵仗的,你知不知道每次……」
「知道啊,我也走过。」我笑了。
拿起日历一看才发现,今年是70周年大庆。距离上一次我参加的大规模庆典已经过了10年了。十年后回望,很多记忆仍然鲜活,然而当年的我们都没有意识到,那些琐碎的经历隐含着的时代隐喻。而即使过了十年,这些主题都不曾发生过巨大的变化。
京圈的与外来的
在去北京读大学之前,亲戚们对北京的印象就是「在路上随便扔一块石头都能砸到一个人大代表」。事实上到毕业我们都不知道有没有这么夸张,毕竟我们在海淀区,没什么机会去位于西城区的人民大会堂,也很少接触人大代表。
但北京的学生卧虎藏龙,倒是真的。
刚入学军训时,一位教官炫耀自己在08年奥运护航火炬手,说自己就是火炬手旁边的保安。话还没讲完,另一个女同学就幽幽地说了句:「我家就有一个奥运火炬」。
后来我们知道,这位女同学的姥姥,就是奥运火炬手。当然,不久后我们也知道,我们班里还有一位真正的奥运火炬手,对的,是当年在校学生的代表,货真价实的北京奥运火炬手。
对于我们这种外来学生来讲,学校里的北京学生确实有种说不出的老到,那体现在他们轻易发出的卷舌音和儿化音,体现在他们对北京二环内卤煮煎饼等北京美食的熟悉,还体现在他们每周末可以回家不住宿舍的写意。
那是土著对于自己城市熟悉的底气,有我们这种外地学生没有的傲气。
60 周年的庆典被视为一个重要的活动,面向全北京招大学生参加。在那之前,我们的班主任也说不清我们在里面的角色。招募的通知是在大一学期最后一场考试后发下的。
当时大家正昂首期盼回家过暑假,久未露面的班主任突然出现,宣布要为国庆60周年庆典招募学生志愿者,班主任并不清楚具体的工作,只知道志愿者要 8 月便提前回校训练,意味着等了一年的暑假被缩短了一半。
每个没经历过国庆的外地学生,都兴奋跃跃欲试,而北京的同学们纷纷表示,暑假太忙了,他们更想休息一下。
后来我们才发现,在北京学生还在念小学或者中学的时候,他们就经历过这种大型的活动。
于是当年的游行方阵,一堆外地读书的学生 8 月便提前回到学校排练,缩短了暑假时间,而北京学生则是开学后才慢悠悠地回校。
严肃的与轻松的
久远的皇权所在地总让人产生莫名的崇拜。由于我们是南方学生,就更对大气的北方充满敬畏。
60周年的庆典,也理所当然是严肃而认真的。我们想象中的国庆游行方阵彩排应该是紧凑又辛苦,每个学生心中的初始设想,便认为这相当于奥运会的群众演员?不是主角,却是主角背后重要的背景。就如中国式的表演都习惯运用人海战术,利用整齐划一的队形和巧妙的动作震撼观众,倒也符合中国劳动力密集型的国情。
于是我们也想象自己是奥运开幕式时演员,要卖力为观众表演,让他们看到我们的努力。
第一次的彩排请来了教官作指导,大家当时紧张得大气不敢出,生怕做得不好就被教官罚下,失去了在世界人民面前展现风采的机会。第一次彩排的军事化气氛俨然军训。
很快我们发现,自己想得太多了。严肃的彩排机制下,是松散的管理。我们要训练的动作犹如小学生,彩排时当音乐响起,我们便踏步前进,当音乐停下便停下。无须讲求步伐整齐划一,只要踏准节奏就可以了。
再后来,是我们要加上手里举起的塑料鲜花或者毛绒玩具,营造出一片繁荣安定感。只要节奏对得上乐曲就行了。
彩排比起正式表演整整提前了2个月,但练习强度是出乎意料的低。每周一次的彩排,基本在某个周中的傍晚举行,8月傍晚的北京凉爽又舒服。没人被换下,没人被批评,没有斥责也没有难熬的酷热,只需在操场上散散步,一会就结束了。
故事开始时,我们想象着自己是奥运会开幕式时的群众演员,在大导演张艺谋的指导下向世界人民展现出中国的精神风貌。故事的结尾我们发现自己只是这场盛典的一名群演,负责制造出热闹和繁荣的气氛。
「大家好好踏步,不要像没吃饭一样啊。」
这大概是当时听到最严厉的批评了。
主演和群演
「你们游行的时候,要注意自己的眼神,不要总是盯着明星们。」
排练进入到9月,辅导员认真提醒我们。
那时我们方阵的主题已经确定下来,是奥运方阵。我们需要穿着蓝蓝红红的北京奥运志愿者衣服,围绕着花车走过长安街,而站在花车上的是我们08年奥运的冠军们,有郭晶晶、吴敏霞,据说还会有刘翔。
第一次全北京的集中排练是在晚上,直到那时我们才发现自己的方阵多么渺小。我们是阅兵后进行的群众游行方阵,而方阵的数量达到36个。
当时的北京市长是这样介绍60周年的庆典活动的:
「群众游行以「我与祖国共奋进」为主题,包括7部分:奋斗创业、改革开放、世纪跨越、科学发展、辉煌成就、锦绣中华、美好未来。参加游行和表演的有来自各界群众共18万人,游行还包括60辆反映、展现各方面建设成就和代表包括港澳台的在内的34个省、区、市的彩车。」
我们不过是那 18 万人的其中之一,簇拥着的也是那 60 辆彩车之一。
封锁长安街毕竟影响太大,全市的彩排只能在深夜进行。我们于是在凌晨 2 点集合,开车由海淀区到长安街附近。像群演一样,等待总是长于表演,大部分时间,我们都是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聊天,消磨漫漫长夜。等前面的阅兵结束到我们走的时候,差不多天也亮了,走完直接上大巴车,直接拉回学校。
夜间彩排大概进行了 2-3 次,最后一次彩排时,彩车也准备就绪了。辅导员再次强调,表演那天花车上会有体育明星,我们要记得自己的使命:簇拥着花车向前走,跟着音乐拍子喊口号,哦对了,还要不断举起手来摇晃那些塑料花或者奥运福娃公仔。
而奥运明星们是不需要参与彩排的,在上场前,我们也不知道谁会在车上。
正式表演前一天,我们收到了一条来自班长的短信:
「敬告各位同学,活动当天不要带任何的横额进场,如果你发现身边有同学要准备横额,请阻止这种行为,同时跟辅导员联系。」
1984 年的群众游行,北京大学的学生举出了「小平您好」横额,被记者抓拍而成为传世的经典。但那写着口号的床单横额,也是瞒天过海才能带到活动现场。虽然照片被广为传颂,但行为本身却不被鼓励。
在这次的活动中我们一次次被提醒,别抢戏。我们只需要担任一个安静合格的背景板群演。
集体的和个人的
在传统的儒家社会,个人的需求常常被忽略。在集体中更是如此,我们需要服从组织的安排和统筹。在集体活动里,我们是不重要的砖瓦、螺丝钉,要做的不是凸显自我,而是安静、沉稳地保证功能的正常运转。
简而言之,将自己隐藏在集体中。不出错就是成功。
在那场庆典活动中,我们在排练时都做好了随时被换下的心理准备,毕竟个人意愿还是要顺从于集体的安排。意外的是,很多时候个人的需求,仍然能被照顾到。
在每次凌晨彩排期间,除了无尽的等待,每个人还被派发充足的食物和水,有蛋糕可以充饥,也还有卤蛋和肠仔解馋,有运动饮料和矿泉水,我们绝不会在午夜饥饿,也不会因为缺水而虚脱。在群演的等候区,有足够的流动卫生间,而且还分男女。偶尔需要等候长时间,也有忍不住的女生跑到男生队伍里说,「抱歉,能不能让我先上」,男生们都会礼貌地让出位置。
作为群演,我们比横店的临时演员更得体和礼貌。
而酬劳也是丰富的。在活动结束后的一个月后,我们收到了 1000 多元的补助,相当于当时一个北京正常大学生一个月的生活费。每位同学都被这笔巨项震惊了,毕竟在报名时候,我们都只把自己当「志愿者」。
偶尔有一些时刻,你能还是能感到活动背后巨大的国家意志。例如某次彩排的夜晚,我们望着天空逐渐聚拢的乌云,问辅导员:
「万一国庆那天下大雨怎么办啊?」
「不会下雨的,活动前组织会把云打散。」
这短短数十分钟的庆典游行,背后隐藏着许多细节。如果没有一个拥有充足资源的机构去调度,许多下属部门的推动和努力,单靠任何一个人或机构都是不能完美落幕的。
出现的与消失的
十一游行方阵结束后,我们迫不及待回去找新闻和直播,希望从镜头里能看到自己,然后向家人炫耀:
「看!我们练习了那么久的活动,还是很壮观的!」
然而证明我们想多了,作为36个群众方阵之一,我们所在的奥运方阵播出时间只有 1 分钟不到,大部分时间的镜头落在花车上的奥运明星身上,他们穿着北京奥运时的红黄相配的礼仪服,对镜头热切地挥手。时不时进入尽头的,是下面一堆蓝蓝红红、动作既不整齐、口号也喊得零零落落的大学生们,就是我们。
我们每个人都曾以为自己很重要,然而在最后的直播里,连一个合格的背景板都谈不上。
但至少,这两个月的经历还是有趣的。
(文章图片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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