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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名称: 苏将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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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第一部分 正文十七

苏将木  · 简书  ·  · 2018-09-03 10:34

        苏起凡平常上下学都会经过李家成的杂货店,不过这次他不想碰见熟人,特意和李友民绕路从海边回家。

    天已经变成蓝黑色,一艘晚归的渔船摇着浆慢慢靠岸,李友民对船上的人招呼道:“安伯你今天怎么这么晚?”安伯收着渔网,转过头说:“小民啊,你怎么也还没回家?”李友民说:“跟朋友有点事在学校耽搁了。”安伯问:“你身边这位是谁?以前都没见过。”李友民说:“这是家成他外孙啦。”安伯说:“哦,家成的外孙啊,有听说过,读书很好的那个是不是?你们在一起玩挺好的。还是赶快回家去吧,我也要回去了。”说完便准备抛锚定缆。李友民答应着道了别,苏起凡全程都带着礼貌性的微笑,并不插话。他已经习惯这样的场景了,无论是在凤梧村还是在这里,他总要由朋友介绍给别人,别人对他也不是很在意,只局限于读书很好的印象上。

        苏起凡和李友民索性脱了鞋在沙滩上慢悠悠走着。沙子上还残留着太阳的余温,脚一踩下去柔软的沙子便透过指缝把脚包裹起来,海水一冲把脚里的沙子带走,又在退回去的时候带了些新沙子堆在脚边。偶尔会有藏在沙里的贝壳碎片磨到脚,苏起凡受不了那种痒,一路上像是在蹦蹦跳跳一样。南国的秋天依旧很热,只是少了夏天那种浑身是汗的粘稠,临近夜晚的海风吹来竟还有一丝寒意。

        这么多年过去,苏起凡已经熟悉了大海的味道,他看着对岸赞礼楼顶一闪一闪的航空障碍灯,问李友民道:“你有没有没想过以后去广门大学读书?”

        李友民一边走,一边借着微弱的光亮寻找好看的贝壳,嘴里回答说:“废话,谁不想呢。只是我是绝对不可能考得上啦,倒是你很有希望哦。”

        苏起凡俯身抓起一把沙,用力捏住,看着它们从手指慢慢漏光,有些惆怅地说:“谁说得准呢,离上大学还要好几年呢。你说时间怎么过得这么慢,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快点长大自己作主呢?对岸真的像他们说的那么好吗?怎么可能只隔了这么一道海就像隔了一个世界呢?”

        李友民说:“哎呦,你问这么多我也不知道啊。想知道的话,以后你自己过去看看不就得了?我看你啊,就是总喜欢想这么多才会自寻烦恼。不说这个了,你帮我看看这个贝壳好不好看?”突然一只飞机从广门往这个方向飞去,李友民赶紧伸手去抓,像要把飞机握在手里,嘴里念着“七十八”。

        苏起凡见了,笑说:“你还相信抓满一百只飞机可以许愿啊?两年来你抓几只飞机了?许的愿望灵不灵?”李友民说:“要你管!我相信就行。”苏起凡接着笑道:“有时候我挺羡慕你的,在村里人缘好,在学校里也是喜欢谁就跟谁相处,不喜欢谁就直接说出来。虽然不是很招人喜欢但也不会惹人嫌,又不用太追求成绩的高低,活得像个白痴一样自由自在。”李友民骂道:“你才是白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你还羡慕我咧,其实我才羡慕你。”苏起凡惊讶地问:“我有什么好羡慕的?”李友民说:“你不知道而已,谁不羡慕哦?你看看你,因为读书好,到哪里都能被夸奖,做错事直接就被原谅了。在家里不用帮忙做事,在学校老师对你多偏心,偏心到我都要嫉妒了。最天理难容的是,长得还挺帅,作文也写得好,你要跟我们比,还让我们怎么活啊?”

        苏起凡倒被他给说笑了,只是情绪看起来不是很高,说:“你不懂的。”李友民说:“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啦,赶紧回家吧,我现在浑身疼就想赶紧回去睡一觉。跑得慢的是小狗!”说完早有预谋地光着脚就跑了,苏起凡连忙也光着脚追上去,边跑边喊:“你慢点,这样跑身上更痛了,我晚上还有20遍课文要抄呢!”李友民哈哈笑道:“我管你的,反正你要当小狗了。”

        苏起凡回到家时李秀梅还在做饭,他早就习惯了这种忽早忽晚的吃饭时间。他照常背着书包往他的小房间走去,小表弟张顺平正坐在靠近门口的平缝机上做作业,看到苏起凡来了马上喊道:“哥哥回来了。”

        苏起凡特别讨厌这个小表弟,甚至一听到他的声音就会特别烦躁。张顺平是他三姨的儿子,三姨原本待业在家,苏仲生工厂盖好之后过来当一名女工,赚点钱补贴家用。他们那村子离望海村不远,村里没有小学,张顺平正好跟着过来上学。张顺平长得伶俐可爱,打小就深得众人宠爱。在他三四岁的时候苏起凡亦是对他百般照顾,不料他来望海村后几乎夺走了所有关心,其他人倒还罢了,偏偏李秀梅都表现得更偏爱张顺平。苏起凡渐渐理解了为什么小时候苏起杭总喜欢欺负自己,出于同样的嫉妒,他也会忍不住在背地里欺负张顺平。

        张顺平基本每天都要哭上一两次,苏起凡一看不惯他的行为就会恶狠狠地教训他,警告他在大人面前不要那么喜欢表现和卖乖。无奈张顺平并不肯乖乖配合,苏起凡越是欺负他,他就越不遂苏起凡的心意,有大人在的场合反而更加跋扈起来,在李秀梅面前甚至敢对苏起凡蹬鼻子上脸。苏起凡有时候忍不住凶了他几句,或者当场把他弄哭,李秀梅总会站在张顺平那边,责怪苏起凡说已经长这么大了,还傻傻的不懂事,不懂得让着点弟弟。

        从小到大苏起凡早听腻了要他学会懂事的言辞,他只觉得大人可笑又矛盾,一方面可以毫不吝惜地夸他听话懂事,另一方面又可以在需要的时候推翻他们的夸奖。苏起凡暗地里一直在努力做好每一件事,但这还是不够,永远都不会够,大人有无穷无尽的要求,只要一个要求没有做好,他就可以被指责。家长们只看到“别人家的孩子”十项全能,而不肯看一下自己的孩子有多努力、有多好。他们要他变得懂事,这要懂事,那也要懂事,他们这些已经“懂事”了的人尚且做不到尽善尽美,却要求一个小孩要达到完美。他们习惯了居高临下地对他提要求,而不肯降低身段走进他的心里看看他渴望什么。他们选择性地忽略了他还只是个毛都还没长齐的孩子这一事实,忽略了其实他也跟其他孩子一样,需要得到童年的爱和温暖。

        孤独像是苏起凡的影子,大老远地跟着他从山里跑到海边,并随着他的成长而成长。离开家乡之前他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人人都可以嘲笑他,都可以欺负他,他只能忍气吞声维持着好孩子的形象;离开家乡之后他本以为能够得到一个正常家庭所拥有的爱,结果父母一直忙于工作没有时间陪他成长。这些他都认了,并且体谅着他们的辛苦,想尽力靠自己的能力赢取他们的肯定。

        最初苏仲生夫妇并没有对苏起凡的成绩抱有太大的期望,是他给他们带来了意料之外的惊喜。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渐渐把他的优秀当成了理所当然,他做得好得不到赞赏,做不好却要受到责骂。他们无意中向苏起凡传递了这么一个信号:只有他变坏,他们才会注意到他,才会感到着急。可惜苏起凡天性善良,心肠柔软,既没有彻底变坏的潜质,也不忍心因为这个原因让父母更加憔悴。他不断安慰自己要懂得知足,他的要求越来越低,只要他们愿意给点阳光他就会灿烂。

        可是张顺平来了,一切就都变了模样。上到外公外婆,下到七姑八姨,所有人眼里都只有张顺平。张顺平稍微受一点伤就有一堆人来嘘寒问暖,而他苏起凡要是不小心受伤,则会被说是笨手笨脚。

        苏起凡始终想不通他们为什么会偏爱到这种程度,在他眼里,张顺平除了可爱之外便一无是处,这个弟弟好吃懒做,胆小而又喜欢惹事。是他们让苏起凡见识到了,如果一个人真正想要宠爱一个人,是可以甘心变成瞎子的。他们会直接忽略掉对方那些令人难以忍受的缺点,眼里只剩下想看到的形象。苏起凡痛苦地领悟到,李秀梅不是没时间爱他,而是认为他已经长大到不需要被爱了。他在一旁冷眼看着李秀梅温柔地对张顺平讲话,好声好气地安抚张顺平的情绪,轻描淡写地原谅张顺平所有的错,而这些好,是他有记忆以来都很少拥有的。

        嫉妒在苏起凡内心持续膨胀,戾气像野草一般疯长,仇恨则日夜噬咬着他的灵魂。他怎么可能会不恨?他原本生活得好好的,但张顺平闯了进来,轻而易举地把一切都夺走了。他表面上老是欺负张顺平,心里却在求着张顺平能够让步,分出一点爱给自己。但是他做什么都于事无补,他把张顺平弄哭了又怎样?他所得到的只是一时的快感,仍然改变不了大人们的偏爱。随之而来的愧疚却会纠缠着他,愤怒之后的空虚和仇恨之后的自责,都得由他自己来面对。他知道,在别人眼里他才是飞扬跋扈的那一个,他已经把自己搞得一身臭了。人们总是这样,往往只看见他光鲜的成绩,却不知道他背后的挣扎;看见了他对张顺平的暴虐,却不懂得他心底的柔软。

        苏起凡的内心越来越敏感,学校和家庭都渐渐失去了温度。他一退再退,最后退到了心底那个无人的角落。一开始是没人聆听他的倾述,后来他已不想再向任何人倾述。他学着用胡思乱想来消磨时间,学着通过读书来进行思想上的交流。但是总有那样的时刻,孤独毫无征兆地出现了,填满了四周的空间,在苏起凡与世界之间形成一道隔层。在那个独立的空间里,苏起凡被迫面对最真实的自己,面对那个蜷缩在角落舔舐着伤口的无助灵魂。无数个关在房里哭泣的夜晚,苏起凡的枕头全部湿透,他弯起双腿用手抱住膝盖,这样才能感到温暖。他一次次苦苦询问上天,他所求的并不多,只希望有人能够多陪陪自己,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连这小小的奢望都不肯满足?然而上天从未给他发过回执。

        被张顺平这么一喊,苏起凡带回来的好心情都被破坏殆尽了,他对张顺平吼道:“回来就回来了,叫这么大声干嘛,叫鬼哦!”

        张顺平满脸委屈,眼泪一下就掉了出来。车间里的一名女工见了,哎呦一声说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坏,又把你弟弟给弄哭。”

        苏起凡犟着脾气说:“他自己爱哭关我什么事?什么都要怪在我头上,你是不是有病?”

        那女工越发“呀呀”大叫起来:“你这孩子怎么能这样讲话?再怎么说他也是你弟弟,你做哥哥的就应该让着点。”

        “我倒该求求他让着点,别再动不动就用哭来陷害我。”苏起凡说完走进房间,把门摔得震天响。

        那女工犹在抱怨,他三姨却始终一言不发。这时李秀梅的生气的声音从厨房传了过来:“苏起凡你还没大没小了!给我过来!”

        苏起凡也凶了回去:“过去就过去,这么大声干嘛!更年期啊?我还没聋呢!”母子俩的斗气倒把全车间的人给逗笑了,苏起凡气鼓鼓地走出来,听话地往厨房去了。

        李秀梅在简陋的小厨房里忙得满头大汗,低声对他说:“你别老对顺平这样,你三姨脸上过不去。你先把菜给我端出去,等一下有事问你。”苏起凡知道李秀梅的处事风格,她不会轻易把事情说破,而是等着看他会不会乖乖招来。结合刚刚张顺平的反应,他大概能猜出是什么事了,在端菜的过程中暗暗想着该如何应对。

        一家人围着折叠方桌坐下,张顺平也像往常一样跟着他们一起吃饭,长久以来还真像是一家四口。平时只要张顺平在场,苏起凡就没摆出过好脸色,这次大家却都沉默吃饭,他倒有些不自然起来。最后还是苏仲生打破了僵局,他边夹菜边平静地问:“今天怎么这么晚回来?”

        以前苏起凡或者留在学校把作业做完,或者留下来出黑板报等等,也是晚归惯了,他们一般都不怎么过问。这下更坐实了苏起凡的猜测,他感到有点紧张,不过还是尽量保持自然地说:“在学校有点事要做。”

        苏仲生接着问:“什么事要弄到这么晚?”

        苏起凡不疾不徐地吃着饭,答道:“帮我同桌解决点麻烦。”

        李秀梅夹了块鱼肉到张顺平碗里,说:“你实话实说,不要说谎,我们不会怪你的。”

        苏起凡不禁有点生气,说:“你们这算什么?审犯人吗?我都说了是帮我同桌的忙,你们不信就算了,还要怀疑我说谎?”

        李秀梅说:“没说谎就没说谎,这么激动干嘛?那你老实回答,是不是跟人打架了?”

        果然是李文忠来通风报信,苏起凡早料到十有八九会这样,大人们都是一伙的,从来都不尊重小孩子的意愿,非要传得这件事满世界都知道才肯罢休。好在虽然他的后背和腿上有多处淤青,但是露在外面的皮肤却看不出什么来。他仍争辩说:“我看见他们欺负我同桌了,难道我能不上去帮忙吗?而且你不知道他们怎么侮辱我,换谁都会生气!”

        李秀梅说:“我问你的是有没有打架,没问你这些,你只要说有还是没有。”

        苏起凡不作声了,低了头说道:“有。”

        李秀梅哀叹一口气,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哼,还敢威胁说要整死别人是不是?你怎么学得这样坏了?你都不知道我们把你拉扯大有多么辛苦,现在倒跟着那些人在瞎混,你自己想想对得起我们吗?你以前总说忙这忙那才回来得晚,现在看来只怕是找借口在外面鬼混。你就不能学学顺平,一放学就乖乖回家做作业吗?”

        一番话说得苏起凡羞愧又难堪,只是李秀梅这样误会他,还不忘把张顺平夸奖一番,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忍不住解释道:“我没骗你,平时真的是有事才晚回来,今天这是意外。”

        李秀梅说:“什么意外?在教室里也跟人打架了,被老师罚站还被叫去办公室的意外?”

        苏起凡瞪了张顺平一眼,知道这肯定是他回来宣扬的。平时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学校里,苏起凡的名号总是压在他头顶,他怎会放过这种难得的热闹?张顺平并不敢看他,只是正常的吃着饭。苏起凡看到他这样装无辜就有想打他的冲动,不过还是克制住,说:“你能不能好好听我给你解释?”

        苏仲生突然说:“我刚才看见你和友民一起回来的,你们什么时候又一起玩了?不会是他把你带坏的吧?”

        苏起凡见好端端的一件事又牵扯上李友民,还没理由地诋毁他,这下完全没法忍受了,气说:“我不吃了,吃这种饭真没劲,都快要吐了。”他把碗筷往桌上一砸,又一次摔门进了房间,还从里面给反锁上。

        李秀梅也气道:“你这孩子真的是越长大越不像话了! 现在我也管不了你,有本事你永远别吃饭了!”

        “不吃就不吃,你们三个自己吃去吧!反正我饿死算了,也省得一个个都看我不顺眼!”房里传出苏起凡赌气的哭腔。接着外头传来李秀梅对张顺平的说话声:“你哥哥开始叛逆了,你以后别学你哥哥这样坏,要乖乖听话。”这句话让苏起凡的恨意一下子翻滚起来:永远都是这样,永远都是这样!哥哥是坏的,弟弟是好的;哥哥无理取闹,弟弟天真无辜!

        苏起凡捂在枕头上哭了一阵,哭累了后他强打起精神,坐在书桌前抄起课文。生活跟往常一样,李秀梅和苏仲生吃完饭后,边工作边跟工人们聊着天,张顺平活泼地上蹦下跳,到处展示他的机灵,充当众人的活宝。苏起凡越写越委屈,抄了没几遍他的手臂就开始酸痛发胀,偏还加大力度把每张纸都写得凹了下去,试图用这种痛楚来减轻他心中的酸楚。眼泪一滴滴落在作业纸上,泪水在纸面上晕开,苏起凡赶紧把它擦干,留下了一处处褶皱。

        房外的喧闹声会一直持续到凌晨,不过长年累月的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苏起凡早就练就了自动过滤噪音的能力。正常时候苏起凡最迟九点半便已上床睡觉,那晚他一直抄到了十一点,期间谁也没来过问他的情况。好不容易把任务都完成了,他躺在床上刚放松下来,全身的疲劳和酸痛则又一瞬间涌现而出,折磨得他不能安生。他像往常那样侧躺着,身上的伤磕到木床板阵阵发痛。他保持着一个姿势尽量不翻身,时间一久却又肌肉僵硬。

        一整晚苏起凡都没法安稳进入梦乡,早上醒来的时候孤独仍站在他的身边。他已经习惯这个沉默的伙伴了,整个世界都在排斥自己,唯独只有它不离不弃地陪伴着。一开始他格外讨厌这个不说话又甩不掉的家伙,它的寸步不离几乎让他抓狂。有时候他会对它大发脾气,但再大的脾气打在它身上都犹如石沉大海。他甚至一度憎恨起这个世界,因为这个世界带给他的伤害要远远超出给予他的爱,所以才会引来这么一个麻烦。但是后来他渐渐适应了它的存在,发现独自相处比跟人打交道更轻松;自己取暖比被人拥抱更舒适;自食其力比受惠于人更踏实。这个不足十平米的房间小则小矣,但那一桌子的书就可以满足他的所有幻想。

        苏起凡再别无所求了,以前怎么就不懂呢,原来孤独也可以是享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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