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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犯罪

辛艾  · 简书  ·  · 2018-01-08 03:54

“不对劲。”

话音落地如锚,他若无其事地从我身边挤过,急匆匆汇入地铁站入口处熙攘的人流。

这是遇到的第十二个对我说出这句话的人。西方面孔,黑西服,黑礼帽,黑公文包,连一字型的浓密胡子也黑的发亮,衬托出他嘴里浓黄色的牙齿,深陷的眼窝里有着洁白发青的巩膜和灰蓝色的眼珠。

另外十一个陌生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曾用十一种截然不同的声线对我说出过这三个字,现在这十二个一模一样的词带着不同的温度气息和语调从我耳边反复溜过,好像十二只嗡嗡叫的苍蝇。

十二个人之中还有一个一丝不挂的疯子。他的声音十分沙哑,像个耄耋老人般低沉而烦躁。早上我推着满满当当的购物车在商场的时候遇到了他,他从生鲜区的冰柜下冷不防钻出来,死死咬着我的裤腿妄图拖走我,留下一串腥臭的唾液。当他发觉我的皮鞋尖正警觉地扬起,他一定是预知到了将要挨上一脚的危险,否则他不会在说出这三个字之后耷拉着巨大的睾丸飞快扬长而去,留下我一人推着购物车目瞪口呆。

那可真是足够大的一对睾丸,它们摇摇晃晃挂在双腿之间,随着两条腿的起伏趾高气扬招摇过市,好像两个大椰子。

天气一如既往的好,云彩千丝万缕撕撕扯扯,如同世界上最洁白的棉花。上一次阴天都已经在很久以前了,这是一个四季如春的小都市,幸福,稳定,安宁,连街道上男女老少的数量分布都有着令人舒适恰到好处的平衡感。

我是这个小城市里的一个单身汉,一个孤儿,还是唯一的一名警察。

这座城市是不需要警察的,夫妻几乎不这样那样的吵架,孩子几乎不爬上爬下的淘气,偷窃强奸和杀人更是闻所未闻,唯一的疯子除了裸体溜达之外什么也不干,我的同事先后请假,然后一去不回。连这里的老人死去的也十分安详。而当他们活着的时候,他们总是在我早上一只脚踏出家门时远远地向我扬手问好,然后颤颤巍巍地聊着天走远了。是一种再安全不过的颤颤巍巍,或者说,看似颤颤巍巍,但实际上每一步落得无比稳当,一跺脚大约可以有力地踩死一只老鼠——实际上,这里也没有老鼠。

你看,这里不需要的东西很多,我见过这个城市的医生,但已经忘了他的模样,大概是因为没钱可挣没事可干,他很快的消失掉了。与此同时,消失掉的还有法官,律师,军队,等等。有那么一次我稍微感觉到不大对劲,于是我去造访了这座城市的政府大楼,但往日门口那个胖乎乎的满脸绒毛的保安不见了,高高大大一脸冷漠的市长一干人不见了——事实上,我开车去往那里的时候发现,连政府大楼也不见了。那里变成一块平整的空地,种了很多棵绿油油的树。

我向周围的行人打听,他们给出的答案是:失踪的人都回家了,因为无事可做,什么都不做也不影响吃饭。而一些勤奋的工人们——不是因为身为工人而勤奋,只是因为足够勤奋才去当了工人——为了美观把这里改造成了公园,仅此而已。

近日来,有个我已经隐隐意识到,但下意识畏惧思考的问题一直盘旋于我的脑海——在这个永远也不会有犯罪行为的城市里,我作为一个警察,究竟为什么还存在于此呢?工作是毕业后被一纸文件分配的,一帆风顺,无波无澜。工资不多不少,每月平稳地打进卡里。其实我无事可做,而且从不写报告和出警记录。谁在给我发工资?谁在供养我的生活?这座城市看似什么都有,实则除了虚无一无所有,每个人都无所事事。在平稳的生活背后,正存在一个巨大的逻辑漏洞。

我越来越害怕去坐上那辆嗡嗡乱响的警车,每当它在街道上行驶,就好像一只异类闯进了一片平静的肥沃草原,那些穿着整齐的羊们,纷纷向我投来意味不明的空洞目光。

但我无处可去,几乎是出于一种惯性,等我意识到自己所在的时候,我已经驱车来到了警察局的大门外。

阳光正好,警察局空空如也,我颓然的跌坐进办公椅。那些神色各异的“不对劲”已经钻进了我的脑仁,它们死命鸣叫,像许多辆警车在我脑袋里玩漂移。它们在呼唤我,提示我,让我必须做点什么,我无法抵抗。

我拼命翻找面前的乱码文件,却始终无法破译它们的神秘。我咬着牙把它们弄得稀烂,撕碎,打湿,甚至焚烧,我把燃烧着的纸张洒遍大厅,最后终于发现这个城市并不会起火。

我来到户外,人们纷纷投来如阳光般和煦的视线,他们带着一样的微笑,异口同声:

“警官,你今天真帅!”

“警官,早上好!”

“警官,天气真好!”

我阴沉着脸跑到我的警车面前,粗暴地扯开油箱,想点燃它,然后引发一次爆炸。但有人跑过来扯住我,他们抢去我的打火机,把我拉的远远的,拉进一片绿地,周围鲜花围绕。

人们友善地微笑着,目光闪闪地安抚我。

恐惧向我袭来,阳光在一瞬间变成可怖的刺目死白。我慢慢后退,几乎跌坐在修剪得当的绿色草坪上。那些目光依旧如流水般圆润的投射过来,一些温柔的母亲式的无孔不入的伟大的目光,这些目光温和亲切,盈满了礼貌的关爱。

我溃逃回警局,紧紧把门抵上,跑向一个最隐秘也最漆黑的角落,我要在这个角落缓解我的口干舌燥和滚烫的脸颊。我打开一扇扇门挤入黑暗,像惧光的狂犬病患,这是警局里我从不涉足的地方,在最后一扇门后,一满架武器矗立在面前,很多枪,整齐地排成一排。

它们在等待被人拾起,它们迫不及待地等待着射出子弹。

我拎起一把,沉甸甸的。我通晓它们的出口与入口,它们像是我永恒的情人,有很久一段时间我几乎忘了它们的存在,但一旦触摸,一切依旧,令人颤栗地似曾相识。我把它挎上肩膀,熟练地填入子弹,扣紧扳机。

嘭。

后坐力把我顶翻在地,像是斗牛士被亦敌亦友的疯牛顶了个跟头。我的骨肉纠结在一起哗啦啦的疼,但眼前的墙壁上出现的那个漆黑的弹孔使我无比愉悦,我模模糊糊地意识到,我将要用手里这杆枪打破什么了——那些原本几乎不可被打破的东西,那个用一些小聪明和障眼法填充了的外壳。

我和我的枪出了门,我抱着它,它光滑修长,顺从而冷冽,泛着迷人的火药味儿。我瞄准一些走来走去的人,他们的面孔忠愚友好,几近呆傻。我的大脑甚至还没下达命令,但我的手自然而然地——它们像天生就是用来扣扳机的一样——瞄准了街道上的行人。我无比愉悦,感到一种镇压似的快乐。血肉横飞吧,安宁再也不会眷顾这里,就让天真的处子般的“安宁”卷起裙子逃掉吧,哪怕这座城市死掉,那也要先感受到痛苦的抽搐,别把我们当成温水里的青蛙,我们现在不是了。

在枪声本该响起的前一秒,天黑了。黑的麻麻利利,不留情面。

月亮升起的位置映出了一张女孩儿的脸,可爱而俏皮,甚至密密生着一些浅褐色雀斑,她嘴唇红润,眼神灵动如水,与我至今为止见过的几乎所有女性的脸都不同,那是一张有七情六欲的鲜活的脸。

“精彩,精彩!小警官,你等等呀,先放下枪。”

她几乎有点娇嗔,我手足无措。那支枪也不知如何是好地直愣愣被我握住。

“你知道你是谁吗?”

我点头。

“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摇头

“在几个时代之前,有一种节目特别盛行,它叫做真人秀,还有一部伟大的电影,叫做《楚门的世界》。不过相信你不会知道的,我们从来不教你们历史。”

我确实不甚了解,只能糊里糊涂听着。

“知道吗,你们所处的这个时代无比伟大,伟大到都有点儿无聊了,我们也没有力气去维持平等了——机器比你们效率要高得多,让你们融入我们的世界从事工作是浪费的行为,事实是,你们除了被圈养给我们提供乐子以外,什么也干不了。”

我的手有点发抖,一定是枪太沉了。

“其实我还真有点儿心酸呢,毕竟我们至今为止还是一样的‘人’——从生物学上来讲。不过估计很快也会不一样了。就算我们不人为加速这个进程,你们也会越来越退化的,最终你们和我们将走上两条不同的路,打个比方的话,你们大概会变成现在的猴子一类的东西吧。不不不,不是说你们会身上长毛,而是最终你和我将会说着不同的语言,第一名把第二名甩开,然后无限加速,你们永远追不上我们,你们将永远也无法来到我们的世界里。”

我不知说什么好,干巴巴的问出口:“……但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你们是‘你们’,而我们只是‘我们’?”

我身后的我们呆呆的听着,他们沉默着直立,在女孩儿五光十色的巨屏的照耀下投下细长的影子,犹如墓碑旁的枯树。

“命呗。”女孩子自然而然地笑眯眯脱口而出。“谁也不能选择出身,教育和人脉可遇不可求啊,很多时候比你想象的还要重要。这是自古以来就存在的问题,谁也不能把它解决掉。叫什么来着?哦,对了,阶级固化。”

“如果是‘自古以来’的话,那即使我们都死了,你们内部也将、也将阶级固化!”我拼命重复这个词,脸庞僵硬,“你们也将重蹈覆辙我们的路!”

“是呀,但我们现在是幸运的一批,我们的祖辈幸运地、像挤地铁一样挤上了最后的空位,自那之后门就紧紧关上了,车子都已经开走了。比起担心我们的命运,你们更是倒霉蛋儿啦!你以为你浅薄的质问有任何价值?你真的以为‘我们’会为这么多事情担心吗?不会的。这个问题就好像永远也没有正确答案的所谓人生意义,只看当下呗——而且‘你们’连当下也不会有啊。”

“等等,就算是我这样没受过多少你们的教育的人也明白,一个死气沉沉的城市毫无意义,你们为什么要让这个城市变成这个样子?”

“我们并没有插手啊,这是你们自己的选择,我们筛选了好几代你们,如同培养粮食那样培养出最健全的基因,给你们提供足够的食物和设施,然后给你们接受基础教育,但结果就是这样,除了你拿起枪,很久以来什么也没有发生。哦,对了,出现过一个文学爱好者,他不间断的写作,写了很久,销量越来越差,然后就疯掉了——真奇怪,我们什么也没做,大概是他自己意识到了什么。平心而论,他是个很好的作家,在我们这里销量也很好。其实我们不缺好作家,但我们也不可避免的爱好噱头,‘第一个圈养作家’的名号太响亮了。”

什么也没有发生吗?我想起那些人们,那些念叨着不对劲三个字的男女老少和那个写字的疯子,他们或多或少意识到了,他们将会改革,他们将会改变现在的局面,他们就在我身后,他们会一个接一个的拿起那些枪的——

我压抑住心思,试探性地问:“我会受到处罚吗?”

女孩子莞尔一笑:“怎么会呢,放心好啦,你们的生命一点儿也不值钱,对你们连执行死刑也是亏本买卖,别把自己想的那么贵重好不好。还有什么要问的吗?最后一个问题,我们这边时间有限哦,不像你们这么闲的。”

我搜肠刮肚,无奈脑袋像裂开般疼痛。她在我面前笑眯眯地倒计时,嘴唇夸张而天真的一开一闭着。

我只好急忙挤牙膏般挤出一句无关痛痒的废话:“想必你们没什么人爱看这个真人秀吧,这么无聊。”

“是呀,你们的收视率是不怎么样,但我们这里有三百家电视台,每个电视台有自己的选材,暴力的,色情的,应有尽有,你们排在……我看看……二百九十九名,倒数第一那个城市是因为不生孩子和自杀死光变成空城啦。我说,你们可真不争气。那个第一名的,天天闹改革,这多有意思啊。好了大伙儿,马上进行记忆清除,你们的大脑里将永远不会存在我出现的画面——这是这一行的规矩,祝大家好好表现,小警官,收视率就靠你啦!”

我刚想说点什么,然而眼前已经一片漆黑,在意识的最后,我只感受到冰冷的手指锲而不舍的完成刚刚的未竟之志——它已经摁下了扳机,子弹抗议般飞出枪膛。


图片发自简书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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