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啥推荐读物
专栏名称: 学上嘉双
郭登富,笔名“茂春”,网名“学上嘉双”,19...
今天看啥  ›  专栏  ›  学上嘉双

外婆家的女婿们(上)

学上嘉双  · 简书  ·  · 2020-12-03 22:57

人的年龄越大,过去的事情在记忆里好像越清楚。有些事,掐指一算,四五十年已经过去,却还让人记忆犹新。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虽然很多,但却没有用,也没有价值。惟有“美德”却可以一直颂扬,直到不需要的那一天。但是一看今天的社会,大多数人都在想,如何用最小的代价,去换取最大的收入,有的人甚至还在想“只享受不劳动”的好事,这就让“美德”不能马上离岗。如果没有它,都去谈享受,谁又去创造呢?没有人创造,只能享受地球表面的“空气”。

今天,我还得说说我外婆家。这个家曾经是十二人吃饭,但是五十年后,却只有外婆一个人了,而且已七十八岁。勤劳一生,却留下孤苦一人,且已到耄耋暮年,想来多少有些凄惨。这中间病的病,祸的祸,老的老,走的走,留下的继承人又靠不住,简直就是一部典型的世纪沧桑史。想着这一结局,心里着实有些怆然,但是人世间的一切,变数太多,谁又敢保险,将来会怎么样,哪怕是在今天的太平盛世。

外婆家的离散,主要原因是“顶梁柱垮塌”,也就是外公、舅舅们的死亡。除此之外,就是“出走”太多。外婆女儿多,包括我母亲,一共是四个。大女儿温驯柔弱,嫁给一个回乡当农民的高中生。此人虽然个子不高,其貌不扬,但内涵颇深,是典型的知识分子。在农村,我的这个大姨爹,一个“文革”前的高中生,算是高级知识分子了。但是,他的命运不济。因为家庭成分不好,最终没进入本地生产队的核心决策层,而是属于“专政”对象的脚爪,应该“高度戒备”。

以前发生的事我不知道,知道的只能从记事开始在外婆家看见或听见的。记得有一次我到外婆家,发现不光我在喊“外婆”,还有其他人也在喊,这才知道母亲有个大姐,这些喊“外婆”的,都是大姨家的孩子。后来才搞清楚,我大姨已有两个儿子夭折,现在来的,是三表妹、四表弟,但实际已成了老大、老二,只是习惯上还在叫三妹、四弟。

大姨距外婆家多远?不知道。直到十八年后,我才第一次去大姨家,这时才知道,她原来就在外婆家房后爬山一个多小时的山寨。遗憾的是,我去那里时,大姨已经离世八年。她是因为在放牛时,在一个山崖下,被上面滚下的山石击中。据说当天有人在上面“砍柴”,但肇事者一直没承认是他推下的石头。所以我大姨的死,究竟是山石自然脱落还是人为原因,自今仍是个谜。

我大姨在遇难之前几年,身体一直不好。有很多次,母亲带着我到医院,都是发现大姨躺在病床上。给我的印象是,医院那些过道,那些步梯,那些栏杆,那些高墙上的窗口,是那么熟悉,都跟我大姨长期住医院有关,因为去的次数多了,也就熟悉了。现在,我还记得她住的那间病房,是只有一个人住的过道旁。那时没有什么单间特房之说,但是长时间住不出院,就被安排在单间里。看见这种布局,我隐隐感觉到问题的严重,所以每次去都心里在问,我大姨能好吗?事实证明,我这个担心是多余的,几年后,大姨的病居然好了。

在外婆家的女婿中,就数大姨爹有文化。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他时,是在我们家。原来大姨爹肤色白净,穿着整洁,脸上始终堆着笑,谈吐高雅,轻言细语的,有点像在声音中可以抽出丝来的感觉。在烈日下,他戴着草帽,穿着雪白的汗衫,很像那些驻队的公社干部。那个时候,大家都不好过,主要反映在“吃穿”上。穿的,许多人都打着补丁,如果有人没补丁,哪怕是把衣服洗得泛白,只要谈吐不凡,那一定是个干部。可是,大姨爹一来,我却判断失误。

说到吃吧,就更糟糕,长时间能保持“酸菜下饭”就不错了,还有的人家就连这个也难维持,需得在黄澄澄的玉米面里掺进洋芋、红苕、山药之类。说到吃肉,几乎就是神话。不是过年过节,平时要想吃肉,那只能是妄想。如果听说今天要“吃肉”,那肯定是特殊情况。主要原因还是来客人了。大姨爹来了,我们家自然要“煮肉”。结果,还真沾了他的光,吃上了肉。

十年中,大姨爹来我家就那么两次。第二次是我大姨死后不久,那时也是夏天,还是那身打扮:草帽,汗衫。但是笑容也看不见了,表情却显得凝重。这使我体会到了他的精神压力肯定不轻。在饭桌上,只听他在说,我大姨死的冤,连一只鸡都不如。这是对不能找到肇事者追究责任的一种怨愤!

之后不久,大姨爹家出现了重大变故。他的父亲已早逝多年,只有老母亲健在。但由于大姨的不幸,使老人家忧伤过度,加上自身有些毛病,在当时的条件下却没钱医治,所以也离开了人世。大姨爹只有一个妹妹,已经到了该出嫁的年龄,所以也没法帮助他照顾孩子,而远嫁他乡了。这样,就留下了他们父子四人,开始了人生的长跑。

我大姨爹可不是一般人,内心世界丰富着呢。分田“单干”后,他一直在思索,怎么做才能“发家致富”,怎么做才能赚钱。但是,由于他处在高山,没有方便的交通,加上信息又不灵,虽有许多想法,却不能实现。他平时怎么挣钱,我还真不知道。只听父亲说过:“他想大钱,但大钱不想他”。这话的意思是,他的一些计划已超出了实际能力范围,肯定不会有多大起色。所以几年中,依然是原地踏步走。

可是时间不待人,子女们就像地里的庄稼,一下就冒得老高,这让大姨爹始料不及。孩子们长大应该是好事,可以多个帮手吧。可是,这些孩子却在学校读书,正需要钱。而且几乎是“脚跟脚”。即一个高中,一个初中,一个小学,层层推进,像慢慢移动的坦克。这就把大姨爹难住了,他知道,坦克的速度虽缓慢,但最终会推进到自己身边。果然,最大的那个表妹,高考后居然考上了,这就预示着“快把钱拿来”。怎么办?只有借,在至亲那里。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我表妹本来已进了大学,才读两月书,就被查出心脏有问题,需要“动手术”。这下真难住了大姨爹,他到处凑钱还不够零头,于是就下决心把房子拆了卖木料。许多人劝他不要这样做,还是从长计议的好。可我大姨爹不听这个,女儿的病总得医,这是一条为人父母的原则。经过一系列紧张的准备,包括向政府申请。在他妹妹、妹夫的帮助下,终于顺利卖掉了房料,为表妹重新获得新生开辟了绿色通道。

表妹复学后,算是去了大姨爹一块心病。然后他抓住机遇把生产队以前的库房买了下来,做了自己的家。由于贷债太多,他一直在凑机会还。这一年,有一个项目让大姨爹红了眼,这就是“卖木头”。可能他卖过旧房料卖出经验了,于是就准备到大山中“伐木卖钱”,以解燃眉之急。可是老天始终跟他作对,在砍木头时由于经验不足,被倒下的大树从山涧这边,横扫到了山涧的那边,简直经历了一次奇险!

还好,大姨爹没有生命危险,只是把腿骨折断了一只。这在一般人看来,可算“玩完了”,因为学校里有三个孩子在读书,等着他给钱呢!自己没挣着钱,反而还闹个卧床不起,这又是一大笔费用,这怎么得了哟!可是,大姨爹却表现得很从容。当他到县城医治腿伤时,我见他依然和先前一样,笑呵呵的,好像根本不把这个“腿伤”当一回事。想起他的遭遇我心里就着急,不知他是怎么想的?

三年后,那个四表弟又考上了。这一下,大姨爹又慌了神,只得带着腿伤又去借钱。前面的借了都还没还,又去借,难度就大了。许多人同情他的遭遇,多多少少也给了一点。有人好心对他说,供不起,就别供了,反正孩子也大了,让他们自己去挣钱,你就轻松多了。可大姨爹不听这些,尽力去做他认为应该做的。大姨爹的可贵之处,就是不怕失败,在逆境中保持乐观,有韧劲,有远见。他知道,孩子们大学一毕业,一切都会改观!

我的二姨不是我外婆亲生,和我母亲是同父异母关系。在旧社会,要讨几个老婆由自己决定,由于我外公属于独儿,他的父亲希望多一个人传宗接代,就把妻侄女嫁给儿子做小,这样我外公就有了两房太太。但不幸的是,那个小外婆英年早逝,而她的亲生女儿却活了下来,这就是我二姨。第一次见面,我感觉二姨与大姨、母亲、小姨相比,有些不同。哪里不同,我也说不清,后来知道了她的身世,才恍然大悟。

与大姨、母亲、小姨相比,二姨很漂亮。她五官端正,高挑身材。从她那里可以看出,遗传基因起了决定作用;也就是说,我另外那个外婆也很漂亮。二姨那么漂亮,按理说应该嫁一个白马王子似的人物吧。哪知我见到二姨爹时,转身就想跑。这是为什么呢?因为我看见的是一张完全变形的脸。

原来二姨爹是个五官严重受损的人。从右边眼睛开始一直往下严重错位,直到嘴角,全不在位置上。这是怎么回事呢?我一直想不通。后来听母亲说,那是他小时候被滚烫的油汤淋的。由于年纪小不懂事,看见炉子上一口锅冒热气,就去扳,结果用力过猛,把锅扳翻了,油汤直接溅在了脸上。没经验的看护人跑来,看见一脸油垢的小孩哭得声嘶力竭,就拿毛巾去给他擦。不擦还好,一擦就全部错了位。这一下,作为小孩子的二姨爹,哭得更是撕心裂肺。

但不管怎么说,我二姨那么漂亮,凭什么要嫁给他这么个“丑八怪”呢?难道说天下的男人都死了吗?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交易?我二姨和她在一起不恶心吗?不做噩梦吗?受得了吗?如果我外公还健在,我一定要去问他。作为一个父亲,怎么对自己的子女不负责?但是,我哪里去问呢?我外公在“文革”中被逼“上吊”,早已不在人间!

后来,听母亲说,我二姨嫁给二姨爹是为了寻求“保护”。因为我外婆家成分不好,是富农。富农的女儿只有嫁给富农子弟,“根红苗正”的贫下中农是不会娶也不敢娶漂亮的富农女儿,否则就是立场不稳。我二姨爹小时候被烫伤五官,已经预示他今生今世不会找到媳妇,更不要说漂亮的媳妇。哪知上帝居然没忘记他曾经遭受的磨难,却偏偏要把爱神比丘特派来,送他一支箭射中我二姨。

事情果真有那么浪漫就好了,可真相并没有那么简单。这中间经历了多少曲折,多少艰难,还有多少眼泪,我们作为晚辈,肯定不会知道。只有一点很清楚,那就是二姨爹属于“贫下中农”。更重要的是,他不是一个废人。他是大队会计,会拨算盘珠子,而且双手都能拨,属于农村中的高级知识分子,也属于权力核心层里的人物。这可能在不幸之中,又能慰藉一下吧!

二姨爹五官虽丑,但却是个好人。几十年里,给我的印象是务实、勤劳、节俭,还有自律。他好像开了一个“美德”公司,或者说,很多“美德”都跑到他那里去了。但他和二姨的勤俭却得不到人理解,许多人认为他们是吝啬,就戏称他们是“豆干儿”,意思是“舍不得拿东西出来吃喝”。这也许是二姨爹曾当过会计,在精打细算上已经习惯。更重要的是,那个年代,物资匮乏,谁又不精打细算呢?

不精打细算,家庭这艘船,就有可能碰上暗礁。我大姨家的暗礁就是太多,所以搞得风雨飘摇。而二姨家,却相对稳定。这和他们的精打细算会过日子肯定分不开。当然,我二姨家没有哪个表姐妹考上大学,所以他们也就不拮据,这也是一个原因。如果像大姨爹那样的处境,二姨爹能承受吗?历史没有假设,所以我也就不敢妄下断语。因此二姨家的所作所为,我完全理解!

值得称赞的,是二姨爹的“自律”。在六十多岁时,他身体出了大毛病,几近“病危”。但在死亡线上,他被抢救了下来。据说还动了手术,切除就什么,总之吃饭要严格控制。他严格遵照医嘱,每天只吃很简单的食物,先把生命维持着再说。自那以后,他就失去了劳动能力,只能维护自身的起居。但是,他每天坚持,洁身自律,从不乱吃东西,这样奇迹发生了。手术后十八年,居然还健在。

在疗养期间,二姨爹还坚持看书。他文化程度有限,只是小学毕业,眼睛也不行了,读书很困难。但他仍然坚持,能认多少算多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结果,他的愚公移山精神,却让他懂得了很多道理。几年下来,居然完整读完了几本书。这简直是不幸之中的万幸!




原文地址:访问原文地址
快照地址: 访问文章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