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人间词话补录
一〇 《尊前集》传刻经过
明顾梧芳刻《尊前集》二卷，自为之引。并云：明嘉禾顾梧芳编次。毛子晋《词苑英华》疑为梧芳所辑。朱竹垞跋称：吴下得吴宽手钞本，取顾本勘之，靡有不同，因定为宋初人编辑。《提要》两存其说。按《古今词话》云：“赵崇祚《花间集》载温飞卿《菩萨蛮》甚多，合之吕鹏《尊前集》不下二十阕。”今考顾刻所载飞卿《菩萨蛮》五首，除“咏泪”一首外，皆《花间》所有，知顾刻虽非自编，亦非复吕鹏之旧矣。《提要》又云：“张炎《乐府指迷》，虽云唐人有《尊前》《花间》集，然《乐府指迷》真出张炎与否，盖未可定。陈直斋《书录解题》‘歌词类’以《花间集》为首，注曰‘此近世倚声填词之祖’，而无《尊前集》之名。不应张炎见之而陈振孙不见。”然《书录解题》“阳春集”条下引高邮崔公度语曰：“‘尊前’‘花间’往往谬其姓氏”。公度元（按：原误作“公”）祐间人，《宋史》有传。北宋固有，则此书不过直斋未见耳。又案：黄昇《花庵词选》李白《清平乐》下注云：“翰林应制”。又云：“案：唐吕鹏《遏云集》载应制词四首，以后二首无清逸气韵，疑非太白所作”云云。今《尊前集》所载太白《清平乐》有五首，岂《尊前集》一名《遏云集》，而四首五首之不同，乃花庵所见之本略异欤？又，欧阳炯《花间集》谓：“明皇朝有李太白应制《清平乐》四首”。则唐末时只有四首，岂末一首为梧芳所羼入，非吕鹏之旧欤？
译文
明代顾梧芳刻《尊前集》二卷，有梧芳自序。称：明嘉禾顾梧芳编次。毛子晋刻《词苑英华》，怀疑此集为梧芳所编辑。朱竹垞（彝尊）跋此集称：我在江苏时，曾得到吴匏庵（宽）的手抄本，用它与顾本互勘，没有不相同的，因此断定此集为宋初人所编辑。《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两说并存。按：《古今词话》说：“赵崇祚《花间集》载温飞卿《菩萨蛮》多首，包括吕鹏《尊前集》所载，不下二十首。”今考顾刻本所载飞卿《菩萨蛮》五首，除“咏泪”一首外，其馀《花间集》都有。由此可见，顾刻本虽然不是顾氏自己编辑的，但也不是吕鹏原来编辑的那个样子。《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又说：“张炎《乐府指迷》，虽说唐人有《尊前集》《花间集》，但《乐府指迷》是否出自张炎，还不能确定。陈直斋（振孙）《直斋书录解题》‘歌词类’将《花间集》列于首位，注明，这是近世倚声填词的开山祖，而不载《尊前集》名。不应当是张炎见到《尊前集》而陈振孙反倒未见到。”但是，《直斋书录解题》在“阳春录”条下引用高邮崔公度的话说：“《尊前集》《花间集》经常把作者的姓氏弄错了”。公度为元祐年间（1086—1094）人士，《宋史》有传。那么，北宋已有《尊前集》，大概是这集子陈直斋不曾经见罢了。又按：黄昇《花庵词选》于李白《清平乐》下注明“翰林应制”，又说“唐吕鹏《遏云集》载录应制词四首，因为后面二首缺乏清高俊逸的气度与风韵，怀疑不是李太白所作”等等。而今本《尊前集》所录李太白《清平乐》共五首，难道是因为《尊前集》又名《遏云集》吗？而四首与五首的区别，是不是就是花庵（黄昇）所见刻本不同呢？此外，欧阳炯《花间集序》称：“唐明皇时期有李太白应制的《清平乐》四首”。是不是唐代末期只有四首，而最后一首是梧芳羼入的呢？也就是说与吕鹏辑本不同。
笔记
王国维先生在这里，把自己考证明代顾梧芳刻《尊前集》二卷的情况作了一段文字。
附注
（1）《提要》两存其说：《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尊前集》条云：“不著编辑者姓名。前有万历嘉兴顾梧芳序云：‘余爱《花间》集，欲播传之，而余斯编第有类焉。’似即梧芳所辑。故毛晋亦谓梧芳采录名篇，厘为二卷。而朱彝尊跋，则谓于吴下得吴宽手钞本，取顾本勘之，词人之先后，乐章之次第，靡有不同，因定为宋初人编辑。考宋张炎《乐府指迷》曰：‘粤自隋唐以来，声诗间为长短句，至唐人则有《尊前》《花间》集。’似乎此书与《花间集》皆为五代旧本。然《乐府指迷》一云沈伯时作，又云顾阿瑛作，其为真出张炎与否，盖未可定。又，陈振孙《书录解题》‘歌词类’以《花间集》为首。注曰‘此近世倚声填词之祖’，而无《尊前集》之名。不应张炎见之而陈振孙不见。彝尊定为宋本，亦未可尽凭。疑以传疑，无庸强指。且就词论词，原不失为《花间》之骖乘。玩其情采，足资沾溉，亦不必定求其人以实之也。”
（2）《古今词话》：见附注（4）王氏原注。
（3）欧阳炯：欧阳炯（896—971），益州华阳（今四川成都）人。五代词人。
（4）（总论传刻经过）王国维《庚辛之间读书记·尊前集》条：“《尊前集》二卷，明刊本，题明嘉禾顾梧芳编次，东吴史叔成释。前有万历壬午梧芳自序，盖其自刊本也。梧芳序云：‘余素爱《花间集》胜《草堂诗馀》，欲播传之。曩岁刻于吴兴茅氏，兼有附补，而余斯编第有类焉。’其意盖以为自编也。毛氏《词苑英华》重刊此本。跋曰：‘雍熙间有集唐末五代词命名“家宴”，为其可以侑觞也。又有名《尊前集》者，殆亦类此，惜其本不传。嘉禾顾梧芳氏采录名篇，厘为二卷，仍其旧名。’云云。则毛氏亦以此为梧芳自编也。唯朱竹垞《曝书亭集》跋此本则云：‘康熙辛酉冬，余留白下，有持吴文定公手钞本告售。书法精楷，卷首识以私印。取刊本勘之，词人之先后，乐章之次第，靡有不同。始知是集为宋初人编辑。'《四库总目》亦采其说，而颇以其名不见宋人书目为疑。余按：《碧鸡漫志》‘清平乐’、‘麦秀两歧’二条下，均引《尊前集》。《直斋书录解题》‘阳春录’条下，引崔公度序云‘《花间》《尊前》往往谬其姓氏’，则宋时固有此书矣。且《南唐二主词》为高、孝间人所辑，而《虞美人》以下八首，《蝶恋花》《菩萨蛮》二首，皆注见《尊前集》，今此本皆有之。惟阙《临江仙》一首（恐顾氏以有阙字删去——王氏原注），则南宋人所见之本与此本略同。至编次出何人手，不见记载。唯《历代诗馀》引《古今词话》云：‘赵崇祚《花间集》载温飞卿《菩萨蛮》甚多，合之吕鹏《尊前集》不下二十阕（按：《古今词话》一为宋杨湜撰，一为国朝沈雄撰。杨书已佚，颇散见宋人书中。此系不知杨书或沈书，然当有所本——王氏原注），则以此集为吕鹏作。吕鹏亦罕见记载。黄昇《花庵词选》李白《清平乐》下注‘按唐吕鹏《遏云集》载应制词四首，后二首无清逸气韵，疑非太白所作’。今此本载太白应制《清平乐》有五首，则与吕鹏《遏云集》不合。又，欧阳炯《花间集序》云：“明皇朝有李白应制《清平乐》四首”。则唐末宋初只有四首，末首自系后人羼入。然则此本虽非梧芳所编，亦非吕鹏之旧矣。此本前有醧舫朱文长印，即竹垞旧藏。而竹垞跋此书乃云不著编次人姓氏。殆作跋时未检原书，抑欲伸其宋初人编辑之说故没其事也？不知明人所题编次纂辑等语全不足据。此本亦题东吴史叔成释，何尝释一字耶？拈出此事，可供目录家一粲也。”（据《海宁王静安先生遗书》第五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