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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名称: 归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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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桦  · 简书  ·  · 2018-06-30 08:54

每到黄昏,天空被晚霞晕成一片酡红,老张家的就抱着一个疯婆子,走到连村外的土岗上,把她放到土岗顶,背靠着一块历经朝代更迭被风吹雨打得千疮百孔的巨石,然后自己坐到她身旁,就这样,他们久久地向脚下的那片烟叶地眺望着,一直眺望着霞光在烟叶尖上打转,黯淡,然后完全消失。每当霞光全数褪尽,黑暗像网一般将两人罩住,回忆便密密匝匝地爬了上来。

“少康哥,俺刚刚打烟的时候看你家那烟叶尖黄灿灿的,比往年发得喜人哩!”春霞头上罩着片碎花布,肩头扛着一旦刚打好的烟,一双大眼睛扑棱扑棱地朝着少康笑。正琢磨事儿的少康一看是春霞,连忙分了几捆烟到自己担上,黝黑的脸上悄悄泛上几丝干红:“俺爹说是老天爷开眼,有日头又不旱。咱俩屋挨得近,俺给你分几捆烟,快到了你再担。”春霞见少康拿了一大半到自己担上,肩头的担都快弯到地上了,又想笑又怕羞,连忙引了个话头:“昨个王支书到俺家吃饭,给俺爹说城里下了知青到咱村里,每家都分一个帮着上烟,不用再雇人弄了。”少康一听乐了:“你这憨丫头,城里下来的哪抵得上用,还是雇人踏实,今年收成好,得寻几个老练的,省得城里没弄过给上等烟上混到二等去了。”春霞撇了撇嘴说:“王支书说城里来的都是读过书的,脑子灵便得很,不像我们大字不识都是木头疙瘩,你要瞧不起人家,就把你家的也分到俺家来,俺心里头可乐意着呢。”少康呸了口脖上吊的烟嘴:“他说的是个屁!那个骨头软的,你爹老理他弄啥,还有你,咋老想着读书识字的,没听外面说识字识得好的现在都是资产阶级分子,城里人现在都往乡下来,说明咱这好着哩。”春霞听了便低下头不再说话,那双大眼睛怔怔的也不知盛着什么心事。

此后好长一段时间,春霞都没怎么搭理少康,加上地里的烟叶一打完,连村便一刻也闲不下来。女人在家里上烟,男人就挑着一担担的烟去烟房里炕,少康家雇了五六个上烟的婆娘,一个比一个上得快,没几日第一炉烟都炕出来了。成色好得很,最少能卖到二等。王支书虽不种烟,但也忙得焦头烂额,城里的知青再两天就下来了,男男女女分到哪家也始终找不到个由头,后来还是问隔壁村,急急忙忙又是抽号又是通知,给各家都分了一个。所以等穿着水蓝衫子的王琳站到春霞家门口时,春霞一家人都愣住了。正是农忙时分,一家子没日没夜地上烟炕烟,千等万等“帮手”来了,却是个提着皮箱的女娃娃。春霞帮王琳拾掇完屋子便偷偷跑到门口抹泪,刚好被少康瞧见了,于是撇下身后的男知青便跑过来问春霞,春霞哭得愈发狠了,少康黑乎乎的脸急得通红,却怎么也哄不住。没成想张成递来一条帕子春霞便止住了,那条帕子可真好看,薄得像烟叶尖,上面还绣有花样。春霞红着脸接过帕子,一抬眼便看到少康身后那个白白净净的男人。“我是张成,被分到少康家学习劳动的。”少康见春霞止住了,忙抢过话问:“对对对,春霞,你刚刚哭啥呢?谁欺负你了给俺说!”春霞看着手中的帕子只低声说:“没事。俺,我叫春霞,这里面是我家。”少康急了:“春霞,俺问你刚刚哭啥呢?”春霞这才理过来,又是一阵哭,断断续续说了一堆。少康一听直接骂了起来:“这姓王的真不会来事,春霞,你别急,俺明就去找他,大不了不要自己家的,让张成来你家上烟。你们上慢点不要紧俺弄完了来给你们炕。”

春霞以为少康不过逞逞嘴上的能,谁知隔日他便跟王支书大吵了一架,也不管组织“审批”没有,直接就让张成搬到春霞家去了,春霞又气又急,在少康硬邦邦的手臂上拧了好几下,后来见王支书不再阻了,才肯让张成搬过来帮忙。读过书果然不一样,春霞教了两遍,张成和王琳便能上手,不过力气使不上,坐久了手头也钝了下来,每到这时,张成便开始讲故事,有时王琳也讲两个,春霞听着听着手头也跟着慢了下来,跟着故事里的人哭笑,惹得张成总是打趣。一日里张成讲到《红楼梦》宝玉送黛玉泪帕子的事,春霞听完脸便惹了飞霞一般,烟叶上了一半就跑到村外的土岗上,手里攥着那日张成送的帕子看了又看,自个儿坐到半夜才回去。

春霞家的烟叶上得差不多了,少康前几日去镇上卖烟还没回。张成便自告奋勇帮春霞的老爹炕烟,春霞也跟着去烟炕里给两人泊毛巾擦汗。“张大哥,你和琳姐要在咱们村呆多久啊?”春霞边帮张成擦汗,边小心翼翼地问。烟炕里热得人心慌,张成看着春霞的一双大眼睛扑棱着朝他笑,眼睫毛上挂着的汗珠子跟着一晃一晃,便忍不住吹了一口,那汗珠子立马从春霞的睫毛上落了下来,跟着落下来的,还有春霞一颗晃荡着的心。张成也有点不好意思,搔着头说道:“我也不清楚,有人说两年有人说四年,都不一定,这两年……”春霞笑着,思绪却不知道跟着汗珠子飞到哪了,十分话也只听了三分。

自那以后,春霞便总在家里吃饭的时候偷偷拉着张成去村外的土岗上学认字,学完字俩人便靠着身后的石头谈天,一个讲城里的故事,一个讲乡里的故事,却总能笑到一处。傍晚的霞挂在天边有时黄有时紫,映在春霞脸上总是一片酡红。

烟炕了一炉又一炉,油绿色的烟叶变成金黄,春霞家的烟虽没有少康家成色好,但托了少康在外一起卖,倒也比去年收成好些。少康把钱给春霞的时候,还悄悄递了条红帕子:“俺见你喜欢,在镇上捎了一条。”春霞的脸一下红了起来,好半天才憋出几个字来:“少康哥,我跟张大哥好了。”少康一听便急了:“他是从城里来的,总还要回去,你打算怎么办,难不成你要丢下你爹跟他过。”春霞低头不言语,少康也跟着沉默了一会便吸着烟嘴走了。

烟苗种了一茬又一茬,王琳和张成上起烟来比村里的婆娘还熟络。村里的知青也回了大半,但因为春霞家是两个,俩人成分便只能各一半,回家也变得遥遥无期。春霞好几次都撞见王琳穿着来时那件水蓝色的衫子抹眼泪,张成也沉默了许多,有时坐在土岗上抱着春霞一晚上都不言语。后来不知从哪传来检举揭发可以增加政治表现分“破例”让知青返乡。村子里的人都关紧了门窗,一见知青就躲得远远的,连张成和王琳都因为这个碰了好几次灰。一日张成正在灶上生火,春霞在旁边拉风箱,村里几个二流子戴着红袖标拥了进来,“你看看,王同志说得对,作风果然有问题!”然后不由分说便把张成捆了起来,春霞上前拉,却被其中一个踹了一脚,头磕在灶台上,身上的衣服被火燎得一飘一飘,张成冲过去把火压灭,还没来得及看她额头上的伤便被拉走了。

后来春霞被少康扛到卫生所,昏睡了一天一夜才把眼睛睁开,意识也是模模糊糊,但总是记挂着张成。春霞躺在床上,一双大眼睛扑棱扑棱的,像一只鸟扑着双翅迫切地要挣出牢笼。少康见了,连忙坐过去安慰:“你放心,俺看着呢,他们一打张成俺便拿担子冲上去,那些二流子不耐打,捱不住就散了。饭俺也一直送着呢。”春霞听了,这才闭上眼睛又睡了过去。

这一睡便断断续续过了半月,少康日日卫生所村委会两头跑,那些红卫兵一见少康的担子便去打别人,少康一走就变本加厉地收拾张成,张成的脸上被划了字,身上瘦了许多,知道举报自己的是王琳,人比往日更沉默了,见到少康来送饭也不多言语,到了傍晚,就望着天空上的那片霞发愣。

一日,春霞醒了大半,睁开眼鞋都没穿便跑回了家。屋里静悄悄的,老爹不在,王琳的皮箱子也不见了,就连张成屋里的物件都清得一干二净。春霞脑子里一下又乱成一团,想起张成被捆走时的模样,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坐在张成的屋子里怎么哭都止不住。外面的婆子听见了连忙跑了进来:“造孽啊造孽,人都要枪毙了你还在家里哭!”春霞一听脑子里嗡地一声:“什么枪毙?在哪?他在哪?”婆子把她拉起来:“就在老戏台那,叫村里的人都过去呢,咱赶紧走。”春霞忙挣了婆子跑出去,一到老戏台便怔住了。捆在台上那张黝黑的脸布满青紫红疤,一只眼睛肿成一条线,另一只眼睛也闭着,仿佛昏了过去。脖子上挂的大字报她认得:“富农林少康”,那字她也熟悉,是张成的字。

春霞她爹一见她,便赶忙把她拖出来。春霞的两只脚上灰土混着石子,搅着一道道血糊成一团,嘴大张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走了,孩子,别看。城里来的一个比一个黑心,自己扛不住,还揭发好人。少康气性烈,村里的支书红卫兵都巴不得给他安个罪名,那个没心肺的吃了少康多少好处,走了,人都走了……”他爹话音未落,“砰”的一声,春霞看着一粒冷灰色的铜沙从少康肿着的眼睛穿了过去,然后鲜红色的血便丝丝冉冉绕着那张黢黑的脸,和天上的霞连成一片。今日这霞格外地红,映得每个人的眼里都一片殷红。“啊—”春霞终于喊出声来,一双大眼睛扑棱着,一条河溪喷涌而出,混着春霞脚上的血和土,结成了厚实的两大块。渐渐地,那条河的源头也失了焦点。

春霞疯了。

这一疯就是几十年,没捱过多少日子她爹便去了。但村里人都说她命好,村里新搬来的老张家虽然脸上都是疤没个模样,却独独看上了疯子春霞,按摩喂饭讲故事,方方面面周到得很,每天日头快落得时候还抱着她去村外的土岗上看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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