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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说:金庸的小说写得并不好

蔡骏  · 豆瓣  ·  · 2018-11-05 00:30

10月30日晚,我在北京朝阳大悦城跟友人们吃饭。我离席片刻,回来便有人说起金庸先生仙逝之事。我说假的,必是谣言,此前听过无数次。但友人说,这次似是真的。我有些狐疑,是真的吗?我多么期望这是假的啊。我发了条微博:期待辟谣!等到深夜,辟谣的消息始终未来,怀念的文字铺天盖地。我想,这次金庸先生到底是真的走了。

第一次读金庸先生,大约是初中一年级,忘了从何处借得一套《碧血葬香魂》。开头前言,便是介绍金庸先生早年经历,我还记得上海《大公报》云云。再读小说,第一位登场的人物,便是将军之女李沅芷。此后红花会的诸位当家纷纷登场,霍青桐与香香公主也纷至沓来,更有回部大漠万里行,沙漠迷城历险,天方夜谭般的爱情故事,以及乾隆皇帝的偷天换日,象征历史起伏轮回的钱江潮……读到结尾,功败垂成,陈家洛葬香香于北京城外,留下铭文“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一缕香魂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蝴蝶。”

△2009年版《书剑恩仇录》

数年后,我才晓得,这《碧血葬香玉》便是金庸先生的第一部武侠长篇作品《书剑恩仇录》,当年在大陆出版时(不知是否有授权还是盗版?)不知何故改成这一名称,当然这名字也不差,只是剧透了小说结尾的悲剧。《书剑恩仇录》开始创作于1955年,距离新武侠的开山之作,梁羽生先生的《龙虎斗京华》仅晚一年。

我自觉幸运,人家都是从《射雕三部曲》、《天龙八部》、《笑傲江湖》,甚至最末一部《鹿鼎记》读起,我却是从金庸先生的第一部作品《书剑恩仇录》读起,从他笔下的第一位武侠人物李沅芷读起。后来我再读以上这些,虽然无论从故事性抑或文学性而言,似乎都比《书剑恩仇录》强出不少,但于我记忆最深的却依然是那一套《碧血葬香魂》,依然是陈家洛与香香公主。

今年六月,我惭愧摘得第一届梁羽生文学奖杰出贡献奖。尽管自小读过不少金梁古温,中学时也如许多人那样试写过武侠小说,却终究不曾在这条道路上奔驰过。因为前头还有无数座高山啊,最高的那座便是金庸先生,以至于让我再无勇气胆敢粘上武侠二字。两年前,我想照着金庸先生的《射雕三部曲》的结构来写《镇墓兽》民国系列,却发现终究是差之万里,我写的终究是我,谁能写得出郭靖黄蓉,谁又能写得出杨过龙女呢?

△1983年版《神雕英雄传》

北京陶然亭公园,原本有一香冢,毁于文革十年。香冢碑前有铭文:“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一缕烟痕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蝴蝶。”金庸先生在《书剑恩仇录》的结尾,便写香香公主埋葬于此,但遗体不见,只剩一腔碧血,一块温玉。陈家洛便为香香公主题写了以上这段铭文。

自然这是小说家言,真正的香冢葬的也不是香香公主——历史上的香妃葬于清东陵,乾隆皇帝的陵墓侧畔的妃园寝,至今仍存,游客可以一览,据说1928年被军阀孙殿英盗掘,实与《书剑恩仇录》所述大相径庭。小说中陈家洛题写的铭文也不知是哪位清朝高人所书。八十年代,重修陶然亭公园时曾经打开过香冢,却发现空无一物,倒是符合小说所言。

1955年身在香港的金庸先生,怎会想到陶然亭中的香冢?大概是有家学渊源,金庸先生的祖先,海宁查氏的查慎行有一首诗《从刺蘼园步至陶然亭》“未觉年衰身脚顽,意行随步有跻攀。雨余天气晴和候,城角人家墟墓间。柏子庭空移白日,获苗水涸转苍湾,此来直与孤亭别,贪得凭栏一晌闲。”由此可见,金庸先生写《书剑恩仇录》,不但陈家洛与乾隆兄弟之说来自故乡,陶然亭香冢之说也有出处。

但我又发现一个神奇的巧合,陶然亭香冢上,除了被金庸先生文学想象为陈家洛手书的铭文,另外还有41个字的跋文——

金台始隗,登庸竞技。十年毷氉,心有余灰。葬笔埋文,托之灵禽,寄之芳草。幽忧侘傺,正不必起重泉而问之。

注意开头两句,“金台始隗”第一字“金”,下一句“登庸竞技”第二字“庸”。

“金庸”这个名垂千秋的笔名,竟然早已隐藏在香冢的跋文之中。

而金庸先生的第一部长篇武侠作品《书剑恩仇录》结尾出现了这座香冢,并借由陈家洛之手写出了香冢的铭文。

众所周知,“金庸”之名,来自查良镛的“镛”字拆分,应该并非是北京陶然亭香冢跋文的缘故。我想,这只是一个巧合,也许是冥冥中的注定。

陈家洛用来代替香香公主埋葬在香冢中的温玉,恰是乾隆赠给陈家洛的礼物,其中有十六个字 “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这十六字,后人遍查四书五经,唐诗宋词,不见出处,原来是金庸先生的原创。妙极。后来又传的“情深不寿,慧极必伤”不知后一句从何而来,也许是他人附会。

这十六字,既是对陈家洛与香香公主命运的预言,大概同样也是金庸先生的真实人生与性格吧。但唯独“情深不寿”,只对了前两个字,错了后两个字,先生得以高寿,幸哉。

△2009年版《书剑恩仇录》陈家洛与香香公主

《书剑恩仇录》旧版的结尾颇为干脆——

陈家洛对那老维人道:“我写几个字,请你教高手石匠刻—块碑,立在这裏。”那维人应了。心砚取出二两黄金给他,作为立碑之资,又从包袱小拿出文房四宝,把一张大宣纸铺在坟头。陈家洛提笔醮墨。略一沉吟,写了一首铭文:

“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一缕烟痕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蝴蝶。”

群雄竚立良久,直至东方大白,才连骑向西而去。

这也是我少年时读罢无限唏嘘憾恨的结尾。但在金庸先生后来的修订本中,又增加了一个结尾,便是陈家洛远遁回疆,巧遇阿凡提,又见到天上的香香公主喀丝丽。生死两隔,香香公主嘱咐陈家洛要遵守经书上的规条——

“所有的人都是兄弟姊妹,要爱护别人,帮助别人。决不可以去侵犯别人,杀伤别人。”

有人批评道,这段结尾纯属多余,这话说得极不像金庸先生的风格,甚至有当今“鸡汤”之嫌。但我想,这大概也是金庸先生晚年的某些思考,某些悲伤,某些期望。这是陈家洛与香香公主阴阳两隔的对话,亦是人间与天堂的对话。

如今,金庸先生已在天堂,我们继续在人间读先生。

“金庸的小说写得并不好。不过他总是觉得,不应当欺压弱小,使得人家没有反抗能力而忍受极大的痛苦,所以他写武侠小说。他正在写的时候,以后重读自己作品的时候,常常为书中人物的不幸而流泪。他写杨过等不到小龙女而太阳下山时,哭出声来;他写张无忌与小昭被迫分手时哭了;写萧峰因误会而打死心爱的阿朱时哭得更加伤心;他写佛山镇上穷人钟阿四全家给恶霸凤天南杀死时热血沸腾,大怒拍桌,把手掌也拍痛了。他知道这些都是假的,但世上有不少更加令人悲伤的真事,旁人有很多,自己也有不少。”

——《收获》2000年第一期,金庸先生自传体短篇小说《月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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