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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梁惠王》试读(3)

一道  · 简书  ·  · 2017-10-19 11:44

梁惠王曰:“寡人之于国也,尽心焉耳矣。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查邻国之政,无如寡人之用心者。邻国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

梁惠王从公元前369年当国君,现在孟子来到魏国的时候是公元前320年,也就是说他见到孟子之时,为君已近五十载。但是回顾自己长达半世纪的执政生涯,可以说是江河日下,血泪交流。虽然不至于亡了国,但魏国在他手里就像被糟蹋的香草美人,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综合国力从第一的超级诸侯沦为二流诸侯。这个由盛而衰的转折点,就发生在梁惠王身上。

按说,魏惠王对此肯定也有所感受,理应痛定思痛,长歌当哭,但他的反思能力终归有限,更多的时候自己想不太明白。为什么想不明白呢?他觉得自己对于治国治民,已经尽心尽力了,可偏偏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为何自己的努力竟会得到这样的结果呢?所以,见了孟子之后,他就把自己的疑和怨说出来,以期求教于孟子。

寡人之于国也,尽心焉耳矣。尽心一词在《孟子》书中是个非常重要的词语,孟七篇的最后一篇名字就叫《尽心》。什么叫尽心呢?为了要实现某种合乎道的志向和目标,穷尽我之所有,必要的时候包括生命在内的一切东西丝毫都不保留,有多少力量就发挥多少力量,类似于屈原的“吾心之所善兮,虽九死而犹未悔”和诸葛亮“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很明显,在孟子看来尽心是一个近乎极限的标准,现在就这样轻飘飘地从梁惠王嘴里说出来,怎么听都有些讽刺的味道。他所谓的“尽心”止于何处呢?按他所说,“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 河内之地因年岁收成不好,发生了饥荒,他就把河内的百姓移到河东,同时输粮救灾;河东发生了饥荒,也采用类似的办法,总之不外于赈粮救灾,如此而已。

儒家思想是非常重视名位的思想,名与位,权利和义务要统一。孔子本人就说了许多有关名位的话。比如子路问孔子:“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 子曰:“必也正名乎!“,又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又说,“唯名与器,不可以假人”,又说“在其位,谋其政。”总而言之,在儒家眼中,你倘若拥有一定的名位,就意味着你享受一定权利的同时,也承担着对应的责任和义务。

既然在儒家的理想设计图中,社会是分层次的等级社会,上至天子下至庶民,各安其位,各尽其职,落到现实层面便是君有君道,卿大夫有卿大夫之道,士有士道,庶民也有庶民之道,全都有一定的规矩,这就是礼治。作为一国之君,魏惠王的责任和义务是什么呢?让百姓衣食无虞,安居乐业,生有所养,老有所依。

但现在,魏惠王在凶年饥岁的时候,仅仅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最低标准,竟然还腆颜说自己“尽心焉”,语气之中似乎还多有不解和埋怨,觉得自己受到了上天不公平的对待。他说“察邻国之政,无如寡人之用心者”,考察邻国国君的治国,没有一个比我好的,可是邻国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如之奈何?

魏惠王的话,现在我们听起来,多少有些不寒而栗。因为你从魏惠王的话中可以看出,战国的百姓生活其实很苦的,甚至连最基本的生命都得不到保障。说不定今天还好好的活着,明天就莫名其妙的死了。魏惠王的政治搞得已经很差了,可是其他的诸侯等而下之,竟然还比不上魏惠王,那会悲惨到什么地步呢?

我始终觉得,古代百姓的这种生存之苦在民间社会打下了许多印迹,比如后来佛教的大盛。其实最初很多思想和宗教都曾传入过中国,但为什么只有佛教在民间兴起,因为百姓生活实在太苦了啊。佛家的轮回、报应之说,至少给现实的苦难和黑暗一个光明的希望和期待。生活本来就很苦,如果连一点希望都不给,那日子该怎么过?很多排佛的人,都说佛教是思想麻醉剂。也许的确像是麻醉剂,但你要知道,这个麻醉剂不能和毒品混为一谈。这个麻醉剂它是救命的麻醉剂,因为现实中的百姓正在油锅中,疼得呲牙裂嘴,汗如雨下,这个时候如果没有麻醉剂,真会把人生生疼死。

佛教东传是汉朝之后的事情,先秦的百姓连精神上的安慰剂也没有,所以我们设身处地想一想,这些百姓真是很苦。魏惠王尽管希望民多,可这种希望的背后指向何处呢?指向利益。民多了,军队就多,赋税就多,国力就强,所以他希望民多并不是爱民,而是把人民当成某种工具。然而儒家不一样,他们有仁爱之心、恻隐之心,他们把百姓当人,而不是工具。孔子马厩失火,不问马而问人,这种爱人的思想一脉相承,由小及大,到了孟子便发出了“保民而王”、“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民本思想的呼声。

至于孟子当时听了梁惠王的“尽心之谈”有什么感受,我们自然无法知道了。也许是一阵悲哀的冷笑,也许是恨铁不成钢的无奈,但他没有用刻薄的话直接批评梁惠王,而是举了一个例子。直接批评君主,孟子是没有资格的,因为他既不是帝师,也不是臣下,他只是一个无职无位的游士。说起来孟子连谏的资格也没有,只有当君主有疑问主动召见咨询,他才可以“委婉”地批评。

孟子对曰:“王好战,请以战喻。填然鼓之,兵刃既接,弃甲曳兵而走。或百步而后止,或五十步而后止。以五十步笑百步,则何如?”

曰:“不可。直不百步耳,是以走也。”

曰:“王如知此,则无望民之多于邻国也。”

五十步笑百步的故事,如今可谓众人皆知。说是两军战争,“兵刃既接”,马上就要交火了,但是出现了临阵脱逃的士兵。士兵最基本的责任是什么呢?保家卫国啊,奋勇杀敌啊。俗话说国家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可就是这一时之用,他们竟毫无羞耻地临阵脱逃了。

本来,临阵脱逃已经够无耻了,更无耻的是,那些逃跑五十步的士兵反而笑话那些逃跑一百步的士兵不要脸,是贪生怕死的孬种。这就像《红楼梦》里贾宝玉的奶妈李嬷嬷说贾宝玉是“丈八的灯台,照得见别人,照不见自个儿。”这些五十步逃兵只看到别人不要脸,看不到自己不要脸。所以孟子就问:“这样的嘲笑有没有道理呢?”

魏惠王无能不假,但他不是白痴。他说:“当然没道理,毕竟同样都是逃兵,只是一个逃得远一点,一个近一点罢了。”孟子听了魏惠王的回答说,王如知此,则无望民之多于邻国也。你刚才还觉得自己治国尽心尽力,自忖邻国之政再没有赶得上你的。现在看一看,和那些邻国君主相比,你也只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这个故事很生动,也很容易理解。我们不多讲,在此想要说的是,孟子的教育方法。自司马迁以来,我们都把孟子归到曾子、子思一派,《孟子》中也多次提到曾子、子思,但实际上,对孟子影响最大的人还是孔子。孔子教育别人,有个原则,叫做有教无类,有个方法,叫做因材施教,有个技巧,叫做不愤不启,不悱不发。

所谓有教无类和因材施教,我们都很明白,至于不愤不启,不悱不发,是说当学生有了疑问的时候,老师并不是立刻告诉他们答案,什么应该这样啦应该那样啦,因为纸上得来终觉浅嘛,所以要先让他们自己深入思考。如果自己想明白了,那当然最好。如果千思百虑,已经到了对自己很生气,有一些模糊的认识想说却就是说不出来的纠结状态,这时候再去启发他才有效果。所以,古代的教育和现在的教育不一样,以前是启发式教学,注重临门一脚的点拨,在点拨之前,学生们已经下了一番苦功夫。

孔子的这种教育方法,孟子是继承了的。“王好战,请以战喻”,魏惠王是魏国的君主,说他好战可能有些冤枉,但他非常熟悉战争这一点无可否认。所以孟子以战为喻,这是典型的因材施教。否则,倘不以战喻,而是以艺术喻,以文学喻,那就是对牛弹琴,不合魏惠王这个材料。如果孟子举一魏惠王尚且不知,如何让他反三呢?

梁惠王平时估计也经常回顾平生往事,因为现在他是80岁的老头子。梁启超在《少年中国说》里说,老头子们是不大喜欢看未来的,因为未来离死不远了啊,所以往往喜欢回忆,喜欢想当年。魏惠王估计也常常“想当年”,因为想当年才想出了这个疑问,为什么尽心治国如寡人者,国家却到了这个地步?也许算不上“愤”,但至少有了“怨”。所以孟子就用五十步笑百步的例子启发他,问题出在他对君主责任和“尽心”二字的认识偏差上。你所做的别说是尽心于国了,实际上根本没有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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