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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名称: 锦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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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蚨

锦翼  · 豆瓣  ·  · 2017-10-19 02:06

我是从十二岁那年开始走资本主义道路的。

那是一个夏天。

凌晨三点。

我爹递给我一个筐子,里面是他偷偷采来的草药。

他说:“把这些卖了,过年就能给你买双新鞋。”

我说:“你为啥不去?”

他说:“我都封建巫医了,再走资本主义道路,估计下次批斗就得把我打死。”

我只能大着胆子走出了家门。

按照我爹指的方向,远远就看见一堆人影影绰绰地站在那里。

鸦雀无声。

走到近前,才看见他们都是人。

彼此擦肩而过,互相将篮子上的布偷偷揭开看一眼。

是自己需要的,就开始伸手指比划价格,不是自己需要的,转身就走。

我刚站到那儿,有个人冲我走过来。

竟然是我爹的朋友刘大爷。

他们家祖传是扎纸人纸马的。

刘氏的纸人纸马当年方圆百里都是一绝。

谁家白事买不来刘家的纸人纸马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不过那倒是过去的事了。

这几年刘大爷跟我爹一样是牛鬼蛇神。

想不到他也到这里。

不过他什么没有拿,看来是想问问有没有人找他干活。

他看见我吃了一惊,不过随即明白了,过来摸了摸我头就走开了。

一个非常高的人朝我走过来。

这个人长得非常高,脸上还裹着一块布,看不清相貌。不过头发很长,好像是个女人。

高女人没有筐子,对我摊开手掌。

月光下看得清楚,是一大叠的粮票,全国粮票。

我揭开我的筐子,她看了一眼就走了。

我正要转身找下家。

有人低声说:“你这草药多少钱?”

不是本地声音,我愣了一下才听清楚。

转身看去,是个矮个的老人,一脸的皱纹,估摸有七十多岁了,大大的脑壳上没有一丝头发。嘴巴下面却留着几缕白色的胡须。

我爹说这是黑市,没有人说话,都拿手比划。

想不到他却说了,索性我也说话:“四块钱,我全都给您。”

这是我爹交待的价格,如果对方还价,两块钱也都给。

秃头老人拿出一个布口袋,将草药全部装进去。拿出五块钱给我,转身就走。

居然多卖了一块钱。

我爹却一脸紧张,说:“把钱拿出来我看。”

我把五块钱拿出来。

我爹拿过钱来,细看了一遍。

冷笑一声:“下三滥的手段也想欺负我叶策龙。”

我忙问啥意思。

我爹也不回答。拿起一根针,刺破中指,一滴血滴到钱上。

我哎呀一声:“你把钱弄脏了。”

我爹说:“不弄脏,他就跑走了。”

话音刚落,就见那钱飘了起来。

我还以为是风刮的,伸手就去拿。

这钱从我指缝里溜走,向门外飘去。

我就要向外追。

我爹说:“回来。”

就见那钱飘飘地回来了,落在桌子上。

我爹拿起那根针,将那钱钉在了桌子上。

自言自语地说:“你居然用这邪术坑蒙拐骗,也就休怪我不仁了。”

我忙问什么邪术。

我爹却说:“睡吧,要是运气好,今年过年不但能给你换一双新鞋,还能给你换一身新衣服。”

第二天我们还没有睡醒,就被敲门声吵醒了。

我和我爹爬起来,就见桌子上堆满钱。

一块的两块的五块的十块的,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钱。

数了数,一百八十多块钱。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爹说:“快把钱收起来,要账的来了。”

我将这些钱都一股脑子藏到篮子里。

这才去开门。

先看见一个亮脑壳,正是昨天晚上买我草药的那个人。

我爹把他让进来。

问道:“阁下有何贵干啊?”

亮脑壳手里还提着一包点心,递给我说:“您尝尝。”

我看一眼我爹,我爹点点头,我这才接过来。

里面是马蹄酥和蜜三刀,馋得我口水直流,刚要吃,我爹咳嗽了一声说:“给我留点。”

亮脑壳不好意思道:“不好意思带少了,下次再给您带点?”

我爹这才回头看他说:“您是哪位啊?”

亮脑壳一鞠躬说:“兄弟姓何,贱名革命。”

我爹微微一笑:“这名可不贱。”

何革命知道失言,忙改口:“我其实叫何发财,这几年才改了名字。”

他接着滔滔不绝说了起来。

他说他小时候穷怕了,所以就起了这么一个名字。

后来他成了账房,在大上海虽然没有发财,但温饱有余,结婚生女,也是顺风顺水。

即便上海沦陷的时候,他的日子也还可以。

但抗战胜利那年他的日子开始不顺了。

那年女儿十八岁,竟然和一个穷当兵的好上了。

何发财当然不同意。

他要的是金龟婿,这一个丘八算什么。

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丘八竟然在他家门口举枪殉情。

女儿也从楼上一跃而下,倒是没有摔死,摔成了一个瘫子。

妻子一气之下病倒,再也没有起来。

他和瘫子女儿相依为命。

女儿再也没有嫁人。

后来解放,他虽然改名何革命,但仍然作为资本家的走狗被打倒,被批斗,后来他被流放到我们这个小县城的农场劳动改造。

由于他年纪太大,还带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瘫子女儿,农场也不怎么管他,就让他自己住,自己劳动,自己找饭吃。

何革命说完这些,看着我爹说:“老哥,把那个还给我吧。”

我爹说:“啥?”

何革命几乎要哭了:“你还给我吧,我女儿在家见不到,就寻死觅活的,我打听过了,您是这一带有名的叶大夫,我们这点微末伎俩骗不倒您。”

我完全听不懂他说的是啥。

我爹说:“我想知道的还没说。”

何革命叹口气说:“这也是从我女儿身上来的。当时那当兵的要娶我女儿,我给他要一百块现大洋。他凑不出来,这才殉情的。就在他死后不久,一天我们家来了一个道士,自称是那丘八的父亲,孩子虽然身死,他也要把那一百块大洋送给我。只要我女儿一生不嫁,这钱就能一直陪她,一直陪到我女儿嫁人或者故去。”

听他这么说,我想到昨天晚上飞来的钱,惊道:“哎呀,莫非是青蚨钱?”

何革命吃惊地看着我:“真是将门虎子,想不到小小年纪都知道,我是到了四十多岁才知道,后来我们把那钱花出去,当天晚上那钱就能回来,我查了查古书才知道,这世界上有一种神物叫青蚨,将母子血分别涂抹在不同的钱上,花出去母钱,留下子钱,当晚母钱就会回来……”

“呸。”我爹啐了一口,“这怪力乱神记载你也信?”

何革命闭口不言。

我爹说:“那道士当时给你的是现大洋,怎么你现在花费的是人民币?”

何革命小眼睛睁大了,露出佩服的神色,半天才说:“具体是啥我也不知道,解放后那几年这钱我们一直不敢拿出来花,65年那会实在过不下去了,就偷偷拿到黑市上换了四百块钱,令我们没有想到的是,这个钱竟然也可以自己飞回来。所以到了咱们这儿,为了过日子就开始用了……”

“你说多少钱?”我爹突然站起来,打断他的话问。

“四百啊。”何革命吃惊地看着我爹,“怎么了?”

“不对啊。”我爹一把抓住墙角的篮子,掀开上面的布,露出里面的钱说,“可昨天我用血钓之术,钓到我家里的只有一百八十块钱。难道我真的老了不中用了。”

“啊。”何革命也大吃一惊,“昨天我们家的钱都不见了啊。”

他老泪纵横:“老哥,求求你,把钱还给我吧,我女儿说有这四百块一起放到盒子里,就能听见当年那个心上人说话的声音。”

我爹点头说:“这就对了,这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什么青蚨,那道士不过是把他孩子的魂魄中的一缕相思和那一百块钱融在了一起,那相思绕着你的女儿转,自然这钱就能再飞回来——那战士对你女儿可真是一往情深啊。”

何革命忽然跪倒在地:“叶大夫,既然你知道缘由,求你了,把钱都还给我吧。”

我爹把那篮子递给他:“都在这里了。”

何革命砰砰地给我爹磕头:“求求你,把那二百二也还给我们吧。”

我爹皱起了眉头,想了一阵,问:“你昨天还在谁那里花钱了?”

何革命猛然醒悟:“我昨天还在马主任太太手里还买了10块钱粮票,那10块钱也没有回来。”

我突然想起了昨天晚上的事情,忙问:“是不是一个高个子的女人?”

何革命点点头说:“对她是我们劳改农场的马主任的老婆,姓关,经常在黑市上卖粮票,都说是马主任从食堂里贪污的……”

“姓关?”我爹猛地拍了一桌子,“难道是山西关家七姐妹?”

“对,对。”何革命点头道:“好像他们就从山西来的,他这媳妇出身不好,否则这马主任早就该升迁了。”

我爹将那篮子一把递给何革命:“你那些别的钱都在马主任那里,你快去吧,别说认识我。”

何革命将信将疑,我爹突然生气了:“你不走,这钱我也不还你了。”

何革命赶忙将钱揣进怀里,狐疑地离开我们家。

我爹一把将门拴锁住。

对我说:“你这新鞋是买不了啦,咱爷俩只能夹起尾巴做人了。”

我好奇地说:“关家七姐妹是谁啊?”

我爹呸了一声:“山西关家的人,自认是关云长的后人,当年都是画符捉鬼的好手,当年我把他们家老大肚子搞大,差点没死人,他们家恨死我了,多少年没见过她们了。想不到竟然在这里碰到了。”

我问:“肚子搞大什么意思?”

我爹说:“就是关系很好的意思。”

我说:“那你还怕她?”

我爹说:“这个这么爱财不是老大,是老四。我跟她关系不好。”

我说:“那你把他肚子也搞大,还怕关系不好。”

我爹呸了一声:“我现在连把自己肚子搞大的本事都没有,还搞别人肚子。”

后来过了一个月,风平浪静,也没有什么事。

看来何革命没有把我爹事情说出去。

我爹跑到何革命住的地方,想要问问怎么样了。

却没有找到何革命。

农场的人说何革命发达了。

现在跟马主任住到一起了,他女儿由马主任的老婆照顾,何革命在农场还当起了会计。

我爹叹一口气说:“何革命这摊子女儿活不过三月了。”

果然不到两个月。

何革命哭着来我们家了。

他女儿死了,他的会计也不让干了。

派他去修河堤。

我再也没有见过何革命。

后来才听说他七十多岁的人哪里受得了修河堤那样的苦活,不到一个月就死了。

等何革命走了,我爹偷偷告诉我:“他女儿一定是被关家老四害死的。这个关老四最歹毒了,她肯定是把何革命女儿的魂魄封印到了他们家里,然后将那个当兵的魂魄移到别的钱上,这样那钱还会主动回来的。”

后来果然,全城不断出现丢钱的事情。

以往何革命都是在黑市上花,丢钱的人也不敢说啥。

现在这钱似乎公开了,到处花。

粮食局的出纳少了50块钱、百货商店的收银元少一百块钱,甚至银行的一个柜员少了400块钱……

这种事层出不穷。

这些丢了的钱都要收银员自己赔,银行的那个柜员赔不起都上吊自杀了。

就在这时候。

那个扎纸人纸马的刘大爷垂头丧气来我们家了。

他说前几天有人偷偷找他干活。

“说农场里有个叫何发财的人死了,让我给他扎一对金童玉女。竟然给了我10块钱。我那个高兴啊,偷偷扎好了送过去,谁知道……”

“那10块钱不见了。”我爹接过来话茬说。

刘大爷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的?”

我爹不回答,仰天沉思,半天自言自语地说:“他竟然给何发财送金童玉女,这是要贿赂他啊,怕他拉走那个当兵的痴情魂,我要斗斗这关老四了。”

他忽然看向刘大爷说:“你能帮我扎个纸人吗?”

刘大爷一惊:“你要干什么?”

我爹说:“给我扎个最漂亮的玉女,要多漂亮,有多漂亮。”

刘大爷还问:“你要干什么?”

我爹说:“我能帮你找回来那10块钱。”

刘大爷喜道:“那好,那好。”

当天晚上刘大爷就把他扎好的玉女送了过来。

明眸皓齿,真的是非常漂亮。

我都有点心动了。

我爹写了一道符贴到纸人头上,一把拉到灶下烧了。

一缕青烟升起。

我爹一把抓到手中,说:“去,把他给我勾引过来。”

我吓了一跳:“勾引谁?”

“何发财那痴情的女婿。”我爹郑重地说。

停了半天才说:“关家老四这么夺人钱财,太不应该了,我惹不起关家,但我惹得起何发财那瘫子女儿。我要用我这纸人勾引那个丘八的相思魂过来。”

第二天,我一起床就见桌子上扔着好多钱。

我爹正在那儿一张一张的数呢。

我高兴地喊道:“那个纸人真的把那个人的相思魂勾来了。”

我爹一指一个倒扣的碗:“他们正在里面快活呢?”

“快活?”

我爹一撇嘴,忘了我还是个十来岁的孩子,这才又说:“就是他们正在搞大肚子。”

我哈哈笑了,这个我懂,就是关系很好的意思。

那天中午,我爹拿出十五块钱给我,说:“把这10块钱给你刘大爷送过去,这五块钱是咱们卖草药的钱,去割点肉回来?”

我看着剩下的钱:“这些呢?”

我爹说:“烧掉!”

“啊!”我大吃一惊。

我爹接着解释:“我骗了那个当兵的痴情魂,毁了一桩姻缘,这已经够缺德了,不过我是为了防止关老四做坏事,上天应该能原谅我,但是我一旦拿了这不属于自己的钱,肯定要遭天谴。”

他说着一把将那些钱,扔到了灶下。

过了几天,半夜里,突然听到一阵女子的哭泣声。

我爹叹息一声:“这是关老四见等不回来那个痴情魂,要何老财的女儿魂魄也没有什么用,就把它给放了。”

我爹走过去,掀开那个碗,就见两缕清魂飘了出来,我爹伸手抓起一股,说:“你一个假人的假魂魄,就别缠着人家这真魂了。”说着伸手一挥,那一缕清魂四散开来。另外一缕还要犹豫不走,我爹怒道:“从民国痴情到现在,你竟然挡不住一个纸人的虚情假意,难道不羞愧吗?还不速速去赔罪。”

那魂魄如遭当头棒喝,倏忽而去。

外面女子的哭声渐渐停止了。

我爹躺在被窝里,长吁一口气,自言自语说:“能成亲不破亲,破亲坏良心,我这不算坏良心吧。”

选自我的专栏牛蛇录《牛蛇录》讲述牛鬼蛇神的故事 https://read.douban.com/column/2795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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