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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访1998

粟冰箱  · 豆瓣  ·  · 2017-11-11 00:40
故乡的歌是一支清远的笛
总在有月亮的晚上响起
故乡的面貌却是一种模糊的怅惘
仿佛雾里的挥手别离
——席慕蓉《乡愁》

1.

那时我早起上学,外婆给我煮好牛奶,外加一枚白水蛋。远山还笼罩在一片粉蓝雾霭中。天边树如荠,又细又青黑。

嘴里很苦——是外婆趁我睡着,从鼻孔滴的药,流进嘴里。那年我得了鼻窦炎,总是耸鼻子,不然不舒服。白天滴药太苦,又有一种可怕的窒息感,我死活不干,外婆只好等我睡着悄悄滴。每天早上醒来,都觉得自己尝尽了世间最苦的东西。

家乡在四川东部,是一个苍白的小镇,晴天灰扑扑,雨天湿淋淋,下雪罕见像神迹。1998,我小学二年级,太阳似乎比现在转得迟钝一些,日子还非常缓慢、弊旧——才刚刚兴起订牛奶。

起先喝牛奶时,我十分不习惯,觉得味道恶心。我经常趁走廊里没人,趴在阳台上喝,然后偷偷把牛奶倒下去,一点点的,不能让楼下的人发现。有一次不小心没有倒在阳台外面,流到地上,我就用鞋底去擦,被外婆看见了。虽然我狡辩说是不小心泼出来的,但还是落得一顿胖揍。

外婆的闺蜜王婆婆是接生婆,每次来我家串门唠嗑,都说接生时的奇闻怪事,什么哪家的媳妇生了个猫,哪家的媳妇生不出来上吊了,等等。我小时候还是很相信的。有一次,她给外婆带了一个胎盘,外婆如获至宝,用牛奶煮了,逼我吃。她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我,非要看我吃完才罢休,我看着那乳白牛奶中漂浮着几团紫红色的烂肉,第一次觉得心如死灰。我吃了一口,只觉得腥气很重,口感也奇怪,像猪肉却又不是,很黏软,跟牛奶混在一起,有一股糜烂的甜。我差点吐出来。

外婆还不依不挠地问:好吃吗?好不好吃?

我一直很怕惹得外婆不高兴,只能点头。外婆欣慰地笑了,跟王婆婆预定了接下来的十个胎盘。

后来高考时,我妈也如法炮制,还口若悬河说你外婆说你很喜欢呀,又补身体又好吃。现在想想还心有余悸。


2.

外公是退休教师,我们一家住在学校的教师宿舍楼里。这栋宿舍楼总共三层,我家就在第三层。顶楼是一个蓄水池,水很脏很绿,还种了芋头跟莲藕。水池边上摆着几盆仙人掌、茉莉花、草莓。草莓曾经结果,不算很甜。仙人掌开过花,是红色跟黄色的,有柔曼茎秆,倒意外地好看。

顶楼楼梯口放着我们家的鸡笼,养过许多公鸡。周末的时候,我要早起把鸡放到操场去,让它们在外面跑跑。我把鸡放出去,不是把它们一只只拿到楼下,而是直接从顶楼往操场上扔。它们扑扇着翅膀,滑翔地落在操场上。那时学校很多人都惊奇我们家的鸡会飞。

有一段时间鸡很凶,我打开笼子时,它们会扑腾腾地跳起来,啄我的手、我的脸,别提多可怕。我只能赶紧逃走。

当然,我们也养母鸡,家里吃的蛋都是它们生的。我很喜欢取蛋。母鸡眯缝着眼蹲在鸡窝里,不时发出一声咕哝。我往鸡窝里一掏,一般都会摸到两三个蛋。放在手心里,温热熨帖。

有一次顶楼水池换水,用管子引来宿舍楼背后山中沟渠里的水。那座山名叫“翻天印”。我的好朋友陈杰听说了,就想到水池里游泳。他跟我是同学,他爸爸妈妈跟我家也认识,我二姨的女儿还认了他妈妈当干妈。

换水那天是个阴天,春末夏初,樱桃都还青着。我觉得很冷,就不想跟他去游泳。但他还是坚持去。水池里的水虽然换了,但水池壁上的苔藓还有池底的淤泥根本没有处理,我看着陈杰游了会儿身上就青青黑黑的,脏死了,庆幸自己没去。陈杰见我幸灾乐祸,在水池里朝我泼水,捡起淤泥里的小贝壳朝我掷来。我咒骂着连忙逃下楼。但心里又很气,在家里换了衣服,我就躲在顶楼楼梯口,等陈杰终于玩够了,用管子里的清水冲净身体,擦干穿好衣服,准备下楼时,我就迅雷不及掩耳般地打开鸡笼。处于狂躁期的公鸡们就纷纷扑扇翅膀飞出来,朝陈杰啄去。陈杰被硬生生啄了好几下,痛得哇哇大叫,连忙冲下楼。我哈哈大笑起来,给鸡加了一把谷糠。

除了养鸡,我家还养过猫。是一只灰黑的麻猫,它很调皮,有一次跳到阳台上,没站稳,掉了下去,石头做的栏杆都留下它惨白的爪子印。我很惊惶地跑下楼,把它抱回去。也是幸运,它三楼掉下去竟然没什么大事,也许猫真的有九条命吧。

过了几年,茉莉、草莓、仙人掌疏于照料,枯死了。养的鸡在过年过节或者客人来时杀掉。小猫后来跟我搬家到了另一个镇,冬天太冷,钻进蜂窝煤炉子,没人发现,窒息而死。

那时我就隐隐有些知道,每个生灵都有他们固定的路途,并不能陪你走得很远很远。明明那么亲密无间,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再也无法一起走了。


3.

学校里有很多小朋友,都是老师家的。我很喜欢跟他们一起玩。方方、方圆这对双胞胎姐弟,都比我大,很照顾我。主任家的杨晶晶,隔壁魏老师的外孙女杨魏,校长家的肖贤,还有肖岳霖哥哥,邓佳媛,陈李……现在还有联系的只剩邓佳媛了。那时如果我外公外婆都不在家,外婆就把我寄存在邓佳媛家。她外婆会给我们做汤泡饭,然后配很脆的咸菜萝卜,非常好吃。颜色也好看。以至于我后来每次读到张爱玲《金锁记》里的一句:“她再年轻也不过是一棵较嫩的雪里红——盐腌过的。”都会想起邓佳媛。一个奇怪的脑回路。

春天的时候,我们会去田梗上挖野菜,一般都是折耳根。那时,油菜花一定开了满路,黄得嚣艳、黄得汹涌,似乎能听到它们如海潮般鼓荡的声音。阳光轻亮得像铁片。

在哥哥姐姐的带领下,我很小心地沿着田埂走,看棕色水面上自己的倒影。风一吹来,大家都被揉皱了。好像连带着本来的身体也消失了,总让我觉得这人间好虚幻。时间再往后推一点,洋槐跟栀子开花了,就可以到山上摘桑葚跟枇杷吃。

暑假,我们白天去捕蝉,光着脚跑过煤渣路,一点也不怕痛。大人都在午睡,孩子称霸王。下雨就去堰塘边玩,摘来荷叶,顶在头上,摸螃蟹跟蚌壳,看有没有珍珠。晚上去学校下面的一片荒草地,捉蚂蚱,我们还曾经在草地上造了一座小房子。弄断了周围很多树,来当我们的梁椽,有一棵树很难弄断,我们就几个人坐上去,使劲把树压弯,才让它根部产生了一丝裂口。然后拔来很多草,铺在小屋顶上,大家就躲在里面,好像找到了一处小小的避难所。后来荒草越来越多,穿短裤,小腿会被草叶割伤,还有豁辣子——一种浑身是刺的艳丽蠕虫,被它们蜇到会又痛又痒。也许是因为这些,也或许是他们长大了,第二年的夏天,大家都不喜欢去荒草地了。

寒假我们去翻天印野炊。每个人都从家里带一些食材,香肠啊、馒头啊、腊肉啊、油盐酱醋等等。有时候我们会用锅来煮东西,有时直接烧烤。翻天印顶上有一个大坑,我们一般都是去坑里生火,那里没有风。一场野炊下来,大家都灰头土脸的,像野人,但吃得很开心。

当然,我们还有很多其他游戏。

我很喜欢停电的夜,大人都在阳台上聊天,小孩出去捉迷藏。玩累了的话,就聚在一起聊天。夜空靛蓝得像是琥珀,镶嵌着星尘。操场被月光照得有如雪场,一点尘土的痕迹都看不见,我趁大人不注意就躺在上面,觉得自由。这样的夜里最适合讲鬼故事,每次我讲的鬼故事他们都最害怕,因为我会自己加一些细节,不像他们那么敷衍了事,比如什么眼睛突然胀大,流出血来——那是从《封神榜》里伯邑考托梦得来的灵感,我小时候非常怕这个画面。还有我很怕《大明宫词》里薛绍死后的一些阴森森的片段,到顶楼去拿鸡蛋,都会想起,然后一溜烟跑下来。不过,后来我发现吓唬他们更有乐趣,自己竟然就不怕了。那时还搜得到凤凰卫视,里面放的《我和僵尸有个约会》我超喜欢看。我们县城有点播频道,里面偶尔也有鬼片,我一个人在家看都不怕了。

还有个游戏,叫做“跑城”,在我们那儿经久不衰,除了夏天太热,几乎平时都有玩。用粉笔在操场上画出蜗牛壳一样的螺旋“城”,几个小朋友分为两组,一组攻城,一组守城。攻城的人要跑到“城”的中心,再跑出来,如果有人幸存,就赢了。守城的人要攻击,把他们全部“杀死”,才算赢。攻击的工具只有一个,一般是大电池盖串起来的串儿,或者玉米轴切成小块,然后串起来,不能太硬,否则打在身上会很痛。守城的人就扔工具,被打到的攻城人就死了。守城的人在城外面,一般分散站开,容易互相抛掷工具。攻城的人可以强行截住他们攻击的武器,但必须稳稳接住,不能掉在地上,然后扔得远远的,守城的人就要去捡回来,也无法攻击,可以为攻城的人赢得时间。跑到城中心,就安全了,守城的人不能打你,然后又要从中心跑出来。攻城跟守城都是很有乐趣的。

攻城的从入口一圈圈绕着跑进中心,再跑出来。守城的在外面打他们。(灵魂画手)

我有好几次都梦到自己在大太阳的操场上,沿着“城”一圈圈地跑着,跑着。似乎过了很久很久,终于跑到城中心,安全了。我扶着膝盖,松了口气,欣喜地抬起头,才发现操场上空无一人。


4.

我很喜欢看电视跟故事书。我们县城的频道没有自己的节目,只有点播,点播最多的就是《猫和老鼠》《蜡笔小新》,家里已经买了彩色电视机,每天都可以看。还有就是《大风车》《动画城》。外婆最喜欢《红楼梦》跟《新白娘子传奇》,以至于我耳濡目染,对这两部剧的情感也很深。

肖贤家买了影碟机,我们就放卓依婷的歌碟——他们家最多的就是学唱歌的。“三月里的小雨,淅沥沥沥沥沥,淅沥沥沥下个不停。”“晚风轻拂着澎湖湾,白浪逐沙滩,没有椰林醉斜阳,只是一片海蓝蓝。”再不然去陈李家看学英语的碟子:“来是come,去是go,comecome,gogo。”到现在都还记得,洗脑很深。后来肖贤家有了奥特曼的碟子,我们看得如痴如醉,是《泰罗奥特曼》,我还记得有一集是吸血常春藤还是什么,很恐怖。

那时还是天线电视,有时候信号会串,经常搜到隔壁魏老师家的电视。他家好几次看黄片都被我们的天线接收到了,看动画片看得好好的,就变成赤裸裸的画面。外公嬉笑着,不愿意换台。外婆就骂,还让我不要看。我那时知道电视里不是小孩子该看的东西,觉得有些羞耻,但我觉得外婆好像更窘,虽然不关她什么事,因而就想化解尴尬:“那个男人这么大了还要吃奶啊?”外婆憋不住就笑了。

我从小就很喜欢看书,妈妈曾经给我看过一张照片,是我三四岁的时候,什么字都不认识,拿着一本书、一支笔(还是左手拿着笔)。但家里书很少,只有小姨过年回家才给我买几本,那时她才从师范毕业,工作了。我很羡慕肖贤陈李他们都有很多故事书,我也缠着外公外婆买,但他们都说家里没钱,让我借其他小朋友的看。我也觉得自己家里是很穷的,肖贤陈李家的家具都很好,电视也比我家大多了。我知道外公外婆退休了,没什么收入,就忍下来。那时我梦想的就是拥有一本《365夜故事》,虽然很多字都不认得,但我觉得摸到书都好开心。

有一次,跟学校的小朋友一起玩,杨晶晶说起她家有一本《伊索寓言》,讲了里面一个故事。她比我大三四岁,已经快小学毕业了。我真的好想看好想看,就问她能不能借给我,她很嫌弃地说不借,怕我弄坏了。她又说你也看不懂啊。但后来她为了炫耀,还是从家里拿出来,给我瞧了一眼。我眼巴巴地看她拿出来,又放回去,心里第一次产生偷书的念头。但要么是没有机会,要么是太害怕,终究没有成功。杨晶晶似乎也知道我很喜欢这本书,某一次她就说,我明天借给你啊。明天又说,后天吧。但一直都没有借给我。这也是我不敢偷的原因,因为我觉得她肯定知道我早就图谋不轨了,故意捉弄我。

有一天,杨晶晶的妈妈下班回来,看到我很痴迷地盯着那本《伊索寓言》,就问我是不是喜欢看啊。我很犹疑地点头。她就说,那你拿回家去看嘛。杨晶晶出来,很大声地说:不许借!我被她骄纵的样子吓到,害怕地摇了摇头。杨晶晶的妈妈教训了杨晶晶一通,说要学会谦让,就把书塞给我,叫我回家慢慢看。我抱着书,沿着操场走回家。很多学生在扫操场,是那种竹枝扫帚,尘土飞扬。夕阳像是厚厚的金沙,一层层被筛落。我忽然就哭了出来,怕被人看见,用袖子胡乱地擦着眼睛,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后来,教我们语文的周老师知道我爱读书,送给我一本《儿童文学作品选》,是她进修的教材,我好开心。上面的故事都好好看,我至今还记得《油纸伞》《寒号鸟》,还有一个写作者故乡食物风俗的“八大碗”,名字记不清了,但想起来就觉得饿。虽然周老师说送给我,但我还是很怕她要回去,就把喜欢的故事抄了一些,在外婆从供销社给我买来的本子上。

还找到了两张,是以前过年照的

周老师对我很好,我现在都还记得她的样子,有些丰腴,白皙,戴眼镜,非常亲切,但也会在教室外面暗中观察大家有没有摆龙门阵、搞小动作。她是二年级来教我们的,一年级是贺老师。她表扬我写电视机的一篇作文,说我升华了思想,从家里生活的变好联想到了国家在变好……小时候的我真是又红又专啊。她还鼓励我写一些儿童诗,就模仿她给我的那本书里的。加上外婆也逼着我写日记,后来我果然写出来一首,用作文本仔仔细细抄了,交给周老师。周老师给了学校的广播站,某天放学,广播站就读了我的诗,我欣喜若狂,回家途中恨不得拉着所有人说那是我写的。回到家,见外婆站在阳台上,也很仔细地听着,颧骨泛出两团胭脂色的红晕。有月亮的幽蓝夜晚慢慢到来了。


5.

1998年,我最好的朋友,名叫张希希,那时我们给她取了个外号:“脏兮兮”。(其实四川话的“张”和“脏”也不分啦。)她是我们班的女班长,成绩很好,为人也豪爽,很帮助同学。有人叫我“假妹崽”的话,她就会骂那个人。她的头发有些枯黄,脸圆圆的,很红润。我们做过很久的同桌。

她上体育课,齐步走的时候,会同手同脚。老师单独把她叫出来,然后训练。她的脸就会涨得更红,更像苹果了。但是她光脚跑煤渣路的时候,一点也不像其他女生那样娇气。她是敢跟男班长刘志洪打架的人。那时邓佳媛还取笑我跟张希希是一对,她像男生,我像女生。

我还记得1998年寒假前的期末考,我们到初中考试。那时,我们是镇上的小学,考试的时候打散了,还要跟整个片区的小学一起考。他们很多都来自周边镇或农村。考语文时,我把辅导书《字词句篇》带去,想考前复习一下。后来发现其实也没什么效果。我跟张希希在一个考室,中午考完,我叫她去我家吃饭,她就不用花钱在外面吃了——她家离学校很远。我们吃完,回到考室,发现监考老师已经到了,有人坐在我的桌子上,手里拿着我的《字词句篇》,跟监考老师说我作弊。那是个女生,很咄咄逼人的,应该是周边村镇的学生,以前没有见过。我一向跟人打交道就比较胆小,此时更加说不出话来。张希希一把抢过我的书,竹筒倒豆子一样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作弊?

那女生眼睛狭长,很有一种大人的尖酸气,我打死也学不会的,她说:不作弊带书来干啥子?张希希说:有本事把每个人抽屉翻一遍啊,看看哪些没带书。再说,你要不要脸啊,趁别人没在就翻人家抽屉,你在家是不是你妈不在你也翻床头柜偷钱啊?真是没教养!

那女生被呛得说不出话,扬手要打张希希,张希希就顺手拿起《字词句篇》,往她脑袋上狠狠抽去。监考老师分开她们,息事宁人,说考试快开始了。她们才停下来。我偏头看了一眼斜后方的张希希,她正转着笔,冲我偷笑。她转笔一直转得很好,都不掉下来。

2001年,我搬家到了另外一个镇,另外一个学校。当时我是死也不愿意去的,我不愿意离开我以前的老师跟同学。我从未融入新班级,变得愈来愈内向,自闭过一段时间。小学毕业,升初中我都没有报名。那时觉得读不读书都无所谓的。真正进入初中,遇到了理解我的好朋友,性格才变开朗一些。那是另一段故事了。

此后就跟以前的同学很少联系了。高一时,我到县城上学,从同学的同学那里竟然得知了张希希的消息。她现在已经改名了,叫张晓风,跟一个作家同名。她没有考到我们的县城,在另一个县城差一些的高中读书。她通过我同学的同学给了我一封信,说好久没见,竟然能得到我的消息,真是不容易。我也回了信,说很想念她。但我们那时候都没手机,我连QQ都没(QQ还是高考完同学帮我申请的)。后来她辍学去打工,我高二又转到另一个学校,便又失去了联系。

我一直珍藏着她的那封信,夹在老家的同学录里,现在我每次回老家都会看一遍。她在信里说:想起我们那时候无忧无虑,在太阳下笑得格外灿烂。可童年很快就过去了。

我每次看她的信都想哭,越来越发现,这一生原来有那么多珍贵的东西,不是一下子失去的,而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一点一点地褪色了。等你转头寻找时,曾经熟悉如空气、如眼泪的存在,早已化作尘埃,不见了踪影。它们不是电光石火一般逝去的,而是像一支放了太久的钢笔,等打开回忆的抽屉发现它,想写几个字时,才发现墨水早已干涸,枯涩笔尖划破了日历。


6.

1998。

电视里在播放洪灾新闻,我们的小镇却未被波及。夏天很多雨,但都知趣地汇入江海。远山还是淡青色的,芭蕉很绿。折一朵美人蕉,还可以吮到清甜的蜜水。柑橘黄澄澄一片,悬缀枝头,像沉睡的小太阳,等待一个黎明唤醒它们的灿烂。

我学会了很多生字,爱上了讲故事,得到一本书,就像得到了世上的珍宝。我有最好的朋友,最爱我的外公外婆。最明亮的夜晚,最遥远的梦想。最值得挥霍的时光。

1998。

我还什么都不懂,觉得人不会死去,觉得幸福终会到来。现实都不忍举起手中的重锤,朝我心脏敲下去。

人间很柔软,日子也很缓慢。外公喜欢钓鱼,一钓就是一整天;外婆边看《新白娘子传奇》边织毛衣;我就跟小伙伴去山野玩,把童年当成一场终将抵达的冒险。我们不怕妖魔鬼怪,我们都可以战胜它。

1998。

年末的时候下了一场大雪,十几年不遇。外婆在阳台上放了一只洋瓷碗,接了雪来吃,真是没见过世面。我跟小伙伴打雪仗,陈李比我还小,不想被扔得一身雪,静静站在一边,忽然说了句:这些雪是不是死了啊。我竟愣住,不知道为什么。有人在远处放烟花,轰轰然流光溢彩。世界尚且晶莹璀璨。

1998,一切都还好,都还来得及。错误都被原谅,痛苦还未萌芽。时光缓缓地流淌过去,没有声音,没有浪花。好像只要你套着脚印,步步走回,就可以回到那一年。

1998,爸妈过年才回来,我每天都要写日记,零花钱藏在枕头底,因为外婆说第二天可以变多。太阳月亮升起又落下,山坡黄了又绿,泡桐树每年夏天都垂落肥胖的猪儿虫,栀子花插在矿泉水瓶。一切都不太遥远,距离外婆去世,只剩下两年。

于是我二十年后重又回首,把你们的面容仔细擦拭一遍。我忘了那么多,往事就像夹在厚字典里的干花,失去了水分。可还记得我是那么开心、那么快乐,连烦恼都是金银花露一样的凉甜。

于是,让我好好地跟你们告别吧。除此之外,我找不到更好的纪念。

那么再见啦,回不去的1998。再见。


这篇写外婆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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