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啥推荐读物
专栏名称: 经年鲤
从读书到写书,很简单,很喜欢! 自小在皇城根下长大,最爱一边望着护城河的涟漪,一边天马行空地幻想! 虽然从小就是个“故事大王”,却成为了一名医生。而立之年,又踏上远途,移居海外。 虽然早就过了青春,却保有无限童心,愿与文字结缘,追求写作中的无限乐趣! 微信号:JingNianLi,欢迎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分享生活点滴中的快乐!
今天看啥  ›  专栏  ›  经年鲤

更“无用”的写作课 || 士兵小张

经年鲤  · 简书  ·  · 2018-07-03 13:33

图片发自简书App
课程专栏链接:简书版权中心年度大课:更无用的写作课

第三讲,授课老师雨落荒原,主题:“写作习惯:怎样保持长久的创作热情。”

创意作业:(3选1)1,回忆童年,记录一段令自己印象最深刻的往事。2,人生的转折点,遭遇的挫折或艰难的选择,如何改写了命运。3,回顾你坚持如一的爱好,把整个经历写下来。


短篇小说 | 士兵小张

1,询问

“甜甜,你看看这张照片,照片上的人认识吗?”

“认识啊!是小张叔叔!”我没忍住笑出了声,赶快用手把嘴巴捂住。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四处打量。

桌子对面的一男一女对视了一眼,好像被我逗乐了。可不知道为什么却要故意板着脸,看上去很是滑稽。

“你和他很熟悉吗?”戴着宽边大檐帽的女人问道。

我心里又忍不住笑了,这是个多么奇怪的问题。小李叔叔是我最好的朋友,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们怎么会不知道。

“甜甜,你乖乖地回答警察阿姨的问题,好吗?”一直坐在我旁边的妈妈,轻轻地用手指戳了戳我的后背,好像对我的笑有些紧张。

“我每天放学都去找小张叔叔玩儿!”

“你们在一起玩儿什么呢?”

“我最喜欢玩儿捉迷藏!还有跳绳!不过小张叔叔不会跳,他就只管撑着皮筋。然后,我、谢霞、李敏,我们就跳。然后,我们……”

“除了这些,你们还做什么呢?”最严肃的警察叔叔打断了我的回答,声音里有一丝不高兴。

我也不高兴了,眼前的这两个人是那种大人,他们从来不相信小孩子的话,可是还假装对我说的话很在意。

妈妈又悄悄地戳我的后背,我扭动了一下身体,表示不满。我可不是什么一般的小女孩儿,我才不怕什么警察。在军队大院出生,长到现在,我眼睛里见惯了穿制服的人,没什么了不起的。当然了,除了我爸爸。他揍我时从来不手软,一巴掌打下去,屁股会疼好几天。

没办法,我很淘气,这我早就知道。隔壁院子的大军和小军个头都比我高,可是爬树却从来没有我爬得高。我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女孩儿就不能比男孩儿厉害,我不服,也不怕。其结果是招来我爸更多的巴掌,和我更野蛮的个性。

“甜甜,小张叔叔有没有抱过你?”警察阿姨见我一直不说话,于是改了腔调,好像在哄小娃娃那样慢声细语地说着,只是听起来怪腔怪调的。

“嗯!”我想都没想就点点头,我身边的妈妈好像哆嗦了一下,我连忙侧过头看她。屋子里很暖和,可妈妈看上去很冷的样子。

“那除了抱你,他还有没有过其它的举动?比如说,亲亲你、摸摸你的脸?或者摸摸其它地方?”警察阿姨继续问着,我发现妈妈的脸色有点儿难看。我理解,这两个警察怪里怪气的,问的话都让我觉得可笑。这个问题更是莫名其妙,我盯着警察阿姨的眼睛,她居然立刻把目光挪走了,好像害怕我批评她似的。

“甜甜,今天警察叔叔阿姨过来,问你的话都非常重要。你不要淘气,要认认真真地回答,好吗?”妈妈又开口了,“不然,妈妈和爸爸都会生气了!”

我叹了口气,每一次都是这样,每一次我惹了祸,妈妈都会搬出爸爸来吓唬我。我立刻老实了很多,开始认认真真地思考这个问题。

一下子,我就想到了三月份的沙尘暴,想到了我被风沙裹得喘不过气来,想到那抽打着我全身的沙砾,想到了那狰狞的狂风呼啸的声音,想到了我刚出校门就和大军、小军分散了,想到了我的恐惧和绝望。最后,我想到了小张叔叔突然伸向我的大手,想到了他把我紧紧抱起,想到了他亲吻我的眼泪,把沙子卷进了我的眼睛。

“嗯,他亲过我。”

三个大人同时深吸一口气,好像终于听到了满意的答案。警察叔叔立刻在面前的纸上写起字来,“唰唰”的钢笔划动的声音,听起来无比急躁。

妈妈哆嗦了一下,握紧了我的胳膊,又立刻松开。

他们的样子真的很奇怪,没有一个人在乎我。我的眼泪在打转,一想起那场沙尘暴,我就会很难过。妈妈曾经告诉我,第十六野战军,也就是我父母所在的军队,当时在县城上学的一百多个孩子,没有一个人出危险,光是被小张叔叔救下来的孩子就有十几个。可是当地的老百姓家,有的孩子没了,有的牲口没了。

我眨眨眼睛,让眼窝里的眼泪干掉:“那次,小张叔叔还亲了冬冬。”当我被他抱起来时,他怀里已经抱着比我还小一岁的陈冬,当时他正在“呜呜”地哭,满嘴都是沙子。

没人听我说话,写字的警察叔叔放下了笔,抬头看着我,好像在看一个可怜虫。

“二月份刚开学时,有一天你放学回家,去了小张叔叔的警卫室。”警察阿姨又说话了。

“他是不是脱掉了你的棉裤?”

我的脑袋“轰隆”响了一下,“完了!”我绝望地想,“可恶的王梅!告密的坏蛋!”我在心里痛骂着!“你保证不告诉任何人的!叛徒!”我怒不可遏,拳头已经攥紧,呼吸也变得急促。

三个大人又是一番急促的目光交流,我无意间泄露了自己的愤怒,当然还有秘密被发现的不安和害怕。只是我没有想到,他们完全误解了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这一次是我妈妈,她居然喊叫了起来,那样子十分吓人,也好像非常难过,让我觉得她快要哭了。

“刘主任,您别激动。别吓着甜甜了,让她慢慢说。”警察阿姨立刻制止了我妈妈。

我是不会说的,这是我最大的秘密,我绝对不会让他们知道。因为,我爸爸会狠狠揍我,想到了这一点,我立刻摇摇头。

“没有,小张叔叔怎么可能脱掉我的裤子!我又不是小孩儿!”我坚决地摇着头,鄙夷地看着眼前的两个人,我越来越讨厌他们了!

我的身旁,妈妈发出一声叹息,紧接着捂住了她的脸。

2,妇科

妈妈领着我离开了团部的办公室,警察叔叔和阿姨也离开了。我妈妈和爸爸都是军人,他们很忙,经常出差。奶奶生病那年,团部派来一个警卫兵,原本是为了照顾我。可我爸爸觉得不能搞特殊化,于是在家属区门口设立了一个警卫室,负责警卫工作,其实还是负责照顾我们这些小孩儿和帮忙家属区的琐事。他就是小张叔叔,大名叫张正。

“甜甜,下午妈妈带你去趟县城。”吃午饭的时候妈妈说,她已经吃完了,可还坐在一旁,一边看着我,一边拍拍我的脑袋。

“去干嘛?”我很吃惊!虽然军队大院离县城不远,可妈妈总是很忙。我的生活两点一线,军队大院和学校,每天重复着,周日则和一群孩子在某个野地里疯玩儿一天。

妈妈没说话,好像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县城。难得的周日,又能和妈妈在一起,我也立刻忘记了刚刚提出的问题。


“刘主任,您这边请。”身穿白大褂的李军医毕恭毕敬地带着我和妈妈走进一处走廊。我一直皱着眉头,鼻子里都是难闻的消毒水味道。

我们在县城的野战医院,妈妈正带着我一路走进去。我的心里充满了疑问,我没有生病啊!想到妈妈苍白的脸,我觉得一定是妈妈病了。没错儿,妈妈肯定有问题,因为她的手冰凉滑腻,掌心里都是汗。

我们来到一个挂着白色门帘的房间外面,“进来吧,我亲自给甜甜检查。”那位胖胖的李军医轻声说着,随手关上了门。

房间里没有别人,正中有个奇形怪状的床,墙壁上的窗户关得严严实实的。一侧有个桌子,正对面的墙上贴着一条标语,上面有八个字,我只认识里面的“计划、生、人人和有”几个字,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甜甜,我是李军医,你不要害怕,让阿姨来检查一下你的身体,好不好?”

我这才明白过来,不是妈妈,是我。对啊,刚才进门的时候她已经说了,只可惜我光顾着四下张望,没有注意到。我立刻伸开双臂,摆出一副很乖巧的样子。

“不是这样的。我需要你脱下裤子,躺在床上,我看看你的屁股,不疼的,可以吗?”

我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把裤子抓紧。

“甜甜,乖啊!一下子就检查完了,一会儿我带你去买大白兔奶糖。”妈妈开口了,可声音里透着阴谋的味道,我立刻想起了奶奶讲的“狼外婆”,不由得瞪大眼睛看着她,看得她脸色更加苍白,好像快要晕倒。

后来的事情发生得很快,一眨眼我和妈妈就走在了回家的路上,我嘴里吃着大白兔奶糖,衣服兜里还有一块,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奢侈。

然而,我一点儿都不开心。我记得小小的自己躺在那个怪模样的床上,裤子脱掉了,双腿分开支棱在两侧的架子上。那架子太高,硌得我的脚后跟生疼。

我也记得那个李阿姨用凉飕飕的东西检查我的屁股,的确不疼,而且一下子就检查完了,但就是让人不舒服。屁股是不能让别人看的啊!可她看了,看得很仔细,她也让我妈妈看,妈妈也看得很仔细。在那一刻,我觉得羞耻,比上次大军把死的癞蛤蟆扔到我身上还要恶心。


“你是糊涂了吗?”

迷迷糊糊中,我听到了爸爸的声音。睁开眼睛,周围一团漆黑,奶奶的呼噜声就在我身边。

“我是担心啊!”妈妈怎么在哭,她的声音一抖一抖的。

“结果怎么样?自取其辱!”爸爸听上去很生气,虽然声音压得很低,但那股凌厉的味道让缩在被窝里的我哆嗦了一下。

“我问过王梅,当着她妈妈的面。她非常肯定地说,那天从警卫室的窗户望进去,甜甜光着腿,挨着炉子坐着,小张一直不停地摸着她的腿。她还说,小张和甜甜都恳求她保密。你也知道,王梅是个懂事的孩子,甜甜班的班长,她平日里可是比甜甜成熟多了。”

“成熟?都才是八岁的孩子,能成熟到哪儿去?甜甜有多淘气,你我都是知道的,她疯起来比男孩儿还离谱。说不定就是弄湿了棉裤,怕咱们批评她,跑到小张那里求助。”

“可是,吴采莲又是怎么回事儿?警察已经找上门来,团部也介入调查了。对了,今天甜甜说,小李亲过她。”

“糊涂!”爸爸厉声喝道,妈妈立刻闭上了嘴,“你今天带甜甜检查,结果一清二楚,处女膜完整。自己打了自己的脸,还在纠缠不清!那个什么吴采莲我不清楚,可我清楚自己的兵!小张是个好孩子,十五岁入伍,脚踏实地走到今天。我就搞不懂你们这些娘们,一遇到事情自己先炸呼了!”

妈妈又开始哭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也很难受,眼泪顺着脸颊两侧流了下来。他们的话我听不太懂,但好像因为我烤棉裤,给小张叔叔惹来了大麻烦。

在黑暗里,在奶奶的鼾声中,我第一次觉得孤独无助,第一次觉得自己不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假小子、惹祸精,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去找小张叔叔。

3,农场

“甜甜是不是生病了?”胡老师在下课后把我叫到办公室。

“没有……”

“那你就是遇到什么不高兴的事情了吗?是不是和小朋友闹别扭了?”

“都没有……”

我回答得很生硬,因为我很生气,甚至可以说非常非常生气。距离上次的奇怪事情已经过了很久,久到我已经算不清楚过了多少天。总之,厚厚的冬装已经脱了,现在的我穿着白衬衫和蓝裤子,应该快到暑假了吧。

我每一天都去警卫室,里面换成了小王叔叔和小齐叔叔,但是没有小张叔叔。我每一次都问他去了哪里,可是每一个人都摇摇头,说不知道。

我问过妈妈,她也说不知道,还让我以后不要问了,我觉得妈妈肯定不喜欢小张叔叔了,因为她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瞅着自己紧紧握在一起的手。我不确定妈妈为什么不让我寻找小张叔叔,我觉得她好像在求我,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这让我不安,也让我怀疑,小张叔叔会不会被坏人抓走了?可是,一旦这样想,我总觉得那两个警察,或许还有妈妈,应该都参与了这件事。这让我有些拿不定主意,在寻找和放弃之间,夏天来了。


暑假是我最爱的,因为可以没完没了地在外面疯。西北边陲的冬天是严酷的,可夏天却奇妙之极。军队驻地和后面的荒原土山经常有一群群的孩子们疯闹着,时不时有小孩被领到家长面前,接下来就是一顿教训。

“甜甜,一起去掏鸟蛋吧?”小军来找了我好多次,他不明白我在忙什么,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玩儿?

“不去,我有事!”

我真得很忙,我有一个周密的计划,我打算把整个野战军驻地扫荡一个遍,我必须要找到小张叔叔,我要把他从“坏人”手里救出来。


“老丁,我们明天去农场,你不一起去吗?”妈妈一边收拾衣服,一边和爸爸说着话。

每一年的八月份,野战军驻地的战士都要去军区农场帮忙秋收,我们这些小孩子也都会跟去。帮忙干活和我们无关,拼命地折腾才是孩子们的目的。农场好像是天堂,那里有无穷无尽的乐趣。

“我今晚就下连队,装甲部队的新兵训练即将开始,我这个团长要和战士们一起吃住训练。这一支队伍是配备最先进的队伍,是军区的精英,需要下大力气打磨。”

“那我带甜甜去吧,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妈妈把背包打好,突然叹了口气。

爸爸也叹了口气,我虽然没有看他们,但我知道此时的他们都皱着眉头在看我。


“去玩儿捉迷藏!大部队跟我走!敌人就是冲上来了,扫射……”一大群小孩儿跟随着大军窜进高粱地,迅速消失在金红色的海洋中。那一片望不到头的金红色不停地晃动着,不断被手持镰刀的战士们砍倒。我能听到大人们的号子声和高粱落地的声音。我就躲在一座高粱堆成的小山后面,我不想去玩捉迷藏,我对没有小张叔叔陪伴的日子没有任何兴趣。

“甜甜最近怎么了?”我听到了我的名字,那是邝阿姨,大军和小军的妈妈。

“唉,”这是我妈妈,她们都在团部工作,即是同事,又是朋友。

“还不是因为小张,我是真的没想到,甜甜会那么喜欢他。”

“那个小兵人真的不错,对大院里的孩子们尤其好,是掏心窝子那样的好。那件事不是个误会吗?那个县城的女人不是撤诉了,那为什么还要把他下放到养猪场啊?”

“不是误会,是那个吴采莲心术不正,根本就没有什么强奸。起因是春节时候了,她有一个表兄弟是个混混,在集市上欺负老人,刚好被进城办事的小张撞见了。打抱不平的小张,当时教训了他一顿。结果他跑去找表姐,那个吴采莲,本来作风就有问题,两人一起设计陷害小张。一深入调查就发现了,吴采莲也受到了地方上的处分。”

“啊,原来是这样?那小张岂不是见义勇为?是做好事啊?”

“你不知道,一调查,小张也有问题。具体的别问了,总之,有问题……”

我没听完她们的对话,一是我听不太懂,二是我没有时间可以浪费。日头已经偏西,大片大片的高粱地已经被收割完毕,金红色的高粱已经堆成了山。我知道,最多一个小时,劳动就要结束,战士们就要集合,而我们也要坐上卡车返回军队驻地了。

我知道养猪场,就在军区农场里面,如果从高粱地顺着河一路向上走,经过一片杨树林,再拐个弯儿就到了。我是绝对不会错过这最后的机会的。

平日里偶尔去农场都是坐车,我觉得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可如今我已经走了很久,久到我以为自己迷路了,太阳已经挂在杨树的树梢上,我为什么还没有走出这一片杨树林?

再回头也已经来不及了,我想妈妈肯定发现我不见了,或许他们已经开始寻找我了。每年农场之行,都会发生类似的事情,大多数都是累得在高粱地里睡过去的孩子。只有一年,一个男孩儿淹死在河里。从那以后,我们就不许下河了。

在树林里奔跑的我一点儿都不害怕,相反的,我觉得浑身都兴奋不已。好久了,我都不曾惹祸。对啊!爸爸最近揍我的次数少了很多。我一边跑,一边开心地想象着焦急中的大人,妈妈会不会又哭了?她一定想告诉爸爸,可是爸爸下连队了,这样真好,他就没法儿揍我了。

在越来越暗的杨树林里,我跑得大汗淋漓,我觉得自己好像是个孤胆英雄,正在奔向胜利的彼岸。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哭起来,我不害怕啊,也不在乎妈妈的暴跳如雷。对了,我是喜极而泣,因为我终于看到了杨树林的尽头和忽隐忽现的农场。

4,小张

“甜甜……你在哪儿?甜甜……”喊叫声此起彼伏,手电筒和火把照亮了高粱地。军部的十辆卡车已经开走了九辆,剩下最后的几十个战士,还在徒劳地继续搜寻。


我一个趔趄,差点儿摔个狗啃泥。“咦?”我心里自言自语着,“走路也能睡着吗?”

这样一想,我一下子清醒过来。农场的养猪场就是最后那一排灰砖墙的房子,离得近了,猪圈的呛鼻臭味越来越浓。天已经差不多黑了,朦朦胧胧的最后一丝阳光中,我看到了他。

“小张叔叔!”

栏杆后的他提着一大桶潲水,一边吆喝着,一边用一个大铁勺一勺一勺舀出来,倒在石槽里。一群猪仔闹哄哄地围着他,时不时地撞得潲水桶一晃一晃的。

“你动作快点儿!天马上就黑了!”一个男人恶狠狠地吼了一句,我还没看见就一闪不见了。

小张叔叔木讷地继续舀着潲水,他的背弓着,好像一下子变成了一个老头。我又喊了他一声,寻找着栏杆的缝隙。他终于抬起头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窝里的眼珠都不曾移动。我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这个隔着栏杆的男人长着和小张叔叔一模一样的脸,可是他好像是一个死人。

“甜甜!”他突然大喊一声,扔掉手里的潲水桶和铁勺,勺子打在一只猪仔的脑袋上,它闷哼一声,向一旁一窜,撞翻了潲水桶,一大堆黄褐色黏糊糊的东西流淌出来,猪仔们兴奋地摇了摇卷曲的小尾巴,立刻挤成一团。

小张叔叔直接窜过猪圈的矮墙,他挥着手,向离我最近的栏杆跑来。落日的残影照到他的脸上,他的眼睛闪烁着光芒,他的嘴咧开,露出最后面的牙齿。在我八岁的人生里,我从未见过更加灿烂的笑容。

“甜甜!”他一下子就奔到了我的面前,他的身上很臭,头发像一大蓬野草,他的脸颊非常瘦,额头还有一道已经结疤的伤口。

我的眼泪汹涌而出,我的小张叔叔,那个永远干净整洁的士兵,那个总是谈笑风生间让所有孩子乖乖听命的士兵,那个从来腰板儿挺直、神态端庄的士兵,那个对孩子充满爱心的士兵,他不见了。

我被眼前的这个人吓到了,或者说被他凄惨的样子吓到了,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那么好的小张叔叔会被赶到这里?为什么他变成了这个样子?

天一下子黑了下来,我的短袖衬衫已经湿透,夜风很冷,我开始打寒战,很快的,我的牙齿也“咔嗒咔嗒”响个不停。

和我的狼狈相比,小张叔叔显得格外紧张。我们还没来得及说话,猪圈后面的门响了,一个男人的骂声立刻响起。

“你别出声,千万别出声。我马上过来找你!”小张叔叔转头离开,千叮咛万嘱咐地比划着。

我缩在栏杆的角落里,把头埋在膝盖里,我一直在哭。在沉默的眼泪里,我听到了更刺耳的骂人声,听到了扇耳光的声音和潲水桶扔到人身上再弹落在地上的声音,听到了猪仔被惊扰后的“吱吱”叫声,听到了有人倒地的声音……

“甜甜别怕,把这衣服裹上。天气太冷了,你的衣服都湿了。”一双大手包裹着我,我一下子惊醒,难道我又睡着了?

黑暗中,我感受到了小张叔叔的温暖,我的身上被披上了一件衣服,很干净的衣服,有肥皂的香味。我毫不犹豫地扑进他的怀里,他犹豫了一下,许是担心自己身上的味道。但是我不会给他机会,我紧紧地抱住了他。

“我想你!”我对着他的耳朵轻轻地说着,他开始颤抖起来,我伸手摸到了他的眼泪,凉凉的,顺着他粗糙的皮肤流淌着。

我被他抱着,我知道他会把我送还给我妈妈,我听到了农场大门口卡车刹车的声音和人们的叫喊声。虽然听不清楚,但毫无疑问,那是军部的卡车,车上肯定有我的妈妈。

从养猪场走过去最多十几分钟吧,小张叔叔抱着我走得很慢。我把这些日子里发生在我身上的所有事情,我努力寻找他的所有经历,我觉得最最重要的所有情报都告诉了他,除了那个去县城的下午。

他始终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流眼泪,我心里很着急,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逃跑,为什么要让“坏人”欺负他。快到大门口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下午听到的妈妈和邝阿姨之间的对话。

“还有一个坏人,她是个女的,叫吴……”我拼命回忆,“叫吴采莲!”

小张叔叔突然停顿了,他趔趄了一下,发出一声呻吟,我觉得他就要摔倒了,赶忙挣脱他的怀抱。当我踩到地上的时候,我身后传来了人们跑动的声音,还有晃动着的灯光。我一下子看清了小张叔叔流着血的小腿,他的鞋子已经被染红。

我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就被人从身后一把抱住,与此同时,几个人呼啸着从我身边掠过。下一秒,小张叔叔被按倒在地,他的脸重重地摔在泥土里。

我开始尖叫,拼命地又踢又打,拼命地想要挣脱那抱着我的人。在我昏倒前的最后一秒,我听到了妈妈的哭声,还有小张叔叔的喊声。

“甜甜,乖!和你妈妈回家,忘了我吧……”

5,原告

我深吸一口气,停止了叙述,时间已经过去了快四十年,我仍然无法平静地回忆这一切。我知道再多说一句就会泪流满面,于是站起身来,踱步到窗前。

已是下午五点了,昏黄的日光笼罩着整个城市,没精打采地让人生厌。我回过头来,心情已经平复,我面前的沙发上蜷缩着一个年轻的女人,脸色苍白,眼圈泛红。

“后来呢?”她抬起头来看着我,声音很小,有明显的局促不安。

“我大病了一场,肺炎、高烧不退,在县城的野战医院呆了半个月之久。”

她看着我,并没有在意我的停顿。我很清楚她渴望了解更多,于是再次坐到了她的身旁。

“我发高烧期间,爸爸来看过我一次,然后又回了连队。我妈妈倒一直陪伴着我,可我什么都不想和她说,因为我很肯定她也是阴谋者,是折磨小张叔叔的‘坏人’之一。”

“在我终于摆脱了输液针,摆脱了高热和咳嗽,终于要出院的时候,我爸爸又来了。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刻,等到了救小张叔叔脱离险境的时刻。”

我的眼前再次出现那个野战医院的病房,出现那个大病初愈的小女孩,出现她仍旧愁眉不展的父母。

“我跑到野河上面去了。”我平静地说着。看到对面女人困惑的目光后,我开始了详细的叙述。

“野河从县城流过,一直流到野战军的驻地西侧。那是一条大河,源自祁连山深处,河水冰冷刺骨,即便到了夏天也会轻易吞没放肆的戏水者。”

“那是小孩子的禁区,每一个在那里出生长大的孩子都被无数次警告,夏天不许游泳,冬天不许滑冰。”

“二月份,冰层通常还是很厚,一冬天被胆大叛逆的孩子们趟遍了的冰面从没让我们害怕给。然而那一天不同,因为有凿河摸鱼的农民一番鼓弄,冰面已经开裂。”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上了冰面,没理睬同学们的大呼小叫,我越走越远,直到同学们都已离去。然后,毫无悬念地,我脚下的冰面‘咔嚓’一声,我的右腿已经浸入水中,整个人趴倒在冰面上。”

“或许惹祸多了,或许平日里胆子就大,反正我并没有惊慌。生存本能让我没有盲目挣扎,仍旧结实的冰层没有助长裂缝的嚣张。总之,我爬上了冰面,又走出了冰河,我拖着很快冻成冰筒的棉裤走回了军队驻地。我走得挺自然,居然没有觉出刺骨的寒冷。但是,我没敢直接回家,而是走进了小张叔叔的警卫室。”

“慌乱中的小张叔叔把我安置在炉子的旁边,我的棉裤已经和我的右腿、大半个屁股冻在了一起。对了,还有我的棉鞋,也已经变成一只冰靴,把我的脚冻得硬邦邦的。”

“我好几次差点儿栽倒,因为我的右腿已经不能弯曲,每一次小张叔叔企图脱下我的棉鞋,他都几乎把我拽倒。”

“一路走回来,我真的没觉得冷,也没觉得疼,可是在炉火的烘烤下,我的右腿感觉到了刺痛,然后是脚踝,然后是脚趾。在那时候的冬天,常常有人被冻掉脚趾,甚至是一条腿。”

“小张叔叔喘着粗气,我则一边倒吸凉气忍着疼,一边因为他的焦急而傻笑。我不记得过了多久,我的棉鞋终于变得软塌塌的,终于从我脚上脱了下去,然后是我的棉裤。”

“我的脚趾头都在,我数了两遍,但是我没法儿移动它们。我的右腿和右脚好像变成了透明的一样,惨白惨白的。我开始哭起来,我以为我的腿被冻坏了。”

“小张叔叔让我别哭,他把自己的大手在炉火旁烤热了,不停地轻轻按摩我的腿和脚。刚开始的时候真疼,一碰就疼。我尽量忍着,不想让小张叔叔担心。就那样,他救活了我的右腿和右脚,自己倒累得满头大汗。”

我继续回忆着,回想起我们靠在炉火旁,尽量不弄出声响。外面时不时有人路过,也有小孩子拍打房门,小张叔叔闩上了插销,他知道我爸爸的暴脾气,一旦被发现,一定又是一顿暴揍。可惜,我们还是被一向细心的王梅发现了……

在县城医院的病房里,我一口气把自己的“罪行”交代清楚。我爸爸始终阴沉着脸,我妈妈的眼圈越来越红,终于落了泪。

“然后呢?”沙发里的女人听得入神,见我沉浸在回忆中,再次问道。

我抬头望望窗外,混沌的日光更加萎靡不振,我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我回家了,什么都没有发生。从那之后,我爸爸再也没有打过我,我妈妈则不像以前那样经常出差了。”

“那位小张叔叔后来怎么样了?他回来了吗?”

我摇了摇头:“我父母说他离开军部了,去了别的地方。我从他们的眼神中看明白,我没机会再见到小张叔叔了,终于的,我也不再闹着要见他。”

“一切都恢复了正常,直到我长大成人,我才终于知道,小张叔叔早就死了。在我发烧住院的那个时候,某一天的夜里,他从农场跑了,手里握着一枝从农场偷来的猎枪。”

“他跑了一整夜,在天亮前跑进了县城,直接摸进了吴采莲的家。大半年之前,他好心帮助那女人推着一车煤块,然后就是在那里莫名其妙地被警察带走。他冲进门,一枪正中那女人胸口。他本想接着打死自己,可猎枪的枪口太长,他对着自己打了三枪都没有命中要害。于是,他用随身带着的小刀豁开了自己的手腕。”

沙发里的女人瞪大了眼睛,她的嘴唇开始哆嗦个不停。很明显,我的话刺激到了她,这正是我想要达到的目的。

我凑过身去,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她想要躲开,被我抓住肩膀。

“我当警察二十几年了,经手的案子多如牛毛。来见你之前,我才见了被告。他还是个孩子,才十六岁,我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无辜。我之所以特意来见你,把我小时候的事情告诉你,就是想让你知道,诬陷一个人也许一时会让你得意,但你会背负一辈子的内疚。”

“你在吓唬我吗?你的意思是,他以后会杀了我?”女人有些慌乱,语调也变得尖锐而刺耳。

我摇了摇头:“我从来没有吓唬你,我只是心疼那个孩子,他的眼神非常清澈,在我八岁的时候,我见过同样清澈的眼神。”

女人的表情突然变得萎顿,她低下头一声不吭,我也没有说话,就等在一旁。

“丁警官,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诬陷他……”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前恍惚出现一个挺拔的身影,他咧开嘴笑着,笑得无比灿烂!

课程专栏链接:简书版权中心年度大课:最无用的写作课




原文地址:访问原文地址
快照地址: 访问文章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