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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李白《古风》(西上莲花山)赏析笔记

图特亚斯坦  · 简书  ·  · 2018-05-09 22:39

在“古风”这个词还不大惹人嫌的年代里,李白曾写过这么一些诗,总题叫《古风》,一共59首,其中第19首,算是里面比较出名的,也就是本文将要涉及的这首:

     西上莲花山,迢迢见明星。

  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

  霓裳曳广带,飘拂升天行。

  邀我登云台,高揖卫叔卿。

  恍恍与之去,驾鸿凌紫冥。

  俯视洛阳川,茫茫走胡兵。

  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

1. 头重脚轻

有些版本显示,这首诗第一句是“西岳莲花山”,明显是错的。因为这首诗在结构上是非常清晰的。不需要知道诗写了什么内容,只需要从语法的角度观察句式。《古风》(其十九)整诗分成两部分,两部分不是总分,也不是分总,而是并列+顺承关系。断开之处显然是在“俯视洛阳川”前面。两部分的首联,在句式上完全相吻合,也即是:

西上莲花山,迢迢见明星。

俯视洛阳川,茫茫走胡兵。

“西上”,“上”是动词,“西”是状语,修饰“上”这个动作;“俯视”也一样,“俯”限定“视”的具体方式。“莲花山”和“洛阳川”是格式相当的三字地名,且一山地一平原。“迢迢”与“茫茫”不单都是双音节叠词,而且意思相近,一个指距离远,一个指场面大。“见”与“走”都是动词,一静一动。“明星”是华山上的仙女名,“胡兵”指北方少数民族侵略者。另外,从字面上看,“明”是明亮、分明;“胡”本意乱来,胡闹、胡扯、胡说,相似地,可能也有糊涂、模糊等间接的含义。“星”与“兵”,同样是多,但是“星”引人眺望与向往,“兵”则令人畏惧和恐慌。

可见,中间任何一联都不像“俯视”这两句话这样,与诗的首句对得这么工整。可以推测,李白是有意为之。但是有一个问题,这样写起来,这首诗就显得头重脚轻,第一部分共五联,十小句,第二部分仅仅两联,四小句。分析起来,大概只能从内容入手。第一部分讲的是李白游仙,是一幅美好的场景,第二部分则是生灵涂炭,惨不忍睹,令人厌恶。作者李白特地把他憎恶的那部分尽力压缩,用第一部分那五联,如一座大山般镇于其上,使其不能作乱。当然,也可以说,李白对于美好的事物,自然有许多话可说,而对于战乱,大概是很“无语”的。我们看到唯一描写第二个场景的尾联“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涂”和“尽”都折射出作者极不耐烦的心理。

2. 亦真亦幻

说这首诗“亦真亦幻”,其实纯属废话。谁都知道,这首诗写的就是个梦。然而大多数时候,这也只是一种笼统的判断,梦固然是跑不了的了,可是我们从何种角度来看这个梦呢?

首先我们从第二联入手,“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素手”是指手白,或者净,“虚步”是步伐轻巧。“素手”是实有其物,属性落到实处;“虚步”却是无物,“步”是动作或者距离,“虚步”就是一种特定的姿态或者感觉,具有暂时性。二者相对,本身营造了一实一虚的效果。作为谓语的“把”和“蹑”也极其考究,“把”是一个很轻的动作,似有意若无意;“蹑”本义是有意识地踩踏,现在的意思是“踮着脚”,踮着脚,就是有意识、有目的的,才会踮着脚走路。“把”与“蹑”二字的对立,同样是神来之笔。

“芙蓉”与“太清”。“太清”意思很多,往小里讲,是指天空,往大处讲,是指宇宙天地。这个词还可以指传说中的神仙,元始真气等等。总之就是一个奇大无比,包罗万象的概念。“芙蓉”,一般指莲花。两个词对应起来,很容易想到“一花一世界”这种“佛系”用语。而“真”与“幻”的切换就出现在此处。别忘了,李白此时所在的这座山,就叫“莲花山”,而仙女手中又“把”着一枝芙蓉,我们可以大胆推测,事实上“莲花山”就是仙女手中的芙蓉,而李白此时“迢迢”望见仙女的面容像挂在空中的启明星,他自己却身在仙女的手中。

按正常情况讲,以这般渺小的视角,仙女如何“把”,如何“蹑”,如何“霓裳曳广带”,应该是看不清全貌的。但是这首诗写的既然是在梦中,谁做过梦谁都知道,梦里的视角是可以随意切换的,你有时是第一人称视角,有时又可以在旁边看自己与别人说话,这种状态非常符合梦境的特性。而当镜头可以灵活转变起来之后,你就会发现一切都只是心理作用而已。为什么李白能够把仙女手手脚脚观察得那么清楚,他是老变态吗?既然这么清醒,为什么后来又“恍恍与之去”呢?为什么在迷迷糊糊的情况下,又能稳稳当当地坐在“鸿”身上呢?而且还不是“乘鸿”,而是自己开车(“驾鸿”)呢?这一切都难以解释,这就是梦境。

3. 李白的“弗洛伊德式”游仙

弗洛伊德讲梦的构造,提到两种主要模式。一种叫“凝缩”,也就是几个特点聚集在一个事物身上。比方说梦见一个罗马士兵,可能是因为你最近在看卡尔维诺的小说(意大利作家),因为做错事被父亲责骂(士兵代表权力、暴力),面临司法考试(罗马民法典),电视上看到奇异的莫西干头(罗马士兵头盔饰品)、参加同学的生日派对(切一个形似罗马斗兽场的蛋糕),上下班经常骑行(电影《罗马假日》经典镜头)等等。这几件事之间隐藏的共同特征促使你梦见一个罗马士兵。第二种叫“移置”,也就是颠三倒四,张三做的事被放在李四身上,而张三又跟李四有某种特殊的联系。

总的来说,梦的构造靠的是同义或者近义的联想,而李白这首诗的营构就带有这种特征。首先是“莲花山”与“芙蓉”,仙女手中未必要拿着芙蓉,但是恰巧这座山叫做“莲花”,由“莲花”这一地点的设定,引起接下来的画面。于是仙女手中必然是芙蓉,绝不能是其他。要是拿着别的,就不符合梦境的联想特性了。另外,荷花洁白无暇,这也与他提及“素手”有关。当然,仙女的手如果毛毛的黑黑的,可能也不大符合人们的想象。

“霓裳”、“广带”让人想到官服,或者神仙的形象往往也穿着官服,而卫叔卿这个名字,“卿”就是公卿之意。历史上,卫叔卿是一个傲娇的仙人,下凡访汉武帝,而刘彻却把他当普通臣子看待。本来这也是规则体制之必然,他却不干,觉得自己堂堂神仙,怎么能对他如此失礼,于是失望而去。这个人物倒是很符合李白对自我的假想,一说到“官”、“仙”,他首先就联系到了卫叔卿,由此组成梦的一部分。其实就算不是梦境,写诗也大可如此联想,诗歌创作本身就与梦有相通之处。

诗中还有另外一个词也暗指这一点,即“云台”。云台在此诗中一般解释为华山东北部的云台峰。但“云台”这个词没那么简单:首先,其本义是高耸入云的台阁,古时候什么地方有这种设施呢?无非皇宫而已。其次,东汉光武帝所设高台名,用以商议国事,后代指朝廷,这意思就更直露了。最后才是华山云台峰,以及道观名,充满浓郁的宗教气息。李白一生游历山河无数,他这个梦的地点偏偏选择在华山,除了离国都比较近以外,其他方面考虑之周全,也是“机关算尽”了。

最后,在以上诸种与“官”相关的意象的合力下,出现“豺狼尽冠缨”之场景,便是顺理成章的事。

4. 检查一个代词

诗的优点在于简洁,可以省略掉一些重复的、不必要的内容。但这也是缺点,容易发生含混。比如李白这首诗,写的是梦的过程,算是个叙事作品,其中有些地方就交代不清楚。我们先追随李白的脚步走一趟:

首先,李白登上了华山,远远看到了华山仙女。仙女肤白貌美,手扶莲花,轻轻地行走于云端,衣服华丽,飞升上天。此时发生了一件事:“邀我登云台”。到目前为止,画面里除了仙女和李白,没有其他人,所以“邀”的施动者是仙女,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下一句中,仙女带李白一起去云台峰,上面住着另一个仙人,叫卫叔卿。“高揖”的动作应该来自李白,毕竟只有李白仰慕卫仙人,叫做明星的仙女没有什么理由仰慕他。

紧接着那一句,就简直让人“恍恍”了。“与之去”即跟随它去,这个“之”到底是指仙女呢,还是指卫叔卿呢,抑或是二者都有呢?如果是指仙女的话,这句话就说得太晚了,毕竟李白之前已经“与之去”过一次了,此时又这么说,时机不对。如果是指卫叔卿的话,也不甚合理。其一,卫叔卿住在云台峰上,有什么理由你来拜访他,他还得陪同你参观考察?其二,李白来拜访他,是因为他与汉武帝的“过节”,然而汉武帝时期离李白已过去800多年,这姓卫的仙人至今还记得这档子破事?果真如此,恐怕修炼也太不到家了吧。其三,如果是卫仙人陪他去,那么“明星”姐姐回去了?好像也没有提。

可能性较大的是,“之”指的是两位仙人,如果是一起的话,卫叔卿大概是愿意的,毕竟像他架子这么大的人,没有另一个仙人同行,单独与一个凡人并肩而行,可能性太低。于是有了下一句:“驾鸿凌紫冥”。“凌”字既写出此行我方阵容之豪华,又与接下来的“俯视”相呼应,又是一笔神来。而“驾”字在逻辑上也是十分严谨的,两位仙人都有“蹑太清”的神功,根本不需要座骑,只有李白凡夫俗子一个,只能自己“驾驶”鸿雁随行。不过初次上路的太白先生操作娴熟宛若老司机,竟然还有余地东张西望,结果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李白素来给人一种放荡不羁的印象,“李白斗酒诗百篇”,似乎他写诗真的是随口就来,提笔就写的。可是仔细分析李白的作品,会发现其中语言,字字如手术刀般精准到位,句句像教科书般得宜规范。就连整首诗的结构,也绝对是耐心推敲经营过的,这一点真不比那些自称“捻断数茎须”的苦吟派们差。想象奇特,是李白诗为人津津乐道的个性标签,然而,把锻炼功夫做到了极致,这恐怕才是李白取得伟大成就的根本前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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