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三女婿，就是我父亲。他虽然排行“老大”，但在我外婆眼里，他只是三女婿，因为我母亲排行“老三”。几十年的风云变幻，在外婆看来，所有女婿中，唯独这三女婿是个能人，因为她的三女儿，也就是我母亲，没让她操多少心。确切的说，就是因为母亲嫁给父亲后，从没有在经济上给外婆家增添过负担。相反的，在必要的时候，还要补贴一些。这就让外婆感到，女儿的未来，由于不同的选择，其结果确实有天壤之别！
外婆为什么认为父亲能干呢？原来父亲有一门铁匠手艺。这个手艺虽不起眼，但在经济落后的农村，可吃香了。俗话说，一劁二补三打铁。意思是，劁猪的，补锅的，打铁的，都是热门手艺，哪儿都能挣钱。在经济收入的稳定上，根本不愁。这话的确不假！一生中，我就没发现父亲缺过钱。即使没打铁时，他还会别的手艺。这就把外婆其他女婿比下去了。
有一个上了年龄的老人，与外婆是同辈的亲戚。外婆家的情况，他很熟悉。曾经我和他一起劳动，他对我闲聊道：“你外婆家几个女婿，不怕那个大女婿是高中生，会写；二女婿是会计，会算。我看，还不如这个铁匠！”他的话让我马上明白了一个道理，不管白马黑马，只要你能行千里，就是一匹好马。同时，也知道了一个秘密：家庭的维持，钱，是多么重要啊！
我父亲的铁匠手艺，是他十六岁时学的。当时因为继续在学校读书，年龄大了，生产队许多人提意见，说他们已具备劳动能力，凭什么还要坐在学校里吃现成？那时的老百姓大都认为，学校里根本无事可做，纯粹是去玩。再说年龄也确实大了，十六岁还在读小学，现在可能吗？听说还有结了婚的也在读，当然也就二十来岁吧。造成这个原因是因为以前没学校，后来国家重视了办学，才有像样的学校，但是此时这批人却被耽误了。
现在小学还没毕业，就有人提出不准他们去了。如果执意要去，就要扣他们的基本口粮。什么是基本口粮？就是生产队按人头和年龄配给的定量口粮。这是釜底抽薪的招数。谁敢再去，谁就饿肚子！我父亲，我姑姑，都不得不从学校回来参加劳动，不然就没吃的。他们连小学都没毕业，也只好认了。毕竟，饿肚子的滋味不好受！
我爷爷的父亲，也就是曾祖父，就给我父亲出主意，要他学一门手艺。俗话说，天旱饿不死手艺人。只要有一门手艺，走到哪儿都是旱涝保收。学什么呢？当时就有一个铁匠在本村串户，我曾祖父去一说，那个铁匠居然同意收徒。就这样，我父亲跟他的师傅学了三十八天铁匠。三十八天，能学到什么？挺多也就学会拿大锤，拉风箱，烧铁之类，其他尖端的活儿，根本就来不及。
一门手艺，一般需要三年，可我父亲只学了三十八天，这肯定是不行的。那怎么办呢？只能根据形势，赶鸭子上架。说的具体一点，就是根据实际需要，在战争中学习战争。用今天的话，就是刻苦自学，边做边思考，在失利中归纳教训，在成功中积累经验。善于观察，勤于动脑，集思广益，去粗取精。这样，手艺就越做越精，名声也越传越远。从二十二岁开始单独行艺，到六十岁退休，整整做了三十八年。其技术精湛程度，远近闻名。如果要评个什么荣誉的话，他作为“名师”那是当之无愧的！
几十年来，总结人生的“得与失”，我父亲的这条路算是选对了。因为农民需要耕种，就离不开农具，他就永远有“市场”。这就让整个家庭，整个家族，乃至整个亲朋好友，都沾他的光。细算起来，自从他学了这个手艺，我父亲的爷爷，也就是倡导他学手艺的曾祖父，其名下的儿女们，就一直没花过钱买农具。当然，也包括我的外婆家。所以，那个知情的老人会感叹说，高中生和会计都不如打铁的！几十年中，我父亲的打铁，凡沾点亲带着故的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受益。这就是很“吃得开”，一直不缺钱的明鉴！
但是人无完人，金无赤金。我父亲虽在事业上很辉煌，但与大姨爹、二姨爹相比，好像还是有欠缺。他的文化不高，只是初级小学水平。所以，在教育子女的方式方法上就显得粗劣。他的信条是“顺其自然”。我们在读书时经常听见他说的是这样一些话：“兄弟姊妹，各奔前程”、“成龙上天，成蛇钻草”。这实际上就是，安于天命，无需努力！这些话，对于一个还不清楚人生真正意义的小孩子来说，无疑是个很大的“拆台”。
记得我在读初中时，老师给我们讲陈景润的故事，终于使我明白“吃苦"的重要性。陈景润在逆境中都能克服重重困难，我们的困难算什么，于是就下决心认真学习。可在“挑灯夜战”时，父亲不仅不鼓励，反而劝快睡觉，说：没必要熬夜，命该如此，何必强求！常听他念叨的一句话是：命中只有三升米，走遍天下不满升！他的思想中存在着严重的消极因素，幸喜我没有听他的，不然现在就只有在家种地了。
重视对下一代的培养，在我父亲那里几乎为零。他注重的是眼前的实惠，因为他认为，祖祖辈辈都是农民，难道到了你这一代，会出现什么“金凤凰”？但是又不得不承认，我父亲是一个聪明的人，当他发现以前的信条也不灵，就会慢慢总结经验，改弦更张。比如，后来我们考上了大学，把事实证明给他看，他就不得不承认，其实原来是在坐井观天。所谓与时俱进，推陈出新，晓以利害，幡然醒悟，这一连串的成语，在我父亲那里，好像都多多少少能找到一些土壤！
我外婆最小的女婿是一个没有任何专长的典型农民，也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他虽然是小姨的丈夫，但实际年龄和我父亲差不多。这个人，我们不叫他四姨爹，而叫“舅舅”，原因是我外婆招的女婿。外婆看见家里人少了，剩下一儿一女两个小的，就想都留在身边。所以，在我小姨的婚事上，我外婆决定要招个上门女婿。我小姨是怎么看上这个“舅舅”的，或者说我的这个“舅舅”是怎么接上关系入赘的，我们是不知道的。当知道有这门亲戚时，他们已经是一个孩子的父母了。
说这个“舅舅”老实巴交，那是针对他整个处世的方式方法来说，而并非某几件事情。在一些重大问题上，他是不老实的，而且还耍小聪明，结果是“得不偿失”。比如，在人生道路的选择上，他就是一个不老实的骗子。他明明承诺做上门女婿，却临阵脱逃。在外婆家，可能还没呆上两年，当孩子生下后，就在思归，所以瞅准机会带着小姨“私奔”。我外婆听说后，马上去追，但没有追上，这让她非常伤心。在一次闲谈中，外婆把经过详细地告诉给母亲，而且还流了泪。我从没见过外婆流过泪，那是唯一的一次。
那个被叫做“舅舅”的姨爹一出走，留下的后果是，我外婆家只剩下了三个人，房子空了一半。一个未成年的舅舅，还有一个是他的奶奶，已经八十多岁。也就是说，我外婆五十岁时，家里就这么点儿人了。直到二十八年后，可怕的结局终于发生。我那个不成器的真资格舅舅，被一场不该发生的车祸，搞得失去了生命。这对一个七十八岁饱经忧患的老人来说，简直是重重的一击！
这个被叫做“舅舅”的人，回到家乡后具体靠什么为生，我不太清楚。直到现在，他们家在哪个位置，我都不知道。因为那里距外婆家五十多公里，以前走路，很早出发，要天黑才能赶到。因为没有事要办，那里我就从没有去过，加上后来又发生了强烈地震，那里就是震中地区，房屋全塌了，人也没有了，就永远也没机会去了。
其实在地震前十年，我小姨家就开始衰败了。事情出在她的小女儿“出走”，这好像是个报应。几十年前她“出走”，给外婆家带来了不良后果。现在她女儿也“出走”，给她造成的后果，却远远超出了她当年的标准。迷信的说法是“报应”，真正的原因是“愚昧”。读书太少，头脑不会转动，是要吃大亏的。书读的太多，全靠书本上的，也不行。因为，社会是一朵流动的云，有时变幻莫测，需要定准方向。他们是属于那种“不会转动”的人。
这个小女儿还在学校读书，我小姨就在给她“定亲”。结果这个女儿坚决不同意，他们就“逼”。这一逼，就被逼到人贩子口中，被卖到了石家庄西北太行山东麓的边远山区。为了找这个小女儿，他们不知用了多少人力、物力、财力，这简直是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结果呢？终于找到了。但是，女儿已经回不来了。因为在那里，她已经有孩子了，而且那个自称为“女婿”的买主，对他也很好。无可奈何中，他们也就只好认了，这个本来不愿意接受的事实。
我的这个“舅舅”命运最不济，小女儿出问题了，大儿子也不是“吃素”的。这个儿子就是他们当初“出走”抱在怀里还不到一岁的那个奶娃。二十多年过去，已经出脱成一个很帅的小伙子。但是在“定亲”的时候，遇到的女方父亲，却是一个骗人的“无赖”。和这些人打交道，我的“舅舅”就显得有些“老实巴交”。为了儿子的婚事，大量财物运进了女方的门，其迫切心情给人感觉，他很想把整个家务都送给女方。
但是，那个“亲家”不是正道人，在“约期”快临近时，却把女儿藏起来，不让见面。对我“舅舅”的交代却是“失踪”。怎么办呢？只好解除婚约。但那么多送的东西总得要回来，这要得回来吗？结果去要，果然石沉大海。无奈之中，只好去打官司。但是，打官司是要讲证据的。当初是你主动送上门的，人家又没有强迫你，也没有人给你打过收条，这官司打得赢吗？再说，当法院在料理此事时，那个“被告”却始终不到，不知“死”在哪儿去了。这个官司，也就只好不了了之！
自那以后，我的表弟也算见了世面。于是，就开始玩世不恭，在社会上走“不规则的线”。几年之后，我们居然在咫尺之间都不知道。那时我在一个山沟里教书，课余时间转到了附近的山坳里，居然发现很多人在做苦力，旁边还有警察看着。一问，才知是一批判了刑的犯人。但我做梦都没想到，表弟会在那里。有一天，我小姨带着一个女人来找我，说表弟就在那里做工，我听了后很惊讶。身边的吗女人，就是表弟找的二婚对象。
在外婆的女婿中，我的这个“舅舅”家算最弱，或者说外婆对他们，没少“贴补”。外婆的一生中，付出最多的，就是她最小的一女一儿，但回报的却几乎为零，甚至是一个负数。我的这个“舅舅”，他可能没读过书，不然怎么会老是“上当”？其实，读没读过书，和“上当”好像没关系，因为读书人上当也不少。但是我“舅舅”的上当，属于那种低智商型的。强盗式的“骗子”他都看不出来，这不能不说明他自身也有问题。
不过，我的这个姨爹式的舅舅，其勤劳、善良的品德是值得肯定的。他没有手艺，全靠苦力挣钱，没有大姨爹远大的志向，也没有二姨爹精确的计划。唯一能称颂的，可能就是待人实诚。你如果请他吃午饭，他一定请你吃晚饭。帮助亲戚办事，也显得很踏实，从不弄虚作假，这是我父亲对他的评价。正因为有这些美德，就容易被江湖上的骗子“看中”。所以大半生的经历，都是在和“骗”字打交道。
但恰恰就是他，当初“骗”了外婆，把小姨带走了，后来就演绎出许多故事来。可惜的是，他一辈子也不好过。上了年纪后，身体里潜伏着一种病，隔一段时间就会发作，属于周期性的。后来周期越来越短，终于没活到五十六岁，就一命呜呼！具体什么病，我们不知道，反正发作后就拳打脚踢，在床上翻跟头，有山摇地动之感。拖了许多年，终于拖不下去了！
按理说，这个家就该那个劳教过的表弟把它撑起来，可他行吗？他连自己的母亲都没法供养，最后“逼”得我小姨改嫁他方。后来，听说那个二婚的老婆也跑了，只留下唯一的女儿。但不幸的是，女儿又在大地震中遇难。这样，那个家也就彻底完了。后来表弟去了何方，我们不知道。小姨家，完全垮了！唯一能庆幸的，是她的二女儿，就嫁在附近，却把一个家管得有声有色！
外婆的结局，是凄惨的。在生命的进程中，她犹如在战场上厮杀。身边的战友全都倒下，惟有她还站着，就像一座不倒的山，巍巍屹立！但是两年后的一天，她也离开了人世。在弥留的日子里，我看见她柱着拐杖，在平坦的路上行走，都好像在艰难跋涉，我的心里微微一震。那个一直在我心目中勤劳慈祥的外婆，真的老了！幸喜还有我母亲一大家人，不然她真成了孤家寡人。可她的悲伤故事，我还没来及讲，她就回归自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