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老了，你最大的愿望会是什么呢？
一年前，我曾写下一个题目《如果我老了，我希望自己是一个……》，至今没有写。第一是还没想好怎样写，第二是常常会觉得“老了”于自己也许是一种奢望。只记得当时我心里想的是“如果我能活到老年，我希望自己尽量不要给孩子添太多麻烦，如果可以，我最希望的状态是每天还能画画写写。”
当然，想归想，当我能活到老了的时候，情况会是什么样根本无法预知。不过，为了健康，现在也会常常跟我家胖子说：“饮食方面你最好要有所控制，爱我们的孩子最好的方式就是将来不要因为健康问题让她们焦头烂额。目前我们能做到的就是注意健康的饮食方式。”
上一篇写的是关于老人痴呆症的。对于服侍老人痴呆症的家庭成员，是一种非常麻烦的生活状况，而患者本身可能痛苦感或者不幸感并没有太强烈，因为他们患病后根本已经不是正常的思维与需求了。
更痛苦的是那些生活里看着自己身体各种机能的衰退却无能为力，尤其是对生活总是充满了激情或者希望的人。这种人很难接受自己对生活的失控，常常会活在沮丧或者不幸的感觉中。
当一个人不能够再做什么事情时，有时能带点解脱的效用。我想象这种状态就如同在西伯利亚的一个小火车站等车，周围没有人烟，离下一个居住点几十公里远，人嗑着瓜子坐在那儿等待。——《流放的国王》
等到什么时候并不知道，这期间，人最想做些什么呢？
这位老人有一些小愿望，比住在天堂的新房子里更加令他欢喜的小愿望：散步时遇见熟人，可以停下来聊一会。——《流放的国王》
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心立刻有种刺痛感。是的，我对这个老人的渴望太理解了。这让我想起了两年前，老爸在他们的生日宴上的眼神。
说是他们，是因为老爸和老妈是同一天生日的，所以一年里那一天是家里最热闹的日子。有时候远门的堂侄都会赶回来给他们过生日。往日寂静的老屋，那天人来人往，欢声笑语，爱热闹的老爸，最是开心。老妈可没心思坐在那里跟客人聊天，东奔西跑，招呼客人。洗煮切搬桌子摆凳子等粗重的活我们年轻人做，但打理宴会大大小小事务还是得她老人家。
前年的生日宴会，是老爸的82岁生日宴会，也是他生前最后一个宴会。因为恰逢我大哥的儿子考上比较好的大学，家里决定在镇上我们家的楼下办的食宴，爸妈的生日与侄子的金榜题名同时庆祝。
久病在床的老爸，那天精神状态出奇的好。虽然不能到处走动，但坐在客厅跟来来往往的客人聊天依然精神焕发，吃饭的时候和老妈之间的愉快交谈给我拍下了照片。我们兄弟姐妹看到他那种状态都非常开心，那种状态根本不像往日呆滞无奈的样子。
饭后，老爸坐在一个靠背椅上，面朝着马路（我家楼房在整个镇主干道的中心位置），眼睛一直盯着马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偶尔一个骑自行车的人经过，老爸黯然的眼神里突然闪出一道光，他向那个人招了招手，但转眼他的眼神又暗了下来，神态比刚才更沮丧了。那个人并没有看到他。
我看得出他渴望遇到熟人还能聊两句的强烈的欲望。可惜，他当时已经是镇上少有的几个老人之一，能跟他聊上两句的老人更加不可能还能在街上行走了。
那天，他就那样一会激动一会沮丧地坐了很久一会。事实上近一年他已经很少能坐这么久了。我看着他的情绪变化，很心痛，痛在眼睁睁地看着他变老，痛在我们无法扭转生命的规律。跟老熟人聊两句，也许是他一生的遗憾了。
跟老人痴呆症不同，老爸的脑子很好使。六七十岁做脑电图时医生都很惊讶地跟他说他的脑电波跟四五十岁的壮年人一样清晰有力。只是多年吸烟让他的肺部带来了毁灭性的损坏，因为肺气肿他已经靠吸氧机每天补氧六七年。早些年还能走动甚至接送外孙上学，小蓝六岁的时候他还在院子里敲打草药给蓝爸爸敷运动扭伤的膝盖，甚至蹲在院子里给小蓝修理一辆儿童自行车。
近些年，他连走路都觉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很气恼自己的身体状况。他还曾经幻想过等他好了他还要带着贵州伙计给教他的治疗风湿的草药行走江湖，每次谈到这个就神色飞舞，好像他已经治疗百病收获彼丰的样子。但现在只能沮丧地看着自己的身体部件慢慢衰退，生活慢慢失控。我曾给他买了一个带便桶的椅子，他还骂了我，他没想过自己最终还是靠这个大小便了两年。我还曾给他买了个轮椅，他也骂了我，以为我小看了他，最终他还是乖乖坐在轮椅上。只有他使用的两台吸氧机他没骂我，而且每当使用上有什么问题，还会打电话来咨询我。
为了让他接受自己日益衰退的事实，也为了让他心态变得更好些，我常常跟他说：“你看，整个家族里，你算是最成功的了。儿女虽然没给你带来很多荣耀，至少让你儿孙满堂了，开枝散叶说的就是你了啊。你看看你的孙子都到了名牌大学，该有的你都有了哦。即使没有考上名牌大学的孙子孙女，对你们也是很孝顺，三头两天就打电话问候你，甚至几个堂弟常常牵挂你打电话跟你聊天。人生有几个人能有这样的福分呢？我觉得你应该觉得满足吧。”
每次说到这些，他就乐呵呵的自我满足几天，直到下一次因为身体上的病痛再次沮丧。不过，当他知道我也做了手术后，他终于跟我说：“我是该知足了。连你这么年轻都做手术了，我还活了这把年龄，是该知足了。”
老爸直到走之前一刻，脑子都是清醒理智的。当时大哥正在喂他喝粥，他还跟大哥说将他扶好一点，以免粥会流出来。但是一分钟之后，一口老痰就将他的呼吸通道堵住了，也将他的生命定格了。
他再也无法跟任何人聊天了。他最后一个生日宴上看着马路寻找熟人的眼神，变成了我心里的一个雕刻，深深的，无奈的，遗憾的。
现在他永远呆在一个周围都是他好朋友的小树林里，也许他还能常常跟他这些朋友聊聊天，打打牌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