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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克大米] 陛下,此地不宜久留,微臣先告退。 Tootjastein,简书用户|七年,____。 图特谈写作 · 总目录: http://www.jianshu.com/p/900a5062dc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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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工活儿

图特亚斯坦  · 简书  ·  · 2018-01-21 09:27
图片来自网络

微风召集一些情绪。音乐显得越发嘈杂。嘈杂着开头,嘈杂着进入高潮,以嘈杂声渐弱结束。然后开始下一首。嘈杂。

许多天过去了,园子里依旧满坑满谷长着杂草。一个男人坐在中间,拥一本书,读出声来。屋子里旋律还在,偶有电波声干预。阳光下,锄头与泥土谈一场水平的恋爱。木柄上粘起细碎的青苔。空气中停一团白云。从左边,停到右边。

总有一些东西在动。那是孤独。孤独者喜欢做木工活。这几天胜辉就在忙着做一张木书桌。敲敲打打,制造声响惊扰自己。有时候他会说:你吵得我头疼。不耐烦地抱怨。有时候他又说:钉完这里再不折腾了。信誓旦旦。

他难得停下来,停下来就看书。他从不听书里人讲什么,他跟他说话。说一些作者也听不懂的话。路易十六就是个木匠,法国皇宫太空阔寂寥了,须靠回音辨明方位。胜辉不是皇帝,他锯木条精确到毫米。他跟写书人说话,这个逗号顿得不好,这个字不够妥帖。

一直这么念着,作者很不耐烦。听不到也烦。胜辉不喜欢别人发出的声音,包括广播。可他又像南太平洋底下的珊瑚枝,随着气流坐定在园子中央。敞开的屋门上方悬着一块麦色的匾额,纹路清楚可见,题着“踯躅斋”三字。踯躅,即映山红。

光线不动声色地换成橙黄。在此之前,胜辉又钉了几颗钉子。他决定,每钉一颗钉子就给自己计一个工分。那天下午,他拿了5个工分。5个工分是不小的成绩。他妹妹来过一趟,进门时称呼他”陛下“。这家人都有点好风雅,脸上总挂着”腹有诗书气自华“的闲笑。胜辉很快将她支走了。

屋子里传来半点或者整点报时的声音,女播音员自信满满地邀请听众们对表。她报出一个没有意义的数字,靠技巧性的重音使其平稳。胜辉知道,半个小时后这个女人会以同样的方式更正自己之前的错误,这样的数字毫无用处。它解释不了生活的目的,风雨飘摇,自相矛盾。

胜辉需要一些确定的东西,但目前他不清楚那是什么。那位女播音员可能来自一个焦虑的家庭,也许她从小养成了对表的习惯。她可能爱吃烤肉排,爱喝芒果汁。但并不因此而变得更加可爱。或者更加守时。谁不爱吃烤肉排和芒果汁呢?但未必谁都会半小时看一回表盘。

这是一个宁静悠远的下午。在大北坪街尾的一处房子,历史很快将会忘记这天下午发生的所有事情。长满杂草的庭园里,一个男人懒洋洋地躺在白色的靠背椅上。没有下雨,没有闪电,没有冰雹,没有雪花,缺少许多种隆重的天气,连季节也模糊不清。

这个故事仿佛是一张油画,比一张画还凝滞一些。这个叫胜辉的男人好像没有任何进食晚饭的动机,即便天色变化之快确实使他吃惊了好一会儿。食物是一件比较特别的东西,它具有胜辉所追求的某种确定性,他清楚那并不虚幻。包括大米饭的香气,菜叶的油亮,和来不及完全溶进菜汤中的细微盐粒。正是因为这种实在感,不到万不得已,胜辉往往避免接触它们。

理由之一,这不是他真正需要的实在。但它却具备与那个隐藏在背后的终极目的相类似的特征。这一点令人懊恼,而且不可思议。根据他的推测,那个真正的生活目的,与食物的形态理应全然不同。这一点,只有在面对食物的时候,在他心里会产生难以觉察的动摇。食物降低了他内心追求的档次,所以不可饶恕。

理由之二,大多数情况下,他对自己发出的任何声音毫不经意,除了进食的声响。进食时的响动,单调,乏味。槽牙磨碎食物时,那种试图与唾液充分搅拌,并不断暗示着食材质感的窸窸窣窣,就算紧闭双唇,也不能完全隔离。摩擦的声音在脑颅中回响,有时还会出现在半夜的睡梦中,好像整副床铺都在进食着什么,一直搓动。

理由之三,食物让他在一天中某些特定的时刻产生渴望。这种渴望由体腔内一个软弱的器官发动,并与一个遥远的梦想交相辉映。胜辉认为那是一种精神层面的饥饿,但与生理层面的饥饿属于同构。仔细品味这种感受的完整过程,也许有益于寻觅它在精神层面上的孪生兄弟。

所以他不愿意太早就餐,并在二十一天内确立这一习惯。不过仍然飘扬在天际的念想迟迟没能找上门来。他没有改动主意,反而更加信任先前的想法。他像电视台的天气预报那样,总是盼望着冬天北方的冷空气能够改善雾霾扩散条件,却对随之而来的严寒不管不顾。

寒冷总会过去的,春天必将到来。当胜辉好不容易把第三条桌腿固定在桌板的背面时,邮差敲响了他家的大门。胜辉收到一封信,一封纸质的信,用蓝色中性笔写的信。而且信封,信纸,邮票和邮戳俱全。这么完整的书信在网络发达的年代里令人怀念,但信封上一处笔误的确引人注目。在收信人一栏里,意外地写着“辉辉”,而不是“胜辉”。男人没有特别在意这一细节,只是匆匆拆开了信封。也许他确实叫辉辉,是我们搞错了。

打开大木柜,几件衣服挂在一股浓烈的樟脑味中。那封信笔迹娟秀,内容不得而知,但它确实对男人发生了作用。胜辉打算出门,至少不仅仅是整理衣柜。他解下一件白衬衫,穿在自己身上。然后又换了一件印黄格子的,以及粉的蓝的红的。每一件都带着樟脑丸的味道,他并不十分介意。广播里再次传来报时的女声,他似乎听清楚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镜头完全跟不上他的移动。令人联想起街口小卖部柜台上放的金色招财猫,手一刻不停地忙碌,脸上挂着固定的笑容。谁也不能从他嘴里得知笑容背后的含义,他有权保持沉默。在这样一个普通的下午,在他自家的旧宅子里,他是这个笑容的主人。

一份简单的晚餐帮助胜辉结束了今天最后一个生理期。睡眠之前还可以有一段精神的苦旅。胜辉没有出门,信上的内容可能与他明天的一些安排有关,今晚他兴致勃勃地决定早点上床。此时他的小书桌还缺一条木腿,但胜辉并不打算钉好它。也许这张桌子本来设计的就是三条腿,就像三明治的”三“一样天经地义。

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园子里的杂草吸引了几只萤火虫。它们在白色的躺椅旁飞舞和闪烁。最近的许多日子里,每个夜晚都是如此。白椅在月光中等待它的主人,等得有些发青。收音机依然开着,为晚上驾车的人提供廉价的音乐。门外的牌匾被园子里一盏仿古路灯映得通红,木纹在光线中显出无穷的苍老。

胜辉的精神并不痛快,即便它已经有了一个着落。这个落点令人着迷,胜辉尽量引导思绪,使之反复回到落点上方半米处。从此刻开始,回溯到邮差来敲门,以及更早之前的一小段时间。这整个过程需要重复观看。似乎这一过程中,有某个小偷进入了他的家中,男主人对这名小偷的容貌怀有浓厚的兴趣。

他终于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起身拿出那封信又读了一遍。这些天来,他第一次没有跟那些方块字和标点符号对话,而是乖乖地就范。那些字像电台的整点报时一样准确无误,却像烤肉排一样难以消化。他决定从冰箱里取点芒果汁解解油腻,却又疑心这两种东西不宜同时食用。

床铺在他变更坐姿时咿咿呀呀起来,橘色的台灯在地上分出明暗两个板块。胜辉又回到了被窝中,这一夜的灯光每隔半小时被使用一次。门缝中传来熟悉的旋律,时有时无。胜辉依然觉得那十分嘈杂,只是这嘈杂有一种温柔的意味。在许多年之后,同样的嘈杂声将会带他回到这个特别的夜晚。

他好像打算在日记本上记点什么。他写好了日期和天气,却又觉得无可奈何。这一整天的生活,就像一支断了墨水的钢笔,什么也写不出来。园中的荒秽还未清理,预定的木活儿还没竣工,书只看了几页,他接到一封信,之后的时间更比之前还要空洞。迟疑了一下,只好拿出那封信,在日记本上抄了两段。他有意避开那些饱含感情的句子,只选择了其中描写车站、路牌和校园生活的内容。他克制不住自己,又把没抄出来的部分细细看了一遍。

月亮已在云层中穿梭过几巡,天空的蓝色不再那么浓重。电台里的音乐没有人操作,随意地播放着。胜辉终于感到一点倦怠,脑袋深深陷在枕头中。那些不停打搅他的念头,让它沉淀在底部,就像果冻里安放着一瓣精致的果肉。明天不单单是今天的顺延,更是他生活的真正目的。这样想着,困意拉着他,渐渐消散在银灰色的光芒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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