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好头颅 ：（一）谁人砍之
洛阳府衙的后院有一棵大槐树，据说北魏早年就种下了，现在已经有五六百年了。
据说槐树是三公之树，因此历朝历代的人都没有动过这棵树，任由他年复一年长成参天大树。
但衙役们却不喜欢这棵树，因为这树上住着一只枭鸟。
这枭鸟身形巨大，平常蹲坐树枝，看起来有半人之高，双翅展超过常人身长。
这是恶鸟，平常叫起来呜呜作响，像是有人哭，有时候听起来又像是惨笑，特别是半夜叫起来十分瘆人。
这还不算，这鸟吃了老鼠和蛇，还经常把食物的头给挂到低枝上，远远看去，如同铃铛，近了看来，好不恶心。
司马承祯说这鸟儿长成人就把自己的母亲给吃掉，，还把母亲的头给挂到树枝上，因此朝廷把斩首示众给叫做枭首，正取了这鸟的习性。当年黄帝就很讨厌这鸟儿，规定祭祀必用此鸟，就为了灭掉这个物种。
这说法明崇俨从来不信，衙役们几次奏请把它的巢穴给捅了，将这鸟儿给赶走，明崇俨不允许，说这洛阳县衙及四周的老鼠都赖它给消灭了。
但这几天出了一桩怪事，洛阳衙门里始终有一股恶臭，大家寻来寻去，发现这臭味源自树上鸟窝，有人趁着枭鸟不在的时候爬上去，居然在它的巢穴里看见一颗人头。
一颗腐烂的人头，外面的肉都被这恶鸟吃得差不多了，露出了深深白骨。
衙役们纷纷说这鸟杀人，司马承祯也劝明崇俨派人把这鸟给射杀了。
明崇俨还是不许，看看那脖颈断痕似乎是被刀斧砍断的，传令查查四周是否有枭首的人头不见了。
人头没找到，就在督无咎在洛阳城外露宿的前一天晚上，司马承祯和一群鸿胪寺的人来到洛阳县衙，说后天皇帝举行祭祀，需要枭鸟献祭，奉旨前来捉拿。
这死心眼的道士居然请动了皇帝。
明崇俨无奈，只能任由他捕捉。
司马承祯指挥众人在他巢穴上架起大网，晚上那鸟儿一归巢穴，大网落下，连鸟带巢都给网了正着。
鸿胪寺的官员欢天喜地带着鸟儿走了。
明崇俨怅然若失，就为了一个不靠谱的传言，这鸟儿可是倒了霉。
第二天刚过午时，皇帝突然召洛阳令明崇俨进宫。
传旨太监神秘兮兮地说：“明府，你带上做法的器材。”
明崇俨奇怪道：“为什么？”
太监低声说：“听说宫内出了怪事，皇后向皇帝陛下推荐了您。”
“什么怪事？”
“明府去了便知。”那太监一脸严肃，却不肯多说。
明崇俨在街上正匆匆行走间，忽听有人说了一句：“用太上辟邪符。”
明崇俨一愣，四下看看都是来来往往的人，恍然觉得或许不是说给自己的，抬头看跟太监已经落下一段，急忙赶上。
进了宫城，太监引着他走到集仙殿。
皇帝和皇后一脸严肃地坐着。
明崇俨上前舞拜，刚跳了两下，皇帝一摆手，道：“听说明卿精于法术？”
明崇俨躬身道：“都是雕虫小技。”
皇帝笑了一下，随即又严肃道：“朕这集仙殿内出了怪事， 你来看看。”皇帝站起身来，走到一个角落，指着脚下道：“你听这里总是有奇怪的音乐声传出来？”
明崇俨走过去，这地上铺着精美的地毯，毫无异样，当即侧耳细听。
果然隐隐约约地听见了琴声琵琶声传来，音律混乱，不成曲调。
皇帝道：“司马道长刚才设法驱除，却没有奏效，皇后向我推荐了你……”
明崇俨看向皇后，他这位师姐一脸端庄，微微颔首。
这集仙殿内一派祥和，毫无邪气，不像是有妖魔为祟的样子，可是这地下怎么会有音律之声呢？
司马承祯这小道士虽然法术修行不如自己，但出身正派，他的法术居然都没有效力，这是什么妖物？
明崇俨犹豫了一阵，毫无对策。
皇后道：“洛阳令，你可有方法对付？”
明崇俨抬头见皇帝正略有得意地看着他。
他猛然记起路上那个声音：“用太上辟邪符……”
这是一道很普通的符咒，明崇俨初学符咒，跟着师父学的这道。
画起来非常简单，操作起来也十分容易，贴上去还要狠狠拍上一掌，但法力平平，最多求个心安，基本上没有用处。
那个声音似乎就是说给自己听的，他似乎知道皇帝今天让自己来干什么。
不管那么多了，那就听他的吧。
明崇俨转身对太监道：“烦请拿纸笔来。”
太监转身取来，明崇俨随便画了一张符咒，往这地下的毯子上一贴，在地上拍了一掌。
立刻——音乐声停住了。
“啊！”皇帝和皇后都吃惊地叫了一声。
如此立竿见影，明崇俨自己也差点啊了一声。
皇帝一脸赞许地看向明崇俨：“明卿真是好手段。”
明崇俨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皇帝转身对太监道：“把他们请出来吧。”
明崇俨一愣。
那太监随即招呼来几个小太监，掀开地上的毯子，露出一块木板，
木板打开这下面居然是一处暗室。
暗室里燃着蜡烛，坐着几个宫女，都是手执乐器。
明崇俨恍然大悟，这是皇帝在拿自己取乐。
这下面是宫女，怎么能有妖邪之气？
但转念一想，不对啊，这符咒对常人毫无用处，可是她们的音律怎么就停了呢？
不等他想，皇帝已经开口问了：“你们刚才为什么停止了演奏？”
一个宫女回答：“正演奏间，忽然出来一位金甲武士，要我们停止了。”
金甲武士？明崇俨四下看看，哪里来的金甲武士，跟自己这符咒没有关系。
皇帝和皇后却一脸赞许地看着明崇俨。
“明爱卿。”皇帝对他的称呼都加了一个爱字，又道，“你的法力果然非常，后天祭祀宗庙，朕任命你为护礼官，严防歪门邪道。”
“护礼官？”明崇俨愣了一下，才明白皇帝这番折腾的目的。当即跪下领旨。
出得宫门，司马承祯已经等候他了。
小道士的三角眼都快瞪圆了：“明府，你画了什么符咒？”
“太上辟邪符。”明崇俨自己都笑了。
“不可能。”司马承祯叫道，“太上辟邪符怎么能幻化出金甲神呢？”
明崇俨苦笑一声：“我自己也不信，可是那宫女偏就这么说的。”
司马承祯叹息道：“还是你的法力比我高，将一道普通的符咒都演化得出神入化。”
他这么说，明崇俨也只好再苦笑一声。
司马承祯道：“你知道后天为什么祭祀宗庙吗？”
明崇俨摇头，记得他昨天来捕杀枭鸟就说要搞祭祀，自己没有细问，没想到这事和自己有了关系。
司马承祯道：“因为边关将士斩杀了旭峰部落的默狄可汗。”
“哦。”明崇俨听说过，这旭峰部落原是边关中一个小部落，太宗的时候，在其首领旭峰可汗的带领下突然强大起来了，不断骚扰大唐，太宗当年征高丽归来，这个旭峰可汗还曾经袭击过太宗，太宗驾崩之前有遗言，必灭此部落，将其可汗的人头在宗庙前献祭。当今天子即位后，虽然旭峰可汗已经死了，但仍然不断对其用兵，旭峰可汗的儿子，默狄可汗屡次要投降都被天子拒绝，一路穷追猛打，誓灭其族，这次终于灭了整个部落，默狄可汗的人头也被送回来做祭祀。
皇帝担心妖魔为祟，这次试一试明崇俨和司马承祯。
明崇俨莫名其妙胜出，心里反倒多了一份不安，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他见司马承祯一脸失望，知道他对担任祭祀护法官一职看得甚重，当即道：“届时还请司马道长多多帮助。”
司马承祯一向厚道，听明崇俨说得这么客气，倒让他不好意思了，拱手道：“明府真是客气了。”两人分别。
明崇俨走到县衙门口的时候，迎面过来一人。
明崇俨本未在意。
这人与明崇俨擦肩而过的时候，突然说了一句：“明府，我今日帮了你，还请明府多多照顾。”
这声音就是告诉自己用太上辟邪符的声音。
明崇俨一把抓住这人。
看清此人年纪二十岁左右，身材廋弱，却顶着一颗大头，面色白净，从未见过。
明崇俨问道：“你什么人？”
这人低声道：“在下不是人，是妖。”
“妖？”
他倒坦诚，明崇俨刚才触手就觉异样，听他这么一说，仔细打量一番，果然不是同类。
放开他问道：“你是什么妖？”
“枭！”
“枭？”明崇俨大感好奇，“你是这府衙树上那只枭？”
“不是。那是我性格孤僻的弟弟。”这枭道，“我在山里修行千年，终于得成人形，我这弟弟性格孤僻却喜欢在闹市修行，修行太浅，始终不得要领，这才被抓了。”他顿了下又道，“我给自己取了一个名字叫萧萧。”
“不错。”明崇俨顿觉这妖十分有趣，道：“萧萧兄到我衙门一叙吧。”
带他一起进了衙门后堂，吩咐衙役看座备茶，问道：“你帮我我什么？”
“我帮你制止那些宫女演奏啊。”这萧萧得意道，“难道你以为你一个太上辟邪符真能幻化出金甲神？”
明崇俨顿时明白他说的不假，好奇道：“你是怎么帮的。”
萧萧道：“我本是终南山里的一只枭，在我还没有修成人形的时候就经常看见宫廷里飞出一盏灯来，上面还写着文字，就感觉很好玩……”
“那是孔明灯。”明崇俨知道，宫里的嫔妃宫女闲来无事，就爱放孔明灯到天上，还爱在灯上写上祝愿，妃嫔们的祝愿多是希望自己得到宠幸，宫女们则是希望自己能早日出宫嫁人。
这萧萧点头继续道：“我那时候不知道这是什么，常常将这些灯扑下来，留在身边，等我修炼成人形才明白这是什么。有一次我看到一个孔明灯做成楼台的样子，飞在天上，宛若仙宫，十分漂亮，于是我就将这个拦了下来，上面写着一句话：愿得有心人。署名璧玉。”
“是个宫中乐伎的名字吗？”
萧萧点点头：“就是今日那个弹奏琵琶的，我于是晚上就偷偷去拜访她。一来二去，我们就相爱了……”
明崇俨张大了嘴巴，这妖怪好手段，不过他就稍稍吃惊，随即就平静：“你要好好待人家。”
“这个明府放心。”萧萧道，“前几天她说皇帝让她们在地下演奏，然后请司马承祯过来做法，自然司马承祯的符咒失败了，我就立即想到他们一定会请你过去，于是我就告诉她们——”
“所以你让我我用太上辟邪符。”明崇俨笑了，“因为这道符咒要在地上拍一下，正好可以传递暗号，你让她们听见我的拍掌声就停止弹奏，让他们撒谎说看见了金甲神。”
萧萧哈哈笑了。
明白了这一切，明崇俨心下释然，问道：“你求我什么？”
萧萧低下头去：“我求明府救救我弟弟，就是那只被光禄寺捉去的枭”
明崇俨这才恍然大悟这枭妖找自己的目的，当即道：“你弟弟关在光禄寺，以你千年的修行可以去抢出来啊。”
萧萧摇头：“若是那样，我们的枭的名声就更差了，而且还会引起有道之书的围剿，我一定会死无葬身之地。”他顿了顿，又道：“我还想借此机会让明府为我们正名呢。我听弟弟说，明府从来不相信我吗吃母亲的事情。其实我们平时吃了老鼠，之所以将鼠头挂起来就是为了向人类邀功，但却得来更大的恶名，说我们吃了母亲也把头挂起来，还为一种刑罚定名枭首，真是冤枉……”他越说月激动，声音都哽咽了。
明崇俨猛然记起巢穴里的人头，问道：“你弟弟那颗人头从哪里来的？”
“唉，我这弟弟我告诉他不要碰这些，他偏不听。”萧萧痛心疾首摇头，抬头看着明崇俨道，“明府我若说那人头是天上飞的，你信吗？”
明崇俨腾地站起来：“你说这人头自己在天上飞？像鸟儿一样？”
“是。”萧萧点点头，“我们看到非常吃惊，我勒令枭族的鸟儿不许碰这些，怕被人类误会我们伤人，更说不清，我这弟弟不听……”
“飞头？是飞头蛊还是飞头术？”明崇俨沉思一阵，对萧萧道：“再见到飞头立刻带来给我看看。”
萧萧吃了一惊：“明府要这个？”
明崇俨点头：“这是妖邪之术，若是再见到立刻帮我猎下。”
萧萧立刻起身道：“请明府放心，我立刻传令下去。”他顿了一顿，又道：“我弟弟的事……”
“放心，”明崇俨点头，“我一会便到光禄寺走一遭”
“明府不用专门去。”萧萧道，“后天大祭，礼部的官员今天一定会请你到光禄寺学习礼法，明府就有机会了。”
这一点明崇俨倒是没有想到。他想了一下道：“光禄寺的官员都是死脑筋，最善于被什么羊羔跪乳，乌鸦反哺的故事感动，你给他们上演一个苦肉计，你化作一只枭鸟，每天到光禄寺，让光禄寺的官员来看看你们也是有情有义的。然后我再设法放了你弟弟。”
“我就知道明府一定有办法。” 萧萧躬身施礼，“那是不是要给礼部的官员送点礼？”
明崇俨先是摇头，但有点点头：“送点也好，不过不要送金银珠宝，就送你们自认为最宝贵的东西。”
萧萧一愣：“我们自认为最好的就是老鼠，难道送老鼠？”
明崇俨点点头：“对，要的就是感动他们。”
话音刚落，外面有人喊道：“明府，光禄寺有请。”
萧萧起身施礼，纵身从窗户飞了出去。
明崇俨出门迎接，是个胖胖的年轻人。
圆圆的脸上都是稚气，也就只有十八九岁。
他对明崇俨道：“在下光禄寺丞贺知章，见过明府，请明府到光禄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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