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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师脸上的黑帕子——一个寓言

joyli  · 简书  ·  · 2017-07-05 22:01

牧师脸上的黑帕子——一个寓言(The Minister's Black Veil -- A Parable)

作者/Nathaniel Hawthorne (纳撒尼尔·霍桑) 译者/李婧

司事站在米尔福德礼拜堂大厅里,匆忙拽着钟索。村里的老人们弓着腰,沿着街道走来。孩子们满面红光,要么在父母身边蹦蹦跳跳,要么一本正经迈正步,好搭配主日这身正装。穿戴整齐的小伙子斜眼瞄看旁边的少女,忍不住想,主日的阳光让她们比平日更漂亮。等到人群差不多都进了礼拜堂,司事开始敲钟,眼睛紧盯胡珀牧师的房门。只要牧师一现身,钟声就得赶紧停。

可司事吓了一跳,大声喊道:“胡珀牧师脸上蒙了什么呀?”

听见的人立刻转头朝门望去,好看个究竟,只见胡珀牧师慢慢踱向礼拜堂,和往常一样边走路边沉思。在场的人不约而同显出愕然的表情,怀疑是不是哪个怪人牧师跑来要给胡珀的讲坛打扫卫生。

古德曼·格雷问司事:“你确定他是我们的牧师?”

司事回答说:“没错正是胡珀牧师。今天本来是韦斯特伯里的舒特牧师讲道,结果舒特牧师昨天说来不了了,因为要去主持安息礼拜。”

让大家如此诧异的,表面上看似乎微不足道。胡珀牧师三十岁上下,个性非常温和,虽然仍是单身,却按照神职人员的打扮穿戴得整整齐齐,仿佛有位细心的妻子帮他浆好了衣领前的垂带,又把放了一周的圣袍拂拭得一尘不染。可他身上有一样极不协调,就是箍住他前额、盖住他脸庞、低垂随他鼻息而动的一块黑帕子。从近处看,这块帕子似乎有两层,把他的脸遮得严严实实,只有嘴和下巴还露在外面,不过应该不妨碍视力,只是让他眼前无论活人还是死物都蒙上一层阴影。胡珀牧师带着这块黑帕子,慢慢朝会众走来,脚步很轻,上身稍往前探,眼睛盯着地面,好像完全陷入了自己的世界,却也记得向仍然站在礼拜堂台阶上的会众礼貌地点点头。可那些人惊得不知如何是好,没有一个向他回礼。

司事说:“说真的,我弄不清楚那块布后面到底是不是胡珀牧师的脸。”

旁边蹒跚着走进礼拜堂的老妪嘟哝着说:“我不喜欢他这副样子,他干嘛把脸蒙上,怪吓人的。”

古德曼·格雷一边跟在胡珀牧师后面跨过门槛,一边大声叫道:“我们的牧师疯了!”

胡珀牧师还没走进礼拜堂,里面已经谣言四起,大家根本安静不下来。几乎人人都扭着脖子朝大门望去;不少人干脆站起来转身去看;几个小男孩先是爬到座位上,看了一眼就蹦下来,尖声叫嚷。礼拜堂里一片混乱,女人们的长裙窸窣作响,男人们拖着脚走来走去,总之,这幅场景和通常迎接牧师应有的庄重肃穆极不相称。但胡珀牧师似乎没有注意到会众的躁动。他慢慢走进礼拜堂,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他朝左右两边的会众微微点头,在经过教区最年长的会友时向他鞠了一躬,这位满头白发的会友坐在轮椅上,轮椅恰好在过道的中间。所有人都惊讶得不得了,唯独这位老人看上去泰然自若,好像根本没发现牧师脸上有什么异样,直到牧师登上讲坛,他才察觉出有些不对劲,此时胡珀牧师脸上戴着黑帕子,面对台下的会众站定。他从头到尾都不曾摘下这神秘的物件。他宣读诗篇的时候,黑帕子随他均匀的呼吸而摆动;他朗诵经文的时候,黑帕子在他和圣言之间投下一抹暗影;他祷告的时候,黑帕子沉沉压住他仰起的面庞。胡珀牧师想要躲避的,是否正是他称颂的大而可畏的那一位?

这块普通的布引起的轰动可不小,不只一位女士因为精神紧张而被迫离席。不过,尽管牧师的黑帕子让会众胆怯,面色苍白的会众可能也让牧师惊慌。

胡珀牧师的布道广受好评,但他的风格不是强有力的那种,他竭力用温柔劝诫的言语施加影响,带领会众仰望上帝,而不是用圣言的威力驱使他们去寻求上帝。今天,无论是他讲道的风格,还是他在台上的举止,都和以往别无二致。但是不知为何,或许是今天的主题格外撞击人心,或许台下的听众思绪万千,总之今天的讲道比他以往任何一场讲道都更有力量。这篇道流露出胡珀牧师温柔而忧郁的性情,听上去比以往更加深沉;今天的主题涉及隐秘的罪,还有那些向最亲近的人都难以启齿的不堪行为,我们不得不昧着良心把那些事隐藏,甚至忘记有一位全能者能够鉴察人心。一股神秘的力量随胡珀牧师的话语而出。台下每名会众,无论天真无邪的少女,还是内心刚硬的男人,都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仿佛戴着黑帕子的胡珀牧师就伏在他们背后,完全知晓他们刻意藏起来的恶行和心思意念。许多人把紧扣的双手放在胸前。胡珀牧师没有提及任何可怕的事情,至少没有暴力,但是每当他颤抖地发出忧郁的声音,听者无不浑身战栗。除了敬畏,还有一股莫名的伤感涌上心头。会众忍受不了牧师这副不寻常的装扮,他们甚至希望来一阵风把黑帕子吹走,他们宁愿相信,黑帕子背后其实是个陌生人,只不过身材、手势和声音都和胡珀牧师一模一样。

崇拜一结束,满脸困惑的会众顾不得礼仪,匆忙跑到屋外,把憋在心里的话说个痛快,他们发现只要眼前没有那块黑帕子,整个人就轻松无比。有些人凑了个小圈,你一言我一语小声嘀咕;有些人独自踏上回家的路,一言不发,陷入沉思;有些人大声吵嚷,夸张的大笑堪称对主日的亵渎。有几个精明人摇头晃脑,暗示自己有办法勘破迷局,也有一两个说这事简单得很,胡珀牧师不过是挑灯夜读伤了眼睛,需要有个遮盖挡光。稍事休息之后,胡珀牧师也走出了礼拜堂。他依然戴着黑帕子,走到不同的人群中问候会众,他来到白发长者面前尊敬地问安,又来到成年人中间以朋友和属灵引导的身份温柔又不失庄重地问候,他带着权威和关爱同年轻人打招呼,又把手放到小朋友头上给予祝福。这是他每个主日的惯例。可他的善意得到的回敬,却是不解又惊恐的表情。以往,会众会争相和牧师同行,但今天却没有一个人上前。上了年纪的乡绅桑德斯很明显一时糊涂,居然忘了邀请胡珀牧师来到餐桌前给饮食祝福,这可是他到任这个教区以来每个主日的职责。既然没有被邀请去为饮食祝福,胡珀牧师就转身回了办公室,就在关门的一刹那,会众看见他回望了人群一眼,而所有人也都紧紧盯着他。黑帕子后隐约显出哀伤的微笑,闪过他的嘴角,他随即消失在房门后。

一位女士说:“太奇怪了,那不过是女人们随手绑在帽子上的黑纱,怎么到了胡珀牧师脸上就这么吓人!”

她身为乡村医生的丈夫根据观察回应她说:“胡珀牧师肯定是精神出了什么问题。不过,要说整件事最不可思议的,还是他这怪异行为的效果,就连我这么头脑冷静的人都感到浑身不自在。那块黑纱虽然只遮住了牧师的脸,却好像摄住了牧师的魂,让他从头到脚一股幽冥气。你是不是也有这种感觉?”

他太太回答说:“当然!我无论如何也不敢单独和他待在一起。我猜,他独自一人的时候可能自己心里也打怵。”

他丈夫说:“男人有时的确是这样。”

下午的崇拜和上午的情形相若。仪式快将结束,有丧钟的声音传来,一位年轻女子的丧礼即将开始。逝者的亲友聚在屋内,远亲则站在门口,追述这位女子的种种美德,可是胡珀牧师一出现,他戴着黑帕子的模样立刻让屋内鸦雀无声。在这样的场合戴黑帕子似乎并无不妥。他走到停放在屋内的尸体旁边,朝棺材俯下身子,好与这位逝去的会友诀别。他弯腰的时候,黑帕子从他的额头垂下,也就是说,如果这位女子并非永远地睡去,她只要睁开眼就能看到胡珀牧师的面庞。胡珀牧师是不是害怕被她看见,于是赶紧用手捂住黑帕子?有个人见证了这场活人与死人的会面,虽然她不愿明说,但她的确看到,就在胡珀牧师的面容暴露的那一瞬间,尸体微微颤动了一下,丧服和棉帽好像有些动静,不过面容依然僵硬。胡珀牧师随后走进悼念者聚集的房间,径直走上讲台,开始安息礼拜的祷告。他的祷告温柔得能把人心融化,尽管充满了哀伤,却传递出属天的盼望,仿佛有音乐声从天上传来,正是逝者的双手在抚弄琴弦,隐隐约约,随着牧师那极为哀婉的声调飘进众人的耳中。在场的人不禁颤栗,他们对牧师的祷告似懂非懂,牧师说,这世上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要准备迎接脸上的帕子被揭开的那个重大时刻,而他相信,这位年轻女子必定是准备好了的那一个。祷告结束,扶灵的人在前面开路,悼念的队伍跟在后头,整条街弥漫着哀伤气氛,前头是死去的少女,后面是带着黑帕子的牧师。

悼念队伍中有个人问妻子:“你为什么回头看?”

她回答说:“我忍不住想,牧师和那少女的灵正牵着手一起走。”

那人说:“我脑子里也闪过这么个念头。”

那天晚上,米尔福德最俊俏的一对年轻人要办婚礼。虽然大家公认胡珀牧师是个忧郁的人,可他在出席这种场合时还是会流露出腼腆的愉悦,大家看到他,总是宽容地报以微笑,收敛一下狂欢的气氛。他性情中这一点让他尤其受米尔福德人的喜爱。新人在婚礼现场焦急地等牧师来,他们相信,那让人不寒而栗的诡异气氛已经伴随了牧师一整天,现在肯定是消散了。可现实并非如此。胡珀牧师一现身,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那块吓人的黑帕子,这黑帕子和丧礼的哀伤相称,但出现在婚礼上就太过分了。宾客马上感觉到,似乎有一朵乌云从黑帕子后面慢慢腾起,让婚礼现场的烛光尽都黯淡。新人站在牧师面前。新娘冰冷的手在新郎手中一直打颤,她面如死灰,宾客忍不住嘀咕,说几个小时前下葬的那位女子从坟墓里爬出来结婚了。仪式结束后,胡珀牧师把一杯酒举到唇边,祝福这对新人新婚快乐,他这轻松的举动本该推动气氛走向高潮,让现场如同火炉迸发快乐的火光。可就在那一瞬间,胡珀牧师从玻璃杯上看到了自己的形象,这黑帕子把他自己吓得不知所措,其他人见状也都惊恐万分。胡珀牧师浑身颤抖,唇色惨白,把一口没碰的酒洒在地毯上,随即冲出会场走进黑暗中。而此时此刻,大地也戴上了她的黑帕子。

第二天,米尔福德人见面不谈别的,只谈胡珀牧师的黑帕子。这块黑帕子还有它背后隐藏的秘密,为熟人在街上偶遇提供了话题,爱说闲话的妇女甚至坐在窗前隔空议论。酒馆老板看见客人进来,第一件事就说这个。孩子们在上学路上也喋喋不休。有个爱模仿的小淘气,拿一块黑色手绢蒙在脸上,结果把同学吓个半死,而同学的反应让他自己也惊慌失措,他被自己的玩笑给吓丢了魂。

不可思议的是,尽管这片教区好议论的人不少,说话冲的人也多,却始终没有一个敢直接去找胡珀牧师问个究竟。以往,只要他显出一点小毛病,马上就会有人来提意见,而他也乐意接受别人的意见。即便他并没有犯错,但由于他总是深刻的自我检讨,就算别人不过是随口批评一句,他也觉得必须采取些行动,否则就是犯罪。但是如今,尽管谁都知道他这副好脾气带来的弱点,教区里却没有一个人凭爱心去和他挑明黑帕子这件事。不用直接承认也不用刻意隐瞒,人人都觉得害怕,拼命把责任推给别人,直到后来不能再拖了,否则整件事就有演变成丑闻的风险,大家不得已选派了一个教会代表团,去找胡珀牧师解开黑帕子之谜。结果这个代表团无功而返。胡珀牧师友好地接待了他们,待他们落座之后就一言不发,等来访者自己道明来意,这等于是让他们背上了千斤重担。按说,代表团的来意不言自明。那块黑帕子牢牢箍在胡珀牧师的额头上,一直垂到他温和的嘴唇上方,胡珀牧师的嘴角不时闪过一丝忧郁的微笑。可来访者对这块黑帕子有别的想象,它好像垂在胡珀牧师的心头,象征着他和众人之间某个可怕的秘密。如果没有这块黑帕子,他们倒是可以畅所欲言,但现在绝对不行。就这样,他们坐了好一阵子,无话可说,尴尬不已,不安地躲避胡珀牧师投来的目光,虽然他们看不见,可就是觉得胡珀牧师在紧紧盯着他们。最后这些人灰溜溜地走了,回报说这个事超过他们的能力,就算没到宗教法庭那么严重的地步,可能也得教会理事会出面解决。

但是米尔福德有一个人不怕这黑帕子,即便代表团拿不出解释,甚至都没有胆量发问,她却凭着冷静直率的性情,决心驱走胡珀牧师周身这越来越重的疑团。作为胡珀牧师的未婚妻,她有权知道这块黑帕子究竟隐藏了什么秘密。因此,戴上黑帕子的胡珀牧师第一次来找她,她就直奔主题,这么做让双方都更轻松。胡珀牧师坐下之后,她就紧盯着那块黑帕子看,却察觉不出那震慑了所有人的可怕的幽暗:这不过是两层布,从他的额头垂到嘴角,随他的呼吸微微飘动。

她笑了笑,大声说道:“这块布根本没什么可怕的,不过是遮住了我一向喜悦见到的面容。来吧,亲爱的牧师,让阳光冲破乌云。先摘下这块黑帕子,然后告诉我你为什么戴上它。”

胡珀牧师听了这话,隐约笑了一下。

他说:“总会有那么一个时刻,我们每个人都要把脸上的帕子揭开。如果我一直戴到那个时刻,我亲爱的朋友,请你不要见怪。”

他年轻的未婚妻回答说:“你的话我实在不明白。但至少,你先把帕子摘掉。”

胡珀牧师说:“伊丽莎白,只要我的誓言允许,我一定会摘掉。你要知道,这块帕子是标志也是象征,我注定要永远带着它,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无论我独处还是在人前,无论面对陌生人还是面对朋友,在这世上,注定不会有人看到它被揭开的那一幕。这片幽暗要把我和世界隔绝,即便是你,伊丽莎白,也不能越过!”

伊丽莎白追问道:“你到底遭遇了什么重大的苦难,非得永远把双眼遮住不可?”

胡珀牧师回答说:“如果它代表了哀伤,那我和大多数世人一样,有足够沉重的哀伤需要用一块黑帕子来表达。”

伊丽莎白不依不挠继续问道:“但如果没人相信这纯粹只为哀伤呢?你是受爱戴受尊敬的人,早晚会有人议论,说你把脸遮住是因为犯了隐秘的罪而良心不安。你担任的可是圣职,不要酿成丑闻!”

她此时两颊通红,那已传遍米尔福德的谣言就在她嘴边。但胡珀牧师还是那样温和。他甚至又笑了笑,还是那哀伤的笑,好像一抹微光在黑帕子的后面隐约闪烁。

他淡淡地回答说:“如果我是为哀伤把脸遮住,那我有足够多哀伤的理由。如果我是为隐秘的罪把脸遮住,那世人都会效仿我也这样做。”

就这样,胡珀牧师用他温柔的倔强拒绝了伊丽莎白一再的请求。最后,伊丽莎白坐下,不说话了。她似乎在琢磨,还能用什么方法把自己的爱人从他可怕的妄想中解救出来,除非另有深意,否则他肯定是患上了精神病。尽管伊丽莎白的个性要比胡珀牧师坚强,可她还是默默留下了眼泪。但是忽然间,仿佛有另一种感觉取代了悲伤:她下意识地再次盯着黑帕子,这次犹如暮色骤然降临,她感受到了黑帕子逼人的恐怖。她起身,颤抖地站在胡珀牧师面前。

胡珀牧师不无哀伤地问道:“你终于感受到了,对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用手捂住双眼,转身朝屋外走去。胡珀牧师紧跟着她,抓住她的手臂激动地喊道:“伊丽莎白,再忍一忍,别丢下我,虽然这块黑帕子要一直隔在你我之间,但请你不要丢下我,等今生一过,我就会把帕子拿开,你我的灵再也不会被黑暗阻隔!这块帕子只为今生,不为永恒!哦!你知道我多么孤独,多么害怕,害怕独自一人在黑帕子后面。不要让我在这痛苦的暗昧里永远孤独!”

伊丽莎白说:“那你现在就把帕子拿开,看着我的脸。”

胡珀牧师回答说:“不行!绝对不行!”

伊丽莎白说:“那么再会!”

她挣脱了胡珀牧师,慢慢往外走,却在门口停下,回头意味深长地望了胡珀牧师一眼,这深深的一瞥几乎就要冲破黑帕子的疑团。虽然悲伤,胡珀牧师还是报以微笑,他相信,把他和幸福隔开的不过是一个终必朽坏的象征,虽然,就连最相爱的人也要因它昭示的黑暗而痛苦地分离。

从那以后,再没有人试图让胡珀牧师拿掉黑帕子了,也再没有人主动去问他究竟要隐藏什么秘密。有些人不屑于说长道短,觉得这不过是怪异的举动,就好比神志清醒的人也会时不时做些怪事,而且怪得自有一套。但大多数人可不这么想,在他们看来,胡珀牧师已经无可救药,是个不折不扣的怪物。他已经没办法安安稳稳走在大街上了,只要他出现,路人肯定有反应,那些温柔老实的会转个弯避开他,而那些爱惹事的就直接走到他面前,挡住他的去路。他想避开那些无礼之辈,于是不得不放弃傍晚去墓园散步的习惯;因为每次他在墓碑前俯身表达哀思,墓碑后总会有人探头朝黑帕子里望。有传闻说,是死者的凝视驱使他到墓园去的。孩子们只要远远看到他忧郁的身影,就会立刻停下最钟爱的游戏,迅速四散跑开,这一幕让胡珀牧师心碎。和大人相比,孩子出于本能的恐惧让他更强烈地意识到,这块黑帕子的每一道布纹都交织着世人无法了解的黑暗。事实上大家都清楚,胡珀牧师自己也极其厌恶这块黑帕子,他从来不会主动经过一面镜子,也不会俯身去喝泉水,因为他害怕自己恐怖的模样会让自己惊慌失措。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大家相信传言所说,胡珀牧师因为犯下无法原谅的大罪或是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秘密而良心受折磨。在别人看来,有一朵乌云自黑帕子后面腾起,遮蔽了阳光,隐隐显出罪或忧伤,把可怜的胡珀牧师紧紧裹在其中,让他触不到一丁点爱或同情。有人说,总有鬼怪在他左右。他会不由自主地颤抖,显出一副惊恐的样子,他总是在阴影中踽踽独行,或是独自在灵魂里无望地摸索,或是透过这道屏障凝望那被涂抹了哀伤的世界。有人说,就连随心所欲的风都敬畏他可怕的秘密,从不来掀起这块黑帕子。可即便如此,胡珀牧师每次从面色惨白的人群中经过时,都会冲着他们露出哀伤的微笑。

纵然惹来种种不满,这块黑帕子却有一样值得称道,就是让胡珀牧师的事工大有效果。凭借这神秘的象征,他在面对那些饱受罪之折磨的灵魂时充满了能力,这能力别无解释,只能来自黑帕子。归信的人虽不曾明说,彼此却心照不宣,承认自己在胡珀牧师面前感受到一股扑面而来的骇人之气,在尚未被他领进属天的光照之前,他们和他一起,身在黑帕子的后面。的确,戴着黑帕子的胡珀牧师能够了解各种各样罪恶的心思。垂死的罪人大声呼唤他,除非他现身,否则不肯咽气;而当他俯身轻声祷告时,他们又因这张蒙在黑帕子后的脸此刻竟与自己如此接近而浑身颤抖。这就是黑帕子的威力,死神也惧怕不已!有人特意从远方慕名而来,只为参加胡珀牧师主礼的崇拜,虽然看不见他的面容,总可一睹他的身姿。可大多数人在崇拜结束前就开始浑身打颤!记得贝尔切镇长就职的时候,胡珀牧师被安排在就职典礼上布道。带着黑帕子的他站在地方长官、公议会、各界代表前面,在场的人无不被他深深震撼,人们都说,正是因为胡珀牧师这场布道,那年的立法措施得以完全延续先贤的审慎和敬虔。

就这样,胡珀牧师度过了漫长的一生,他的行为无可指摘,却时刻笼罩在疑团之下;他虽然不被爱,又隐隐被人惧怕,却总是温柔亲切;他远离世人,避开欢乐庆贺的场合,可谁若是危在旦夕,他总是随叫随到。年复一年,他将冬雪抖落黑纱,在整个新英格兰地区的教会,他渐渐被称作胡珀长老。从他初来米尔福德教区算起,当时的成年人如今大多已经离世,现在来教会的会众,人数不及墓园里曾被他牧养的多;他一生忠心服侍,现在年事已高,终于迎来了进入安息的时刻。

胡珀长老临终的床前,烛光昏暗,人影可辨。他没有亲人,身边的医生面色凝重,正有条不紊做最后的尝试,只不过,他能做的只是缓解疼痛,却不可能起死回生。教会几位执事和德高望重的会友也在屋里。还有韦斯特伯里的克拉克牧师,他年纪轻轻,对信仰十分火热,听说胡珀长老病危,火速赶到他床边为他祷告。还有那位看护,不是雇来的临危陪护,而是独自隐忍,不顾岁月凄凉,即便在这最后时刻也初心不改的伊丽莎白!此时此刻,满头白发的胡珀长老躺在床上,等待死亡来临,而那块黑帕子依然紧紧箍住他的额头,贴在他脸上,随着他越发困难的呼吸而上下起伏。回顾这一生,黑帕子一直横亘在他和世界中间,把他和兄弟情谊还有男女之爱隔开,让他独自在内心的囚室里尝尽悲哀,现在,黑帕子依然落在他脸上,仿佛让他本就昏暗的卧室更显幽暗,使他无法接受到永恒的光照。

他神志不清已有一段时间了,只见他左右晃头,似乎在过去和现在之间犹疑徘徊,偶尔稍稍起身,仿佛是要进入那混沌的来世。他发了几轮高烧,难受得左右挣扎,把最后一点力气也消耗殆尽了。但即便在他抽搐挣扎、思维混乱、毫无理智可言的时候,他竟然还在担心黑帕子会滑到一边。不过,就算他真的无法控制,那位忠心的女人依然守在他枕边,把脸背过去,伸手把他苍老的面庞盖住,这张脸,她上一次凝视的时候还是那样英俊。终于,老迈的胡珀牧师停止了和死神的较量,他的精力和体力都已衰竭,他安静地躺着,一动不动,几乎察觉不出心跳,呼吸也越来越微弱,到了这最后时刻,他只能突然呼一口又深又长的气,这口气仿佛预示他的灵快将离开。

韦斯特伯里的克拉克牧师上前来到床头。

他说:“尊敬的胡珀长老,如今你就快安息主怀。你是否愿意揭开这块帕子,进入永恒之中?”

胡珀长老先是轻轻晃了晃头,可他好像怕自己的意思被误解,就强打起精神示意有话要说。

他断断续续地说:“对,我的灵,早已疲乏不堪,就等着,揭开帕子。”

克拉克牧师继续说道:“您终日敬虔祷告,行为无可指摘,教导纯全圣洁,人人将您奉为榜样,作为教会受敬仰的长老,您怎可在纯洁无暇的生命中留下一道阴影挥之不去?敬爱的弟兄,我恳求您,不要让这事发生!在您领取天上的奖赏之前,准许我们看一眼您得胜的容颜,让我们心得慰藉。趁永恒的帕子尚未揭开,让我把这块黑帕子从您脸上挪去!”

说完,克拉克牧师向前俯身,准备揭开这多年的秘密。但是让所有人惊呆的一幕发生了,胡珀长老突然间不知哪来一股力量,从被子底下猛地抽出双手,紧紧按住脸上的黑帕子,看样子他是铁了心要和克拉克牧师顽抗到底。

戴着黑帕子的胡珀牧师喊道:“不行!我还没死,绝对不行!”

吓坏了的克拉克牧师大声叫道:“你这老家伙怎么这么邪恶!你到底犯了什么重罪,要带进永恒里受审判?”

胡珀长老一口气憋在胸膛,不住地大口喘气,他拼尽最后一股力量伸手向前猛抓,仿佛要抓住即将消失的生命好把话说完。他甚至坐起来在床上浑身打颤,而黑帕子依然垂在他脸上,这临危的一幕真是可怕,仿佛把伴随他一生的恐怖全都定格在这一刻。但即便如此,那抹淡淡的、哀伤的微笑,此时和往常一样,仍旧在他脸上若隐若现,挂在他的唇边。

屋里的人全都吓得面色惨白,戴着黑帕子的胡珀牧师冲他们大声喊道:“为什么只有我让你们发抖?你们应该为彼此颤抖!男人们避开我,女人们厌恶我,孩子们看见我就尖叫着跑开,难道不都是因为我脸上的黑帕子?这块布到底象征了什么,没人说得清,但它就是这么神秘,谁见了都胆战心惊!等到那一天,朋友之间可以袒露心扉,爱人之间再没有任何隐瞒,人类无需在造物主眼前徒劳闪躲,恶心地掩饰隐秘的罪恶,等到那时,你们再因我致死不肯揭开这帕子而当我是怪物吧!我环顾四周,看哪!每个人脸上都戴着黑帕子!”

屋里的人怕得要命,彼此闪躲,直往后退,胡珀长老这时一头倒下,黑帕子还在他脸上,淡淡的微笑依然挂在他唇边。人们把他戴着黑帕子的尸体放进棺材,黑帕子随他一起下到坟墓中。年复一年,野草在这块坟冢生长枯萎,墓碑上布满了青苔,胡珀长老的面容早已化作尘土,但你只要想一想就胆战心惊,他的脸,是在那块黑帕子下面腐朽溃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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