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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泰冻土下的木乃伊能量

他者others  · 豆瓣  ·  · 2017-12-13 1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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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泰萨满 Maria 点起烟斗,向天空、土地与神明表达敬意

我们能做的是请求其他生命体,大家一起治愈地球。我们得求助动物、植物、性灵和大地,当然也求助彼此。


文、图 | GlebRaygorodetsky 编辑整理 | 他者others

莫斯科以东两千英里的阿尔泰山区,是俄罗斯、蒙古、哈萨克斯坦和中国的交汇处,一直以来都是游牧部族世代生聚之地。这里的库尔干墓穴(kurgan)和石块上古老的蚀刻文字都是阿尔泰人坚韧、富有生命力的证据。尽管他们经历战争、苏联时期、气候变化,但是在这些艰难困苦背后,至今依然在这片山区与祖先和大地保持着亲密关系,他们的马蹄声依然振振有力,牧羊人呼唤畜群的声音回荡山谷,一如他们的祖先,那些早在亚历山大大帝之前就生活于此的人们。

阿尔泰人眼中气候变化的根本原因

库赖草原(Kurai)西临冰雪盖顶的阿尔泰山,东临蒙古大平原。这里有一条五英里长的颠簸小路通向一个小村落。在阿克特鲁(Aktru)冰川下,散布着十几所木房子,距蒙俄边境只有50英里。

阿尔泰人的营地

深入山区的第一晚,我和阿尔泰向导Danil在Oleg Boltokov的“zeleny dom”(俄语“温室”,也是当地人对这类山区招待所的称呼)中度过,前往阿克特鲁冰川前的疲倦旅人能在这里过夜,吃上热腾腾的食物。我们在厨房边的一张长桌上吃晚餐时,Oleg才送走一批游客,从冰川那边回来。我们在餐间谈论起气候变化。

Oleg四十多岁,在库赖出生长大,现在仍记得小时候冰川雄伟壮阔的样子。如今积雪融化,冰川裂成两半,两个冰舌之间已相距近半英里。后来我也了解到,自1970年代以来,阿尔泰冰川数量增加了25%,这是巨型冰川分裂变小的结果,而小型冰川的融化速度更快,因此当地冰量在这段时间内减少了1/4。

“气候变化是显而易见的,”Oleg说,这与我为《希望的群岛》一书收集素材时遇到的其他部族的人说法一致。“过去,我们族里每个人都知道冬天什么时候会来,也能预计春季的模样。我们可以预测天气,据此计划何时到何地放牧牛群和羊群。现在越来越难做到了。”Oleg也告诉我前一年的冬天来得很早,但一点都不冷,很少下雪。结果就是春天牧草地十分干旱,当地人很难为牛群找到足够的养料。原本狂风在这里也很少见,但近几年来风越刮越大、越来越多,根本无法预计。在许多地方,因为强风关系,雪层变硬,牛群没法找到冰雪下的牧草,连移动都十分困难。

“下雨变得很短暂,但非常猛烈,”Oleg 继续说,“现在一下就多是暴雨,过去则是漫长的、绵绵不断的小雨。即便如此,过去三年还是旱,草地枯萎,根本没东西给牛吃。我们大多数人都留着羊作为食物来源,牛就不得不都卖了。”

不断融化的阿克特鲁冰川

“这或许是因为山里的冰少了吧,”Oleg沉思着喃喃说道,“不同的人对气候变化原因有不同看法。也有人认为是邻居哈萨克斯坦人在拜尔努尔发射了火箭造成的。”席间,我最终打开Oleg的话匣子,让他讲出阿尔泰人的看法——对绝大多数阿尔泰山民来说,尤其是这里的长者,他们都认为是人们对自然、对人类之根的恶劣态度造成了环境问题。

“阿克特鲁冰川是西伯利亚南部最容易抵达的,”Oleg解释,7月时,游客甚至可以徒步上去。各地游客都被这里“未曾被触碰的荒野”和阿尔泰文化吸引,Oleg自己在过去一年中就接待了三百位游客。2150米高的阿克特鲁山是原住民的圣地,然而游客对此缺乏尊敬,Oleg有些抱怨,尽管他现在收入的很大一部分依靠游客。“他们豪饮、四处乱走、喧闹,根本不在意我们的传统。最糟糕的是他们不敬畏圣地中的神明,或是说‘老大们’。游客的傲慢态度对土地的影响很大。” 旅游结束后,游客走了,后果则得由生活于此的原住民承担。萨满们得举行仪式,重塑人与冰川、山脉和土地间的平衡。Oleg总结说:“气温变化是人类物质行为的病态显现,是伤害了地球上自然生命的平衡。”

游客们被这块“处女地”和阿尔泰文化吸引,使阿克特鲁冰川成为新兴旅行目的地

阿尔泰人有各种传统仪式保持、重塑人类与当地动植物、圣山、温泉、风雨、水之间的关系。这些仪式在整个阿尔泰都能找到,即便是在苏联时期。每个村落都有一个祖祖辈辈使用的古老祭坛。直到今天,阿尔泰人依然会把这种亲密关系秘密地传给下一代。”

在阿尔泰人的传统世界观里,一切自然之物,不论是植物还是星球、蜜蜂还是山石、蜘蛛还是神明,都是有意识的,都有自己的位置和作用,有像人一样的知觉与疯狂的情感。对 Oleg 和他的族人来说,阿尔泰是个会呼吸的感性生命体,人类必须和它保持平衡、良好的关系才能过上美好生活。

第二天早晨,我们离开Oleg的招待所前往阿克特鲁冰川,去实地看看冰川消退的状况和气候变化的影响。道路蜿蜒穿过牧场、草地,还有些古老的库尔干墓地,绕着高低不平的山坡上升。随着海拔升高,路也越来越难走。每棵树根和地上的碎石子都有侧翻我们的车或破坏车轴的危险。终于,我们进入松林,很快树木也消失了,高海拔地区的草地展现在眼前。我们还得再穿过一大片冰渣——融化的冰川雪水包住这里的大小石块重新结冰,——才能抵达营地。

阿尔泰向导Alexander Dibesov寻找着远处盘羊的踪影,60年前,冰川直抵他所在的位置

在阿克特鲁冰川附近的登山营地,我们遇到了Oleg的朋友Alexander Dibesov,他是这里的守护员,也是我当天的向导。从营地开始,我们沿着巨石边的小路蜿蜒上行,朝已有千年历史的冰川前进。山脊上,Alexander停下脚步取出望远镜,在我们上方的山坡上寻找盘羊(Argali)的踪影。蔚蓝天空下,一道闪着光芒的彩虹停在小瀑布上,水雾溅到我们身上,清爽无比。

“每年夏天,”Alexander转向我,他灰白色的短发也在阳光下闪烁,“当我还是孩子时,我们一家会骑马从库赖上山到我们现在所站的位置,然后我们就能从冰川上一路滑下去。”语气里透出怀念,愁绪也爬上眉头,“冰川曾经一路延伸到这里,”他指着我们正下方,“再看看现在,”他遥指远方,在山谷的后方还有一些冰雪露出,至少是在一英里外。

冻土下的木乃伊能量

乌科克高地(Ukok Plateau)位于阿克特鲁冰川南50英里,东边就是俄蒙边境,南边是中国,西面是哈萨克斯坦。这片海拔8000米、一千平方英里的土地是包括盘羊、雪豹在内的许多濒危动物的家园,也有许多古老的库尔干墓穴。

中途我们接上Maria Amanchina同行,她家祖祖辈辈都是萨满,在世界大战和苏联时期都没中断,是阿尔泰地区最后的萨满之一。Maria在传统的卡夫坦长袍(kaftan)外穿了件保暖的灰外套,带着一串用彩珠和贝壳串起的长项链,她缓缓地绕着库尔干墓外围用石头建起的圈走时,项链发出有节奏的响声。石圈边长满杂草,Maria在一块大石边跪下,点起烟斗。她双眼紧闭,吹出的蓝烟似乎也带着节奏从她嘴边消失。她低头无声地祈祷,后来用手按摩鼻梁仿佛在缓解头痛。我的猜想得到了验证,向导Danil告诉我,乌科克高地的命运和这里的力量是 Maria 头痛的根源。

萨满 Maria 在古墓附近来回走动、举行仪式

2400年前,阿尔泰人的祖先巴泽雷克人(Pazyryk)将一位贵族少女葬于此地深处。她躺在巨型石棺中,六匹精心装扮的马陪葬于墓室北边,还有陶瓷罐、盘子、铁刀,以及两张木桌,都是人们认为贵族乘马车前往祖先亡灵世界的途中所需要的。墓室铺着毡垫,尸体用草药、树枝、树皮制成了木乃伊。她的双臂和肩膀上还有纹样复杂的神秘动物纹身——长着鹰喙的鹿,鹿角又是格里芬的模样,还有一条如雪豹般的长尾巴。少女的头饰有三尺高,镶嵌着木质镀金的动物雕像。

1993年夏天,俄罗斯科学学会新西伯利亚分会的考察队,在当时还是考古界新秀的娜塔莉亚·波罗斯马克(Natalya Polosmak)带领下,到乌科克高地研究巴泽雷克文化的遗迹,就在我们此刻所在的位置偶然发现了冰冻少女。没有像当地原住民征求任何许可,他们以科学的名义挖出木乃伊,先运往莫斯科,再转到新西伯利亚。这次挖掘被誉为现代考古史上最重大的发现之一,给研究巴泽雷克文化提供了全新线索,包括他们的服饰、马匹、织物以及艺术。这些陪葬品以及贵妇的石棺都因冻土地而保存得十分完好。

“乌科克公主”的古墓挖掘现场老照片

研究木乃伊的过程中,科学家对她的贵族身份确认无疑,但对她在巴泽雷克社会的地位以及与现代阿尔泰人之间的关系,却无从知晓。她曾是一个统治者还是萨满?一位战士还是圣人?

原住民认得她,她是“乌科克公主”Ochy Bala,巴泽雷克人传奇的统治者。与科学家们不同,他们深谙其过去、现在、以及未来在阿尔泰扮演的角色,这位阿尔泰之女被埋葬在圣山脚下的高原冻土下,与她的祖先一起护佑这里的和平与后代的安康。

考古学家在挖掘中遇到不少噩梦般灵异的事,载着石棺前往新西伯利亚的直升机起飞后不久就坠毁了。随后几年此地发生了几场严重地震。对原住民来说,这些都不可否认地证明了公主被移动后,打破了乌科克高地长久以来的能量平衡。他们坚决要求当局尽快把木乃伊退回当地,并埋葬到原来位置,以重获平衡。

岩画对阿尔泰人来说也是圣物

“乌科克高地失去了公主,阿尔泰人就会挣扎在重获平衡的生活中,”Maria解释,“他们要面对日常的种种磨难,要与建立输油管道的石油公司抗争,还要应对气候变化。”这也是Maria不断尝试与外界交涉、想把公主带回家的原因。一切都是能量失衡的结果。

Maria称她与公主已结下深厚友谊,发誓要把她从博物馆“监狱”里救出来,让她回到阿尔泰冻土下,继续散发能量,护佑子民。

俄罗斯当局一再否认原住民对公主的看法,争辩说没有任何基因或实物证据能证明乌科克公主和阿尔泰人有任何关系。阿尔泰人根本不会理解这样的争论,在他们眼中乌科克公主和阿尔泰人完全不可分割。

2012年,Maria的梦想实现了一半,乌科克公主回到了阿尔泰,存放在一个特别的棺木中在首府展出。Maria还在为最终目标努力,近几年,越来越多的极端天气来袭,洪水猛涨到差点淹没木乃伊的棺木。然而我所担心的是,即便Maria最终成功克服千难万险把公主带回高原,让她真正回到原来的家的希望其实甚是渺茫。随着阿尔泰地区的气温逐年升高,曾保护了公主几千年的冻土正在融化、消失。

木乃伊、原住民与科学家

1.8万年前,在更新世冰川时期,阿尔泰地区的冻土地就已经非常稳固,但在20世纪,这里的地面温度上升了1.4℃,库尔干墓穴位于冻土表层,这样的气温变化足以使冻土融化,1970年代以来冻土已缩减15%,有科学家认为,如果气温持续上升,冻土会在21世纪末完全消失。那时古老的库尔干墓穴就会露出地面,逐渐腐烂。

回程路上,我们在这片没有人烟的地方遇到两辆俄罗斯吉普,大家都停下车打招呼。他们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人,专门研究如何保存阿尔泰冰冻墓穴。“冰冻墓穴”,这也是他们的项目名称。我们一一握手,交换香烟、互借打火机。研究人员也谈起他们对阿尔泰古墓的担忧。他们的团队由联合国的考古学家和气象学家组成,根特大学和俄罗斯研究人员负责检测冻土地的气温情况,也把古墓一一记录在案,希望以此建一个方案防止它们解冻。有人提出在墓穴上方建造大型遮阳伞,以免受太阳直射从而缓解解冻。根据联合国-根特大学的报告,此举可以给研究者足够的时间挖掘、记录,再把墓穴中的东西转移到博物馆保存。

途中,阿尔泰朋友在圣树上系上马毛,这是他们的祈福方式,但不能用于为自己求

听起来是个办法,然而我能感受到身边的阿尔泰人的失落——仿佛秋日叶子在黄昏时黯然飘落。对联合国的科学家来说,冻土消失意味着珍贵科学信息的丢失,那是被冰封了好几个世代的人类的历史讯息。但对阿尔泰人来说呢?他们没有过问。

向导Danil本人就是位地质学家,一直从事向科学家解释原住民智慧的事业,我向他抛出了这个困惑。

“仅仅看一看墓穴里到底有些什么并不能真正理解它们的价值。”Danil说,“一一挖掘、记录那些艺术品也不能让我们得到全面的了解。我们真正得想的是,墓中的人事物到底是如何组合到一起的?包括它们的实体与能量,以及在土地中的这个具体位置所扮演的角色、发挥的作用。”

每次深入高原前,Maria都会为同行者举行净化仪式

对阿尔泰人来说,库尔干墓穴并不是随机散落各处的,其中蕴含着诸多已被遗忘的文化因素。祖先有计划的挖凿墓穴,它们之间的能量错综复杂地缠绕在一起,从而迸发出更强大的力量。如果这样的地方被故意破坏,不论是因考古研究还是石油运输管道,圣地就无法再继续运作。正因它是一个强大、复杂的能量网络中的一部分,这样的破坏很快就会对附近地区产生影响,——极端天气、坠机事故都有可能。

“古墓要是不受打扰,”Danil继续解释,“即便冻土融化,我们的祖先随之腐烂,但他们依然位于圣地,不过是回到大地深处。它们会和在世的萨满一起,继续做已经做了上千年的事——守护阿尔泰和他们的子民,维系人类与自然的平衡互动。”

“没有任何人可以避免眼前的困境,”Danil始终是个理智的人,“不论我们理解与否,命运总会按它的定律展现。气温变化或许也是其中一部分。我们无法回到过去,但我们可以在现有条件下尽力生活。现代工业社会认为自己更先进,但他们在灵性层面颇为无知。要在这样的条件下想出解决现代社会问题的方法,我们就必须把偏见都放到一边,把所有人的智慧都联合起来,不论是原住民的传统灵性智慧还是工业社会科学调查研究所得的智慧。”

阿尔泰传统赛马,Danil 就是以复兴赛马开始一步步把原住民智慧带给现代社会的,他依然为此努力着

“教科文组织的项目出发点是好的,”他接着说,“但他们不理解我们,就这样把力气和金钱都花在了错误的地方。”

道别

“你感受到乌科克高地的能量了吗?”Maria在我们告别时问我,“那里永远让人觉得温和,就像在清凉山泉中游泳一般。”

“真高兴你能来,”她说,“仅靠我们自己没希望治愈任何人、修复任何东西。我们能做的只是请求其他生命体,一起帮我们治愈地球。我们得求助动物、植物、性灵和大地,当然也要求助彼此。”


Gleb Raygorodetsky

加拿大维多利亚大学研究会员、国际民俗生物学会(ISE),民俗项目的联合创始人。新书《希望的群岛》于2017年11月出版,记录了多年旅行、与原住民一同工作、生活的经历。他认为,在全球气候变化的今天,原住民的智慧,他们与地球的关系,正是我们应该学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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