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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汉子

秦时明月_c835  · 简书  ·  · 2019-01-11 17:42

谨以此文献给我的两位大师:

加西亚·马尔克斯,以及路易斯·博尔赫斯。

茫茫书海里能够结识两位的作品,已足以令我倍感荣幸。出于敬爱,我斗胆把两位大师写到这部短篇小说里,以示纪念(注:两位在文中皆有登场,那时博尔赫斯在拉美文坛地位已定,而马尔克斯还是个一文不名的穷小子)。

爱你,大师!

面对行刑队,奥尔良上尉面无惧色。前来监督枪决的布兰德上校善意地问他临刑之前还有什么话要说。奥尔良上尉回忆片刻,说,有。以下是他声情并茂的原话:

“我酗烟、也好酒、我曾纵火、也曾赌博、我曾杀人越货、也曾寂寞落魄、我曾坑蒙拐骗、也曾惩恶锄奸、我曾青楼买唱、也曾为爱感伤、我曾威风八面、也一度两袖空空,另外我也曾写作,小说不在话下,对散文诗歌也很拿手,兴致来了还会拉拉胡琴,吹吹牛皮。我操得一口地道的葡萄牙语,我敢说你们这些人里没一个能做到,我对赛马感兴趣,曾为其写过一篇议论文,发表在法语周刊《小议论》上。——恕我啰嗦,是你,老上校,你让我说点什么的,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囚禁我这么久,老实说,我有许多话不吐不快。

文章发表后,我这个无名之辈竟然得到主编大人亲自的约稿,希望我在贵刊开个专栏,专写赛马(据说巴黎市民十分喜爱赛马故事,发有我文章的那一期卖得十分不坏),我拒绝了,我抱歉说我写作过于随性,不能被一种题材牵绊住。值得一提的是,不久之后我又在巴西的《小巴西》发表了我对足球起源的看法,文章中我认为,足球起源于中国,有《史记》记载,他们那时管足球叫蹴鞠。文章发表后,引起了相当可观的民众的不满,尤其是当地部分英格兰人民,他们说蹴鞠更像鸡毛毽子,他们用《剑桥规则》反驳我。我不想就此激辩下去,我自认我毫无雄辩的才能,何况这毫无意义,于是,我自动缴械,认为他们对。

随后我又在我国几大赫赫有名的色情刊物刊登了几丛小诗,其中一丛表达了我对某婊子服务的不满,借着半星诗才,我发了一通饱含隐喻的牢骚。第二天,事先服侍过我的一个卖笑女来访了。她特意来为那天的事道歉,解释说并非有意怠慢我,而是那几天适逢她的月事,叫我不要介意。并提出可以免费弥补一晚,我那天晚上准备外出宿醉,没空闲,说改日吧。我说你看我写的诗了?她说看了。没想到你也读些东西,我说。她说为了了解行业内情时常翻翻。往后我又多次找过她,服侍得叫人满意极了。

嗯,上校,老实说,我发表的东西并不多,人生乐趣多,窗外更吸引我,冷板凳留不住我。我欣赏挑刀子的汉子,我欣赏力与美。我和南美部分地区部分挑刀子一流的汉子交流过宝贵经验,获益匪浅。他们的鼎鼎大名,我想你——老上校,也略有耳闻吧。比如阿伦茨.米图。

不瞒你们说,我识字以后读的第一部故事就是我们阿根廷响当当的大作家路易斯.博尔赫斯的《恶棍列传》。这本书对我影响颇深。我至今都以书中部分汉子为傲,奉为真汉子的模范。我对其中一篇《玫瑰角的汉子》更是推崇备至,倒背如流。我对弗朗西斯科.雷亚尔的死深感意外,作者写得太玄妙了,我想不通是卢汉娘们儿还是文中“我”或是别的什么人捅了他。想不通。关于弗朗西斯科.雷亚尔的死坊间流传的版本太多了,让人眼花缭乱,难辨真假。我猜测,作者或许也是道听途说来的,并没有眼见为实,所以不好妄加判断,因此写了个朦胧的结局。有人说,在作者把雷亚尔的故事取来写在纸上之前,他的死因同他的骂名就已广泛流传。人们能确定的是,在他死前一天,曾在北区瓜达卢佩湖的小旅馆,同一个要好的弟兄喝了烧酒、吸了麻烟、共同用了一个女人。

后来在中学时期的一次有分量的全国征文比赛中,我以一篇《合恩角的汉子》拨得头筹,且得到博尔赫斯先生亲自点评,他说我坚持写下去,可以写出《恶棍别传》。当时校方也出面支持我,对我的逃课、纵酒、召妓予以理解,他们把我的改变理解为我在深入体验,他们对获得博尔赫斯点评的我抱以厚望,认为我能写出一部大著作,能写出一部比肩于《恶棍列传》的《恶棍别传》,从而成为轰动一时的社会话题,好使学校扬名万里。当然,你们也看到了,我并没有写出。我打着体验恶棍生活的幌子体验了一番恶棍生活后,竟然喜欢上了。我尝到了作为恶棍除了被人偷偷唾弃之外的广大甜头。从那时起,我再也忍受不了老老实实坐在教室里,抄讲义背课文作算术。我宁同恶棍厮混。

恶棍们洒脱豪爽、心直口快、仗义疏财,以及勇敢无畏,是我长久所缺乏的,所以我很敬佩他们,往后的日子里,我终日同他们厮混在一起,渐渐与他们无异了。我开始夜不思宿,过起令人迷醉的含有微微汗味与女郎和烧酒味的夜生活。在杜松子酒吧,我说话可真有分量,我让大伙安静听我高歌低俗俚语时,没有谁敢偷声嘀咕。我坐在高凳上,歌唱着北方见惯不惯的下三流的俚语,猛踹着屁股下凳子的横挡板,我成瓶成瓶饱饮来自北美的威士忌,我喜欢威士忌的火辣,进口的上好的伏特加也偶有涉猎,不过喝的最多的还是产自于美国西北部的喝起来像乳液的绝酿:刨客松。刨客松的烈,最凶猛的汉子也往往只浅尝一二,不能与我的成瓶成瓶的饱饮相提并论。我粗口不断,雪茄不离手,用教训三岁小孩的口气呵斥任何我瞧不进眼的人,就连酒吧老板胡性能老头,都被骂的体无完肤,若是哪个酒鬼踩了我一脚,或者不当心溅了我一丁酒水,或者我高歌俚语时不竖起耳朵注意听,或者调戏我看上的骚娘们(不光这些,还有别的),我便二话不说横冲过去,施以拳脚。很快,我的伙计们对我刮目相看交口称赞,在我横冲直撞去对着一个悲剧的家伙挥拳舞脚时,在一旁观战的他们兴奋得吹起痞子哨,把气氛搞得活跃万分。

不久之后,我的恶棍声名便广为人知,迫于舆论,校方终于失望的把我从学生档案里除名了。”

说到这里奥尔良上尉舔舔下唇,要求来瓶朗姆酒润润喉。他的语气和眼神中恳求的成分远远少于要求,他觉得自身经历的丰富足以吸引在场的每一个人听下去,因而毫不怀疑他们会满足他的要求。果然,他得到了一瓶绿颜色的杜松子酒。布兰德上校说朗姆酒不是他们的热爱,一时半会搞不来。奥尔良上尉眨眨眼,“相反,这非我所爱,不过凑合着也能喝上几口。”奥尔良上尉双手反捆在一根坚实的木桩上,他要求别人给他拧开酒盖,他用起一个冷僻的荷兰谚语,“给无臂人一瓶酒,而不帮之启开,他宁可给他一坨屎。”行刑队里有一个人得到上校的指示,走出来,拧开酒盖,把酒一口一口的灌给奥尔良上尉。上尉伸长脖子,闭起眼睛,猛生生地咽着。喝完酒,他大喘一口气,把头摇一摇,“这酒一点味道也没有,我就像喝了泔水来着。”“有泔水喝已经够意思了。”那个刚退下的,给奥尔良上尉灌酒的兵士轻屑地说。

布兰德上校问他是否还有话要说。他——善于插科打诨的奥尔良上尉——立刻讥讽道,“仲春的日头不能把您怎么样,您不会因此起褐斑的,也不会因多晒了两秒日头床笫之事便衰弱了,再说您那位多嘴妇也不愿您大白天不干正经事。”他见上校眉毛拧成一股绳,手按在佩枪上,知道上校不悦了,再讥讽下去说不定会弄巧成拙,捅了篓子,搞不好会早挨枪子儿,于是机灵的扭转道:

“上校,我当然要说下去,我还有许多话要说,您清楚,我在您的监牢里封闭了多久。我在深深的地下监牢里,不见阳光,不见人影,只能同游鼠交流感情,只能同蟑螂做游戏。现在,当我终于重见天日了,我当然有许多话要说,它们就像顽皮的鱼刺卡在我的喉咙里,使我不吐不快。我请求您原谅一个幽闭太久的人过于话痨,因为上帝知道他的苦衷,看在上帝的份上,希望您能继续听我讲下去。一个马上受刑的人,我仅有的一个奢望就是让我说话。我未婚无妻,自然也没有儿女,我的父母早亡,亲朋好友在我成为一个标准恶棍后,全部与我疏远了,可以这么说,我现在即便受了刑挨了枪子儿,也无人出面替我收祚,潇洒则矣,快活则矣,踏实的安全感,居家的幸福感却无从谈起,基于此,上校,容我把话说完,不等我把话说完就把我结果了,虽然简单了事,但你想想,一个内心孤独的人,在袒露郁积一生的内心话时,说到一半,不幸吃了枪子儿,这对他的打击是很大的,他就极容易心生怨恨,成为一条心有怨言的抱怨鬼,常常在傍晚游荡于苏里南、巴拉圭或者南美任何一个国家的水塘边,找饮水的牛羊和过路的村夫诉说自己的前世,从而忘记投胎托生这茬事。您看,上校,那样会把动物和人吓到的,上校,您说是不是这么回事。”

布兰德上校被他这一大篇天南海北拼凑来的奇怪辩解逗乐了,冰释前嫌地开怀大笑起来。行刑队也十分开心,齐刷刷,笑弯了腰。行刑队的队长向上校建议再赏上尉一瓶杜松子酒,队长说他宁献上自己的杜松子酒。上校同意了。奥尔良上尉凭借婉转的口舌,化险为夷,意外地得到一瓶杜松子酒。队长帮奥尔良上尉扶着倒立的酒瓶,使他得以把酒灌到自己肚里。两瓶杜松子酒下肚,奥尔良上尉的脸色瞧上去比先前健康、有生气多了,先前他的脸色苍白如菜色。他喷了口长长的酒气,继续说:

“从我被学校剔名之后,我算正式成年了,为谋在江湖上更好发展,我开始广结人脉,无拘国别、宗教、身世、人种和贫富。没用多久,南美地区很多著名打手和恶棍头头我都已结识,且关系大多靠得住,并非人们所说的酒肉之交,靠利益维系。您想想,我那时才多大,不满19岁,我对他们来说哪有可利用之处。他们之所以原意同我结交为友,我想除了我体现了从他们那里汲取的有限的良好品性外,很大程度上依赖于我在校时发表的那篇获奖作文,《合恩角的汉子》。这篇文章获奖后,全国报刊争相刊载,又经博尔赫斯先生钦点,名头更是大增,一时无两。素来对报刊不闻不问的各路好汉,听说有一篇赞美他们隐秘行径的文章在广为流传,纷纷自掏腰包买来阅读,大字不识一个的,便捉来一个戴眼镜的智识分子,胁迫其朗诵,听到满意的句子,还要勒令其复读个十遍二十遍。

上校,话先岔开,我愿意向您透露一点不为人知的只在恶棍间延习传用的辨识法,那就是他们通常如何辨识愚民草芥和智识分子的。他们武断的认为,鼻端挂副眼睛的都是智识分子,碰上谁鼻端空无一物,他们便断定这人和自己无异,是寸字不识的野汉,按理说他们的分辨过于简单和草率,然而事实上,他们几乎是正确的。我曾按此法运用了几次,结果没出意外,被我捉来的几个鼻端挂副眼睛的家伙,实在智识匪浅,颇有一些学问,个别的,甚至略通七八种语言,会讲几句不同国家的俏皮话。上校,这种恶棍们惯用的辨识法,您要记下,我承认有点好笑,但您要记下,回头想想是不是这么回事儿。

好了,话头回到正轨上。我正是以处女作《合恩角的汉子》做媒,接收到各路好汉纷至沓来的示好信件,信中字迹工整异常,绝非列位好汉的手笔,但信中语气朴实平直,偏口语化,绝没有风雅人常犯的滥用形容词的毛病,辞藻华丽、浪漫抒情、以及假惺惺的虚套,同所有来信都不搭边儿。所以我有充分理由认为,信是由好汉们口述,捉来的智识分子落笔成文。这些信件在末尾都用斗大的字体注明自己的详细地址,望我前去痛饮几杯。我花了半年时间用来回信,在回信过程中,我买了一个杂记本,把好汉名字和好汉邀我前去会晤的地址一一誊写下来,接下来我便开始了全国乃至全美洲的劳顿但不失有趣的辗转拜访。

在秘鲁利马,我结交了一个卷胡的犹太人,表面上他老实巴交,是个正儿八经的农场主,一旦夜色降临,他就改头换面了。他出入利马北街的大小酒吧,好狠斗凶,不管是姑娘还是汉子他看着不顺意,他都不放过,我亲眼见他把一个可人的尤物打得遍地找牙。他过于残暴,即便他对我很好,我也不得不这么说。他一个劲儿夸赞我仪表堂堂文笔又绝好,一个劲儿说我把合恩角那个人物写活了,他说他甚至起了和故事人物做朋友的念头,他问我合恩角一带有没有这么个汉子,有的话,他愿不远万里,前去会晤。我告诉他,人物是虚构的。我在与他相处了两个朝夕后,坚辞了他对我的挽留,我对他把一个漂亮的姑娘一记老拳干倒在地这事耿耿于怀。

随后在墨西哥中南部的墨西哥城结交了一个牲口贩,经他转手贩卖的矮脚牛多达上万头,提起这个数目,他的自豪感掩饰不住,他叫巴斯加德。我们相见第一天,他便慷慨的宰杀了一头牛,在他的木棚小房舍里,喝着他这个阶层常会喝的家酿玉米酒,手撕还冒着蒸蒸热气的牛排,这一席野性十足的餐饮,把跟随了我一路的旅途劳顿一扫而光。巴斯加德年约三十,至今没有封妻荫子,平生有两大嗜好,一是玩刀子,二是召妓。符合他的职业,他常常把玩一把捅牛弯刀,有三个美国赤佬败坏在他的弯刀下,本地也有不少好斗的汉子为之送掉小命。他欣赏堂堂正正的汉子,也欣赏堂堂正正的决斗,他曾同一个年轻的桑比亚挑衅者在三文化广场举行决斗,那一役他险些送命。那个狡狯的桑比亚人事先给自己的尖刀喂了剧毒。沉迷了十七天,他活过来后,赶到墨西哥城北部郊区,讨回了那小子的性命。

我同他小住的几日内,他没少向我透露绝活,他用捅牛刀比划着告诉我,斗殴中怎样使用刀子可以在不经意间把对手撂倒;他从百米远的妓院召来一个年老的妓女,当场给我演示在缺乏美人儿的时候,如何在老妓上玩出新花样;他传授给我无比刺激的医治牙疼的妙招,他含着一口酒,点着,喷出熊熊火舌让牙疼消除;在牲口市场,他教我如何仅凭毛色辨识出优等牲口;他带我去墨西哥城最大最有名的赌场,教我如何在众目睽睽下出老千。

临别时,他送我一把捅牛弯刀,这把刀我一直带在身上。我同巴斯加德的感情至今深厚,后来在我入狱后,听说他没少前来打点,大小狱吏没少受贿赂,无奈我罪行殊重,他们笑纳了钱财也不放我,连让我们见个面都不准,再后来,听说他由于过境频繁,被墨西哥政府怀疑从事鸦片走私,限制了他的自由,禁止再走出国土。

在哥伦比亚的马孔多小镇,我结交了一个平凡的农夫,白天他有事情忙,他在美国人开辟的香蕉种植园里打理香蕉植株。一天傍晚放工后,他同我讲述了当地赫赫有名的杀手阿连德.塞内。按他说的,阿连德.塞内与我同岁,已经做出了几件响当当的使他名满哥伦比亚大陆的暗杀。为了躲避政府的追剿,他无固定居所,传说在乡下他有一处世宅,是从他老父亲那里继承来的,里面现在只住着他年事已高的老母亲和一个跛腿的女仆,宅第周围戒备森严,重兵借着草木的掩映,长年把守在此。阿连德.塞内总有办法,以查无此人的方式,从四面八方寄来沓沓钞票,供她母亲花销。那些邮来的钞票,时不时会被暗中把守的兵士跳出来以例行盘查的名义扣留。

言谈之中,农夫对阿连德.塞内甚为钦佩,溢美之词不绝如缕。他向我道明心里话,说如果自己再年轻十岁,就会效法阿连德.塞内,把世上不平等之事悉数斩绝。他现在有了家庭拖累,行动不便,只好在每晚睡梦中,把自己化名为杜鲁克.杜内,一个年少轻狂的济贫锄恶的行侠仗义的蒙面好汉。在他手上,先后已有七名种植园主五名贪财好色持强凌弱的大小官吏败送了性命。

我们吃着他妻子在油锅里炸的香蕉片,他的妻子脸色蜡黄,一眼可看出饱受贫穷之苦,他的两个小女儿,躺在屋子里侧的一张板床上,睡着了,果蝇在她们涂着灰渍的脸蛋上爬来爬去。这个在梦中化名杜鲁克.塞内的中年农夫,给我倒了一杯家酿的番趣酒。我啜饮着甘美的番趣,听他讲话。他指着他的女儿说,她们该嫁人了。

在农夫家里停留第二日,经农夫引见,我结识了一个文学同道,他有着高高的鼻梁和浓眉大眼,他喜欢笑。他比我年长几岁,他在报社做记者。他们报社主办的报纸曾用硕大醒目的标题,详细报道了我。他说他对我熟悉的不得了,听说我来贵镇,便多方打听,想一睹我真容。他的名字我没忘记,如果没记错的话,他是加西亚.马尔克斯。我们用惯常的礼节打过招呼,他开口道:“久闻您的大名,《合恩角的汉子》我已读过不下十遍,那是一篇读来朗朗上口的好文章。”我对别人赞美那篇文章已经麻木,我嘴角动动,没有说什么。农夫见气氛尴尬,偷偷去倒了三杯番趣,建议大家举杯。我们很快干了这杯酒。马尔克斯借着酒力道明了来意,原来他应报社上级的要求,指派前来对我进行口头采访,好回去撰写一篇名为《阿根廷坏小子奥尔良在哥伦比亚农夫家》的小文章,发在该社报刊《观察者》上。他老实的交代他并不曾读过《合恩角的汉子》,甚至对我一无所知。我对他的坦白十分高兴,这才是坦荡的汉子应有的态度。我决定协助他完成这篇稿子,我吩咐农夫搬来桌椅,把空杯子里斟满番趣酒,我把腰间牲口贩子送我的捅牛弯刀取下,放在桌上。我啜着番趣,把就近几次最富冒险的奇特经历简略谈给他,他和农夫砸着红番趣,认真听着。讲述中,我没少提到手头这把牛革裹身的捅牛弯刀,这些天来它没少沾血。在往马孔多赶的一路上,我经历了沼泽、野狼群、暴雨和劫匪,这把捅牛刀带给我很多力量,我用它来劈杀劫匪和野狼,我用它来鼓足勇气走出沼泽和暴雨。马尔克斯说:“我会把这把刀写下来的。”

日落时分,由马尔克斯带领,我们来到镇上西街尽头一家有名的妓院。老鸨叼着土烟,热情的把我们迎进去。马尔克斯说他常来这里写作,他的写作的灵感多半来源于此。我说我也喜欢这种地方,这让人逍遥快活洗脱烦恼的地方。农夫则说年轻时曾在此染过花柳病,至今不能释怀,所以有点惴惴不安。谈话间,姑娘们已在我们眼前排开。她们风情万种,风姿卓卓,有的胸脯大,有的臀部肥,有的腰肢细,有的妆容好,有的眼角有泪痣,有的嘴巴笑得开,各有所长,让人难以取舍。反复比较后,我点了一个名叫胡利亚的骚娘们,马尔克斯选择了他常吃不厌的一道菜,一个腰肢琐细的娘们,农夫犹豫半天,才下定主意,挥手招来了肥臀的娘们。

胡利亚带我到阁楼上,打开一个小房间。里面有一扇靠路的窗子,朝西敞开着。窗外有大量农舍和巴旦杏树,她背靠着窗棂,任由我的抚摸和亲吻。我们心底燃烧着吉普赛人野性的烈火,最终火势在我们交织在一起的汗水中熄灭。

当晚由农夫率领,我踹开当地恶霸杜耶.阿门松的大门,他已经烂醉如泥,躺在吊床上哼哼唧唧。我是来同他一较高下的(我更惦记的是他那一担担巧取豪夺的饷银)。为了公平起见,我在他头上浇了一桶冰水,让他清醒清醒。他猛地从吊床上弹坐起来,手持形影不离的斧头,大喝着要我报上名来。在一旁的农夫向他告明我来自布宜诺斯艾利斯,久闻他的大名,特来和他较量的。他嘴里哼哼着,‘杂种,不知好歹的阿根廷杂种,看老子将你葬送斧下。’他翻下吊床。我从靴子里抽出刀子,月光下刀子散发着淡淡光泽。杜耶.阿门松气咻咻的,把怒气全给释放在殷殷发红的斧头上,他一声不吱横砍过来,我侧身躲过,飞身近前,贴在他胸口,将捅牛弯刀整根捅进。他当场死绝,仰面扑地。我和农夫把屋子内的金银细软一扫而光,过程中农夫兴奋得不行,这种事以往只发生在他的梦境中。随后我们放火烧了杜耶.阿门松的房舍,平分了所获的战利品。我让他辞去种植园的工作,重新置办房屋,购买田地,带领妻儿去过更好的生活。在离开马孔多前,我揣着大把金银细软去西街尽头,同老鸨商议,把我看中的胡利亚娘们儿赎了身。”

奥尔良上尉停下来,耸耸肩:“嗯,上校,说到这里,容我提出一个小小请求。很抱歉,我的烟瘾上来了,我现在浑身不舒坦,我想,我吸口麻烟会好得多。”

布兰德上校和行刑队听得入神,对奥尔良上尉突然把话题岔开,都略感不快。行刑队队长得到默许,点上麻烟,塞到奥尔良上尉嘴里。他舒舒服服嘬着烟嘴儿,吐着烟圈。满足了烟瘾,奥尔良上尉抖擞精神,接着说:

“我带着胡利亚娘们去了加勒比海,那里有在海上久负盛名的海盗王日内瓦.格辛接待我。格辛老兄身子瘦削,肤色呈暗红色,头上扎着许多小辫子,牙已蛀空,有一副公鸭嗓。他打量胡利亚几眼,赞许地对我说:‘小子眼光不错,她是个小骚货,嫩蜜桃,小美人,大尤物。’他把事先给我准备好供我享用的掳掠来的民妇统统撤掉了。

格辛在主船上设宴招待我,美食佳肴陈列满席,享用不尽,光我爱吃的涂蜜的呆头鹅就有三只,因为船上厨子有个印度人,所以我们还品尝到了著名的咖喱汤。席间,有三个巴西舞娘,在跳桑巴舞,为我们助兴,她们有着古铜色的肤色,裸露的腰身和酥胸缠绕着树叶,头上插戴着长长的色彩斑驳的翎毛,举起胳膊,扭动腰肢,抖动肚皮,旁边有一个委内瑞拉鼓手,在欢快地拍打着手鼓。她们的热情洋溢,使我们的谈话和进餐都颇为愉快的进行。格辛问我退学之后对今后发展有什么计划,我说完全没有,走一步看一步,他说如果不介意,可以考虑加盟他们,我说我很原意加入,但在此之前我需要回一趟阿根廷,一个军界要人要召见我。听说他对军方向来心存芥蒂,我们没有就此展开话题。

餐后,格辛送给胡利亚一只金丝猴,七匹绸缎,还有一锭黄金,让她依照自己的喜爱打制些饰物,由于礼物贵重,她不敢自行抉择,她朝我看过来,希望征得我的同意,我当然同意了,既然她能喜欢;他送给我的则是一支0.22口径的恩菲尔德短步枪,一件虎皮大氅和三件牛皮纸包着的不明物。我指着这三件牛皮纸包裹,问他是什么,他说是中国茶叶。他们最近打劫的这批货,是来自东南亚的一个小岛国。

为了表示感谢,我把从古巴烟商那里得到的上好的三匣雪茄烟回赠给他,他当即点上一支,闭目,吞一口,点点头,说:‘我曾派下人专程到古巴搜罗了十种雪茄,但比起你这个,逊色远了。’他睁开眼,‘你有门路?’我告诉他,我有一个交情不错的友人,掌控着份额不小的古巴雪茄烟产业,手里的好货色绝不会少。他要我留下了那人的地址,并写一封介绍信函,说愿与之结识。那封信函我写得直接了断,我这么写道:‘爱德瓦尔多.阿尔梅老兄,近来可好,兄弟我现在乘着海盗船,漂游在加勒比海面上,是不是很惊讶,首先声明,我并非遭到劫持,请放宽心,我在这里受到极好的招待,我和这个船队长也就是海盗王有些交情,受他之托给你写信,他想和你结识,要长期买你的雪茄烟,他在海上很有一定势力,这对你的雪茄出口、海上保护都能起到一些帮助。’阿尔梅是个精明的商人,深明此事利弊,他一定会免费提供给格辛纯正的雪茄烟,但格辛也绝不会视这为理所应当,他将担当起阿尔梅海上贸易安全的负责人。

我和胡利亚在海盗船上待了一月有余,这中间,我学会了钓海鱼,钓上来一条百十来斤的大马鲛鱼;学会了打桥牌,我对规则掌握不好,常常输;学会了见风使舵,掌舵掌得好极了;学会了打家劫舍,跟着格辛打劫了一艘印尼商船。——要不是恰在此时有信使乘着一条小舢板前来催促,我差点真成了一个年轻的海盗,未来的海上之王。这个信使在海上漂游数日,终于神奇地找到我,他捎来了一封亲笔信,是弗尔南多上校写来的。信中没有提起什么事,只是说有要事相商,望速回。

这个弗尔南多上校在我往加勒比海岸赶的时候就曾派人捎口信给我,想见我。我一直半信半疑,想会不会是谁在捉弄我,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并不认识这么个位高权重的军界人物。但这个短短的信笺中,不仅有上校的签名,还盖有他的图章,让人深信不疑。

我将事情原委和格辛坦白,然后向他辞别,他说如果事情不顺,可以回来,他把他们常出没的海域的经纬度给我说明,要我牢记,‘实在找不着,可以去白胡岛等候,’他说,‘那是我们的一个驻地,或者是哨所。’我说我很喜欢做个海盗,此番前去,实属军命难违,无奈之举。他说这个可以理解,却难以对狡猾的军政人员抱以好感。‘另外,’我说,‘我还有一事相托,’我看着胡利亚,这个我已经深爱的女人,‘帮我照顾好她。’我不能让她跟着,除非我能确保万无一失。

格辛派遣一艘下水三年的三桅帆船送我回阿根廷。所走的航线是先穿过巴拿马运河,接着绕过智利漫长的海岸线,最后直接抵达阿根廷汩罗码头。在码头,费尔南多的手下已经把老爷车备好,我忐忑的坐在车上,不知费尔南多上校要把我怎么着,我胡思乱想,是不是看我太过嚣张,要调教调教我,让我尝尝皮肉之苦,或牢狱之灾。尽往这上面想,没一样好结果。后来我安慰自己,上校若是监收整治我,也没必要这么兴师动众、这么繁琐啊,直接把我铐起来,丢监狱就是了,看来多疑了。

我被带到一座富丽堂皇的官邸。在会客厅,弗尔南多上校端坐在皮革沙发上,神情一丝不苟,如同一尊雕像。我敬了不标准的军礼,报告上校说我就是您要找的雷诺阿.奥尔良。嗯,他点头。他站起来,背着手走过来,把我上上下下审视个遍,只说了四个字:‘后生可畏。’

命运在我前半生总是十分眷顾我,我在这里同样得到了厚爱。我在上校家里住着,专门有几个下人伺候,每天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我有什么要求,他都会满足我,我很诧异,觉得不可思议,无缘无故的,未免有些好的过分。有一天,我把我的困惑趁机向上校速记员胡安.洛佩斯道明,他说这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为了打消我的疑虑,于是,他坐下向我讲述了一段上校的沉痛往事:‘在上校还是少尉的年轻时候,他的妻儿,曾因船只事故葬身在合恩角一带的海域。他那个时候不过三十出头,驻守在火地岛边境,火地岛气候险恶,地况复杂,人多畏惧,但他一待就是多年,没有怨言。火地岛的西部归智利所属,合恩角就在那一片岛屿的最南端,他的妻儿遇难后,他常常望向合恩角的方向,他心底更渴望踏上那个岛礁,近近感受他妻儿在海底的呼吸。他太怀念他妻儿了,他至今未再婚娶。而你的一那篇《合恩角的汉子》,一下把上校拉回到青年时代,通过合恩角的那个孤寂的汉子,他不光从中找到了当年自己的影子,还突破了地域的限制,把自己想象成合恩角的汉子,实现了现实中无法完成的夙愿:踏上合恩角,近近感受他妻儿在海底的呼吸。’

有一天,我们骑马归来,上校对我说,‘你太年轻,不能过早过上这种安逸的生活,我又不愿任你去胡作非为,去同恶棍地痞厮混,我考虑着要给你个一官半职,好拘束着你;你是个好苗子,我欣赏你的才华,没错,你的确有着过人才华,但你自小缺乏管教,所以我要给你任职,让军纪来约束你。’

喏,就这样,我成了一名小军官,奥尔良中士。18个月后,我是奥尔良准尉。我请求把我调派到火地岛,驻守岛屿。自小我就对火地岛充满了向往,中学地理课上常对着南美大陆的地图发呆,在地图里,火地岛最引我注目,引我遐想。我获得了准许,弗尔南多上校欣然批准了我的请求,驻守的期限不定,到我厌倦了那里的生活为止。我想这也暗合他的心意,他这次可能把我视为他的化身了。

我的工作明堂上是在岛上做细致勘察,实际上是在游山玩水,但我要据此再加以想象,把《合恩角的汉子》扩写成长篇。把《合恩角的汉子》写成长篇,是上校给我布下的头等任务,他给我的期限是三年。我没有让他失望,我用了一年半时间,提前完成了任务。由此我得到晋升,一跃而成为了奥尔良上尉。由于我的任务特殊,故而也得到一些特权。比如可以违反一些无伤大雅的纪律,迟到早退,饮酒作乐这都没问题,只要别涉及打架斗殴,吸食麻烟,就不会惹上麻烦;最主要的是,胡利亚娘们能够以速记员的幌子陪在左右。我在岛屿上半年后,写信给上校,请求给我增添一个速记员,我的理由是,一、我没有时间打理草稿,二、我的灵感需要随时随地记录下来。上校说把他的速记员胡安.洛佩斯借我用用,我说不不不,我有上佳的人选了。一连往返几封信,上校才明白我的小心思。他答应,我可以有一个照顾我日常起居的女速记员。

我把长篇写好后,足不出户,花了三个月时间认真誊录完整,自己读了几遍,觉得还可以,又口述给胡利亚听,她说故事伤感,但情节有趣。不知为什么,我很喜欢她的评价。费尔南多上校听说小说定稿了,立马派胡安.洛佩斯来取。胡安说上校择日要为这部小说举办欢庆晚会,你作为主角,一定要参加。三天后的晚上,在弗尔南多官邸举办了一场奢华的聚会,我作为主角没有参加,胡利亚染上了风寒,她抵御不了岛上冬天凛冽的气候。她侧躺在吊床上,脸色苍白,浑身痉挛,滴水不进,咳嗽不止,高烧居高不下,我除了给她嚼点止咳草汁亲口喂她,别无他法;岛上医疗设备差,她没有得到及时有效的救治,几天后,在火地岛的一间小营帐里,永远闭上了眼睛。

命运弄人,火地岛竟也成了我日后的伤心怀念之地。胡利亚被我亲手葬在这个小岛上。在一块岩石上,我用匕首刻下:爱妻克里斯丁.苏珊娜.胡利亚之墓。事实上,我们并没有结婚。想起来,我多少为此感到遗憾。

5年后,弗尔南多上校仙逝,我离开小岛一阵子。参加完上校的葬礼,我请了长假,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小酒吧做起酒保(名为酒保,实为打手),想重操旧业,混迹江湖,浑浑噩噩过了半年,但我已厌倦了恶棍生活,思来想去,我重新回到军营,自告奋勇驻守火地岛。算起来,前前后后,我在火地岛生活了18年,在那里献上了我人生中最宝贵的时光。在一座孤岛上生活18年,我不曾感到后悔,如果不是你们把我铐起来,我甚至仍不愿离开,因为我要陪伴胡利亚。”

“看来你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儿,你讲述的往事我们都很认真的听了,我们本该同情你的遭遇,”布兰德上校说,“但很无奈,你触犯了我国的法律,走私案可是个不小的罪名,况且你走私的还是枪支弹药,这足够你吃上一年的枪子儿了。”

“上校,”奥尔良上尉说,“走私枪支,是在我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进行的,其实我冤枉,我被日内瓦.格辛害惨了。一年前,在火地岛,格辛找到我,抱怨我一走就不再和他联系。他是来和我叙旧的,他没有带任何手下,他只身一人。我很高兴,我们海上一别十几年未再见,我上去和他来了个大大的拥抱。我们在我的营帐里,饮了许多种酒,把格辛灌得头昏脑胀,而我却安然无恙。我的酒量已经大到不行,我的薪饷根本不够我买酒喝的,我常常要靠下属的接济。这些年来在岛上,我就是靠饮酒、打猎、度过一个个日日夜夜。谈话里,格辛把海上的事情大大小小给我说了一遍,我感到他在面临困境。他说打劫船只的好时光已经过去,现在的商船都提高了警惕,且配备一定的火力,下手已不是那么容易。

他举例说,前一阵打劫一艘海地的商船,差一点丢掉小命,那艘船上光先进火炮就有十几门,机枪更是几十把,根本无法靠近。‘甚至,’他说,‘你还没有靠近,他们的火炮已经嗅准你了,非要让你尝尝厉害不可。我们一下失掉了5名年轻海盗,三只小舢板。’他抓着头发,唉唉叹气,丧失了昔日的荣威,我念起旧日情谊,问他有什么需要我的帮助,他说有是有,只怕我不肯答应。我说你尽管说来,我会尽十二分力帮助你。他犹犹豫豫说出了他此番而来的真正目的:‘我想做海上贸易,贩运些水果、烟酒和粮食,想在火地岛开辟一个市场。’我说老兄你喝醉了,在火地岛是无利可图的,这里仅有一个贫困小镇乌斯怀亚,消费不起你泊来的商品。他说这些你不必操心,你只需允许我在这里自由经营贸易。我明白过来,他是来征得我的同意的。在火地岛,我就是顶级军官。我没有多想,一口答应了下来。他当即许诺我,不会亏待我,挣得的钱,有百分之一的分红给我。说到底,我不曾料到日后他竟以海上贸易做幌子,干起了走私枪火的苟且营生,否则,说什么也不会收他这一笔钱。”

“唉,”行刑队队长接道,“我知道你是无辜的,但这份罪责你是洗脱不掉了。”

“我命该如此。”奥尔良上尉突然眨巴眨巴眼睛,自我打趣道,“喏,这就是我,雷诺阿.奥尔良上尉,小小年纪便声名在外的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汉子,我的一生。我来到这世上走这一遭,虽然微不足道,但是,不是任何人,不是任何人能够替代的。”

“是的,你无可替代。”布兰德上校说着,看看日头,“时间不早了,既然你说完了,那么我们可以行刑了。”

由十人组成的行刑队,端起挎枪,分别瞄准奥尔良上尉的腰部胸部和头部,瞬间喷射的无数粒子弹,把他推向身后十米远的悬崖和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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