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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名称: 欧阳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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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她去死

欧阳十三  · 豆瓣  ·  · 2019-03-26 18:30
决定安乐死那一瞬,她撑起病弱的身体,亲吻我的额头,瞬间泪崩......

最后的合影

过了这么久了,我终于有时间写写她了。

我记得那天,天上是很刺眼的太阳。

医生说,你决定了吗?我点头。

护士过来想抱走她,我拒绝了,说没关系,我来我来,我亲自送她。

我们进了那间手术室,里面是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和某种因为恐惧而散发出来的体味,好像尿液的味道。

手术床上铺了一块蓝色的软垫,很薄。我把她抱出来,她可真瘦,只有一层干枯黯淡的皮挂在骨架上。

她躺在软垫上,大口大口地喘气。我觉得手术室太冷了,那张软垫太薄了,手术床板是金属的,浸透了寒意。

刚过来的安妮

我安慰她,没事了啊,马上就好了啊。

昨天一整夜,她躺在我旁边急促地喘气,没出过声。

忽然,这会,她细弱地冲我唤了两声。

我蹲下去,齐着手术床,看着她。

她摇摇晃晃坐起来,明明白白地冲我呼唤。

我仰头看她,她脸颊已经深深地凹陷进去了,两只眼睛突兀地占据了大半张脸,可她眼中的目光却是温柔而深情的。

病重的安妮

我凑过脸,她低下头在我额头嗅了嗅,像是在亲吻。

眼泪不是流出来的,它们可怖地冲出来,模糊了我的眼。

我抱住她,对医生说,等一下,等一下,我跟她说说话。

我们贴着脸,喃喃细语,做最后的道别。

然后,她缓缓躺下,似乎不再有牵挂。

我竭力不去看医生手中白色的针筒。我蹲下去,握着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我们对视着。

我看到她琥珀色的眼睛,一点点失去光彩。

医生摸摸她的脉,说已经走了。

她的眼睛依旧睁着,身体还是温暖的,那急促的呼吸声已经消失了,她不再痛苦了,她走了。

贪睡的安妮

我抱着她下楼,胡安坐在医院门口抽烟,我说都好了。

我用被子裹紧了她,抱着她走出医院。胡安手上拿了一把铁锹。出门的时候,我们为这个铁锹吵过架,我不肯拿它,胡安把它揣在怀里。

她是胡安在路上领回家的,决定收养却是我和东君,我们三个人同意的。她是我们三个人的。

我抱着她往河边走。胡安提醒我,要不要等东君回来了一起。

“不了,看到了反而伤心,何必增加他的痛苦呢。”

我们送她一程就好了。

病重的安妮病重的安妮

她临走前,已经病了十多天了,身体迅速消瘦下来。我们以前总笑她胖,我给她拍了照还要把脸蛋美图一下,整小一点。

现在她可真轻啊。

我们穿过马路,穿过小区,往河边走。今天的太阳真大,空气异常干燥,似乎能听到静电引起的噼叭爆炸声。

胡安接过来说,你休息一下吧。他的手递过来,我们接触了一下,静电闪过,急促而微痛,我们的手快速分开。

她刚过来的时候,身上真难闻。东君最耐心,给她洗了澡,还琢磨给她刷牙。洗干净后她在我们怀里钻来钻去。

我给她顺理毛发的时候,也是电花闪耀。

我们在小院的时间不多,大家总出去,院子又大,她的到来几乎没有影响到我们。每次喂食的时候,三个人总要互相问问,别喂重了。

她那会还很小,吃不了多少,碗里剩一半。隔壁的大白总过来偷吃。她隔一会就跑过去看看自己的饭碗,又小气又打不过人家。

大家出门的时候得防着她跟着。后来她学聪明了,躲在门口,一等我们出门就飞快窜出去,躲在车底下不肯出来。

大家哄她,逗她,最后生气了,一把逮着她扔回去。

现在我知道了,她是太想跟我们在一起了,她总是一个人在家,一呆就是一天,深夜的时候,我们才回来。

我们回来时候得当心。

钥匙刚转动,她就在门那边叫唤,我们进门时候得留心那团小小的身影冲过来,被我们误踩在脚底下。

我们抱着她继续往河边走。

渐渐远离了城市,乡村泞泥的气息铺面而来。

我跟胡安的脚底下都沾满了泥土,疲劳使我的眼泪干涸。风吹过来,脸上一阵紧得发疼。

我有点想小便了。

我跟胡安说,他乐了,这一笑,使我们都从悲痛中缓过来。

她刚来的时候,不太会在厕所小便,但农村小院总有她肆意的地方。

后来搬到城市小区房,她总也适应不过来,有一次尿在沙发上,气得我想抽她。

她像兔子一样往楼上跑,地板被我拖得太光滑了,她一边跑一边滑倒,几乎是连滚带爬。

我们都被她逗笑了,她躲在楼梯口,歪着脑袋看我们,眼睛大大的。

楼上是东君的地盘,她知道东君是我们中间最温柔、最耐心的人,她知道她可以钻他被窝,可以爬到他肩上头上,可以耍赖撒娇却不被骂。

有一段时间,她喜欢上了翻垃圾桶。半夜等我们都睡了,我听着客厅垃圾桶塑料袋被拨弄的窸窣声。

我屏住呼吸,脱了鞋袜,蹑手蹑脚走过去,她见到我立马别过头,假装望着窗外的明月深思。

我走过去一把抱住她,凑过脸瞪着她,她可真会装啊,瞪着两只大眼睛装无辜。

我罚她靠茶几站着,胡安跟东君骂我,真是以大欺小。

我就是喜欢跟你玩儿啊。

我们经过一大片废墟,场地堆满了建材废料跟生活垃圾。

我把她递给胡安,说你走远一点帮我看着。

我找了隐蔽处蹲下去,憋久了的小便愤怒地冲刷出来,我忍不住身体发抖。

今天太阳真他么刺眼,我把帽子戴上。

有一次,她从家里跑出去,上了房顶,后来就不见了。当时我跟胡安在外地出差。东君告诉我们的时候,我们都以为她再也回不来了。

可是过了四五天,她浑身冻得冰凉,站在门外叫,一进门就跟饿死鬼一样吃东西。东君跟我说她回来的时候,我都忍不住哭了。

我们走了两个小时了,又累又渴。

胡安开始喘气了。他说我们歇歇吧。

我抱着她,手底感觉一片湿意和温热,她也尿了吗?

我们在河边铁椅上坐下来,我打开被子,摸了摸她的手,已经发亮了,可她眼睛还睁着。医生说她是不能闭上的。

胡安跟我聊起了安乐死。

我有些不开心。她不能说话,她没办法跟我表达自己的意愿。我们帮她做主了。

早上的时候,她还喝了一整碗水,吃了两块营养膏。我告诉胡安,胡安把铁锹递给我,说走吧。

我知道他的意思,再过几天,我们要去出差了,医生说这样的情况,几乎没有好转可能,也没办法手术。

胡安心疼她呼吸困难,胡安也担心她影响自己的工作。后面这一点,我是没有说的。

他说人可没这么幸运,现在中国没有安乐死。我想想她挣扎着求生的样子,我想起妈妈临终前说要喝丝瓜汤的样子,我的痛苦成千上万倍袭过来。

我不知道这样好不好。

她才六个月,还是个小姑娘。

曾经我发愁过,如果大家各自搬家了,谁来收养她。我有洁癖,我不喜欢她到处掉的毛发,我不喜欢她钻我卧室,我不喜欢她一天到晚希求我陪她玩,我却没法满足她的愧疚感。

可我还是想,要是四十岁了,身边还有她,也是一件不错的事。

我已经习惯了晚上她从楼下跑到楼上的扑腾声,习惯了她大早上叫饿了的烦人劲儿,习惯了她喜欢贴在我卧室门口听动静,敲我的门。

我都下定决心要跟她过一辈子的,她跟我失约了。

我跟胡安关于生死的讨论并不愉快,也难以深入。这是个令人不悦的话题。

太阳快下山了,我起身,再次抱起她,说我们走吧,过了河,就是我们遇到她的那个小村子,我们把她葬在河边,要找一颗大树。

现在河水已经解冻了,那条我们经常跑过去玩的堤坝,被河水淹没了一段。我抱着她跳过去,鞋子湿了一点。

胡安不运动,协调差,他几乎惊叫着冲过来,还是踩到了河水中,鞋子上的泥泞沾了水,彻底胡成一团。

好了,你看,我带着她,过了奈何桥。

因为她,我跟胡安也吵过架。吵得最厉害的一次,我把他胳膊捶青了,他扇破了我的嘴唇。

我满嘴鲜血的冲出去,在河边游荡了大半夜,北方的冬夜能冻死人。我找了小旅馆,吃了三个安定片才睡着。

那时候我就想,再也不理他了,再也不理她了。

其实,我只是阻止她吃垃圾桶里的东西罢了,胡安把对自己的放纵蔓延到她身上,不许我干涉任何事物的自由。

到现在,我也不能忍受这种散漫和不自律。

我想,她应该是理解我的。如果她能早一点养成不乱吃乱翻的习惯,也许今天就不会走到这一步吧?

我们过了河,穿过一片果林,就到了当初遇见她的地方了。

走过一颗树,葬在这儿吧?

离河边太近了,怕涨水时候淹没了。

继续往前,这个视野挺好,葬这儿吧?

路岔口,总有车辆过,不安静。

我们过了一个又一个地方,总觉着不够好。可我明白,这一路,总是有尽头的。

再后来,我们到了以前钓鱼的地方,那里有一片杨树林,河坡铺满了大块石头。我跟胡安都相中了这里。

我们找了一颗树。我放下她,胡安脱了外套,掏出铁锹。他朝地皮挥了一铲子,力飘了,只留下一点淡白色的痕迹。

我抢过铁锹,说我来吧,我干过农活。

铁锹已经很旧了,用几下,木柄就断了。我把它扔了,趴在地上,用手刨。胡安帮忙掏走泥土。

河边的泥土只有表层硬,底下都是松软的沙土。

我很快就刨好了一个坑。够大,够她舒舒坦坦地躺下去。我从地上爬起来,身上全是泥土。

她活着的时候,也会经常躺在地上,四脚朝天的姿势,露出白色的小肚皮。我走过去,拿手指头戳她,她立马兴奋地爬起来咬我手指头,很轻地咬。

我把她抱出来,被子底下果然有一滩黄色的尿渍。胡安感慨,动物跟人一样,一泡尿,就走了。

她的手上还有滞留管的针头。我轻轻拆下来,针头最后拔出来的时候,流了一滩血,鲜红的,染在我手上。

我摸摸她的头,说你干干净净地走吧。

她躺下,胡安把热水袋也放进去,让她一起带走。

这个热水袋是胡安买给我的,我总痛经。

最后那几天,她一直在垂危状态,体温极低,医生嘱咐我们给她保温。我们三个人,轮流给她换热水袋,给她盖被子,抱她在身边睡觉。

垂危的安妮

有时候她呼吸太难受了,就自己走出来,一会就没力气了,贴在冰凉的地板上。我跑过来又把她抱回被窝里。

泥土撒下去,很快淹没了她的身体。

胡安放肆哭起来,说是她选择了我们,陪伴了我们,不是我们收养了她。

我想起痞子蔡曾经说过,动物其实是你最亲的人变的,她陪伴了你最艰难的时候,然后离去。

这样一想,心里又疼了几分。

我当初选择了让妈妈躺在重症监护室,煎熬了那么多个痛苦的日夜。这一次她却给我机会,帮她选择了安乐死。

不管哪一种,我知道都是疼痛的。

我们把她的棉被和纸箱,在河边烧了。火借风力,很快舔干净了这些东西。我把灰烬扫到河中。

入水那一瞬,火星在河面闪耀,像星空一般。我叫胡安快看,他扭过头时,火星已经灭了。

胡安说,饿了。我说我们去吃饭吧。

我们转身离开河岸,我回过头看,她睡的那颗树,上面有个鸟窝。

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她走后,我跟胡安分手。

永远纪念我的安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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