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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名称: 离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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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凉剂

离鹿  · 豆瓣  ·  · 2019-01-09 03:30

我没想到会在长大的地方迷路。

那是春天的傍晚,天气不太凉也不太热。我闲在家无事可做,眼看要长毛。于是约了一个朋友,叫他帮忙找个活儿干。可能是我太挑剔,总惯着自己,到最后朋友无话可说,谁都不开心。回程途中,正好经过长大的地方。说来挺遥远,其实距离现在的住处还不到一小时车程,多少年也没回去看一眼。和司机反复确认了地名,又拿手机查电子地图,才敢确定,这就是我长大的地方。即使如此,下车后还是脑袋一懵。

眼前是一条挺窄的路,南北向两条单车道,步行道也就一人的宽度,要是两人并肩前进,其中一个非得躲着行道树画龙。向北直行,左边是一排店铺,右边是遮住夕阳的高档公寓。社区正门口立着喷泉和雕像,金色的阿波罗神驾着马车,手拉缰绳无路可走。街上没有穿校服的学生,接孩子的家长,摆地摊叫卖的小贩,什么人都没有。要是拿斧子劈开我脑壳,抽出这条路的模样,那一定是:熙熙攘攘,宽得没边儿,右边是连片的厂房,左边是灰不拉几的苏联板儿楼,冬天能闻见远处电厂的煤味儿,夏天得格外留神,树上都悬着吊死鬼儿。

天很快黑了。路灯稀薄,雾气弥漫,街上瞧不见人影。成排的店铺已经关张,路过自助银行门口,灯光陡然亮起,谨防诈骗的语音提示吓了我一跳。抬头朝对面几幢高档公寓望去,大厦耸立夜幕中,好像连排的巨人墓碑。没有一扇窗亮着灯。此时我肚子咕咕直叫,为了省钱,请朋友吃饭的时候故意说不饿,愣是干嚼了十多粒花生米。更沮丧的是,手机没电自动关机了,真是格外应景。斜前方有三家紧挨着的店铺,分别是修脚的、卖西点和台湾奶茶的,写着“营业”字样的霓虹标识熄着,可我还是看见了那条路。它紧靠着奶茶店,没有路灯,地上净是水坑和苔藓。路的深处,有一样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那是一根锈迹斑斑的铁管,从砖里直伸上来,在大概两米高的地方九十度拐弯。我记得这玩意。小石块扔进去,能听见好久的回音。这是通风道。按照父母的说法,这一带地下有数不清的防空洞,后来变成储物仓库,大多存的是居委会老太太的白菜,再后来干脆腾空了,打成隔间租给外地人。

沿着路往里走,是另一个社区。这里楼房低矮,仍然没有亮灯的窗户。垃圾堆在路中央,碎石和装修废料摊在地上,塑料袋如幽灵一样随风飞起。与其说是社区,不如说搬空后没有拆除的贫民窟,好像有人下达了紧急撤离的指令,随后被遗忘了。而我既想看到更多童年的缩影,又打心眼儿里害怕,这黑咕隆咚的地方,要是突然窜出俩不法之徒,我就交代在这儿了。于是想顺着之前的小路出去。猛地一回头,发现社区另一方向,经过来时的小路再往前走大概二三十米的地方,有灯火亮着,门口还有横着的霓虹招牌:工薪家常菜。我记得这招牌的名字,它是隶属工厂的饭馆,我第一次吃宫保鸡丁就在这家馆子里,还是我爸夹了鸡丁泡进茶杯涮涮,去掉辣味才送进我嘴里的。但它不应该在这地方,也许是换地址了?我走近,心里犹豫。右拐出去,直走有吃的。最终,饥饿和好奇心战胜了恐惧。

屋里没什么人,也不太干净,好像上个礼拜洒的啤酒和前天的烟味仍在里面。收银台后面坐着个穿红毛衣的女人,说不清睡着还是醒着,总之歪着脑袋无精打采。角落里有个穿工装外套的中年男人,满脸胡茬儿,面前摆着几道菜和空酒瓶子。我进来的时候他抬眼瞥了一下,随后迅速地耷拉下去。我到收银台问,还有吃的吗?女人抓鼻子抓了好一会儿,然后勉为其难地承认,后厨大概还有点剩的。我饿得发昏,跟她说无论剩什么都没事儿,做点能吃的就行。她拖着身子起来问,喝的呢?

红牛有吗,我说。什么玩意,她说。

加多宝也行,我说。

女人比之前更迷茫了。然后她说,那边还有几瓶绿棒子。

接着递给我一起子。

我从门边的啤酒框里抽一瓶燕京,起开,拉出塑料凳,坐在一张黏黏的木桌旁,拿玻璃杯盛了,喝了两口酒。这瓶燕京无论看起来还是尝起来里都比以前喝得要浓,度数赶上精酿了。也许是假酒,或者放过期了?我没喝过,不知道,心里只盼着吃的赶紧上来。大概十多分钟吧,红毛衣女人挑开后厨的门帘,往我面前摆了一盘东西。十八块钱,她说。我付了帐,仔细端详盘子里的东西,除了米饭还有几条肉丝,蒜苗,豆芽,白菜还有几块土豆。大概是我见过最杂碎的盖饭了。不过顾不上那么多,我抄起勺子狼吞虎咽起来,啤酒也喝了大半。虽说肉丝硬得难以下咽,其他菜还有一股地沟油的味儿,但真是应了那句话,饿了吃什么都香。没过一会儿,有人推门进来,脚还没迈进屋,声音先呛进来:提壶清凉剂!

进来的人瘦高个儿,板寸,有点驼背,脸上惨兮兮的样子。他进屋瞥了我一眼,径直坐到工装男对面,也不打招呼,拿起筷子就夹菜。红毛衣女人走进后厨,手里提着暖壶送到桌上。暖壶里的饮料倒进玻璃杯,液体是深棕色的,上面浮着一层泡沫。我吃得差不多了,心里纳闷,频频往那桌瞥。瘦高个儿也往我这边瞧。两人不说话,只是吃喝。没一会儿,瘦高个儿不耐烦了,走到我面前问,小伙子看你眼生,几车间的。

什么?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脑袋里一团浆糊。

他说,看你这样儿,也是大学生吧?

工装男把暖壶往桌上重重地墩了一下。

瘦高个儿回头,接着问,你姓什么呀,是不是外地人。

他说话很难听,向上勾的语调像是在挑衅。已经很久没人明晃晃地亮出“外地人”这仨字了。我没头没尾地回了句,我爸是厂里的,姓尹,我不是。瘦高个儿听了,接着又回头。工装男说,三车间的老尹。瘦高个儿听到这话,眼神陡然变了,盯着木桌上的酒瓶,拍拍我肩膀说,孩子,这边一块儿吃吧,都不容易,别喝这玩意了,厂里的就该喝点清凉剂,再不喝就没喽。

我既惊讶于这人态度的大转变,又好奇那盛在暖壶里的稀罕饮料。嘴里问着那是什么东西,身子已经开始挪动了。瘦高个儿喜笑颜开,冲红毛衣女人又要了一壶,然后跟我说,还以为你是谁家的远方亲戚呢。工装男满脸不屑地瞅了他一眼,说,别犯二了老薛,听不出来这嘴京片子?这是我第一回听他说话,破锣嗓子,铁锈味儿,难听得像被酸烧过。瘦高个儿苦笑说,厂里孩子好,有书读,赶明儿比咱们有出息。正说话间,女人端来第二壶清凉剂。工装男接了,拔掉木塞,找一干净杯子倒满了,摆我面前。他说,没喝过先抿一口。说完吊着眼看我。我明白这话的意思。满口灌下去,玻璃杯见底。味道就像北冰洋和啤酒的混合物,不过比那浓郁得多了,扎进嗓子有股辛辣的感觉。工装男嘿一声,好小子!大手压在我肩膀上使劲揉搓。

他说,这玩意是咱厂特产,外人没这口福。

视野里,工装男又倒满了,接着两人碰了一杯。我浑身发热,模模糊糊地感觉这东西有点熟悉,忽然想起“清凉剂”好像在爸妈的谈话中出现过,具体是怎么回事不记得了。他们嘴里的厂子,恐怕就是爸妈待过的北京合成实验厂,那时候还没有办公室恋情这么一说,应该说是车间恋情,工人阶级革命友谊。

思绪乱走,差点错过眼前的谈话。

瘦高个儿说,老董你去一趟吧。工装男说,不去,我明儿早上才上班呢。瘦高个儿皱眉说,老哥几个都等着你呢,谁不知道咱厂的聚合你是一把手啊,就眼睁睁看着咱厂给那王八蛋大学生搅黄了?好料混着农药进来,倒进聚合管里,还要往里添好料,这是什么鬼主意?工装男说,我早就说了,停车排料,懂什么意思吗?他的声音瞬间高昂,好像有人突然敲了钟。瘦高个儿说,你别急我当然懂了,就真没别的招儿了?你也知道二车间今年什么效益,连着停车半年,每月给大伙儿发两百块钱,按你的主意得停车大修一个多月,大伙儿是真耗不起了。工装男说,那你们就听大学生的往里添吧,看看添多少吨好料才能冲走那些杂质。大学生洗过聚合管吗?他知道聚合管里面什么模样吗?杂质在聚合管里会挂壁的,都是指甲盖儿大小的黑色结晶,检修的时候得放乙酸烧,拿水泡,再用砂纸动手磨才能搞掉,指望添好料就能冲走杂质?玩儿去吧。

两人陷入沉默,喝酒,有一搭无一搭地夹菜。

桌上东西早凉了。

工装男沉着嗓问,你媳妇怎么样,买断了吗?

瘦高个儿两眼发直,盯着酒杯说,不买能怎么样,四车间都买了,去年三车间闹成那样,最后什么也没落着,还闹什么闹,我媳妇跟咱厂待了十七年,不到三万块钱就给打发了,现在让她去找工作,还能干什么呀?他突然激动起来,老董你就当可怜可怜我,可怜可怜咱闺女吧,年初我答应带她吃顿麦当劳,没想到停车半年,后来打算这个月开支去,现在更没戏了。他长出一口气,拿起空杯子往嘴里倒。就算停车排料我他妈都认了,不能由着这孙子胡来。工装男说,人家是厂领导,就认课堂的理论,不听你我的,怎么办呢?瘦高个儿说,大学生不在!这会儿正假模假样儿地跟国外考察呢,添好料的主意是电话里交代的,捅了篓子一切由我担待,二车间谁敢告密,我给他蛋黄子挤出来喂野狗。

这时老董目光转向我。小子,你爸离厂以后干嘛呢。

我始终在旁边听着。听得懂大概,可思维跟不上,更没闲功夫插嘴。一来那饮料搅得我浑身难受,二来这些话勾起我童年时代的回忆,爸妈有一阵子的谈话也是这样,于是胸口憋着一股劲儿,想将两者合二为一,像拼图那样契上,但那些画面如同封藏在箱底的旧照片,泛黄且满是灰尘,想看清楚已经不容易,哪里摸得到棱角。老董突然问这话,我没反应过来,走着神说,当了一阵子保安。

老董的大手按在我肩膀上,压得我骨头疼。穿着衣服我都能感受到手掌上的老茧。他说,你爸是咱厂最好的车工。这话不知是在安慰我,还是安慰他,或干脆是伤害他自己,而在我心底某处遥远的地方,它掀起一阵海浪,我预见这海浪的野蛮凶猛,但当它真正抵达岸边时已经变得可有可无。

不该是这样的,老董说。

可能是酒精的作用,我突然觉得,他们太像我爸了。喝酒夹菜的动作、唉声叹气的神情、说话的语气和不说话的模样,好像都是一条流水线生产出来的。更可怕的是,恍然间我也变得像我爸了。抱怨、宣泄,所有情感共鸣都是扯淡,无力改变现实的话出口也是白搭,不如别费力气。老董说不该是这样。是哪样呢?什么事情、什么东西不该是这样?我不知道。我们又坐了一会儿,谁都不说话,三人梦游一样喝清凉剂。终于,老董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叫老薛再提两壶,然后吊着眼问我有没有进过厂。我说小时候被我妈抱着进去玩过,里面什么模样早忘了。他醉醺醺笑道,敢不敢跟叔儿进去逛逛。

我们钻出工薪家常菜的后门,踏上一段宽阔而漆黑的小道。路的两旁都是刚硬冷峻的连排厂房,巨大的噪音穿透墙壁,响彻在夜幕中,我几乎能看见那些高速运转的机床的影子。天空不知何时变得明亮清澈,可能是刮风的原因,多年不见的星星都显露原形了。路的尽头是一扇铁栅栏门,旁边一栋小屋亮着灯,里面有一位大爷翘着腿搭在桌上,正在听收音机,好像是说岳全传,高宠挑滑车那段。老薛伸出手指示意我别出声,进门跟大爷打声招呼。大爷应一声,站起身朝我这瞥了一眼,又坐下了,好像根本没看见我。老薛出了传达室,朝我做个鬼脸。

进入厂区,噪音更大了。煞白的灯光透出高窗,晃得我眼睛疼,低头瞧见墙根底下堆着好多东西,说不清水泥还是什么,总之袋子的模样跟水泥、化肥之类的差不多,在地铁里或者火车站能看见。那些袋子鼓鼓囊囊,顺着墙根一直蔓延下去,肉眼看不到尽头。我扯着嗓子问老薛,他伸出四根手指头,见我没明白,脑袋靠在我耳边说,四车间留下的,卖不出去。我们经过厂房大门,门口写着“第二车间”四个大字,红油漆褪色脱落得差不多了,下面还有一系列俏皮押韵的安全标语。

我探头往里瞥,上白下绿的墙面搅动脑袋里的潮水,极为荒诞的感觉滑过神经。又是一波巨浪。我心生厌烦,胸口憋得慌,有一种想吐的感觉。穿着工装服的人行色匆匆路过门口。老董朝旁边的高窗里望去,啐口痰,嘴里骂了一句,走进厂房。老薛领着我追上。灯光下一个穿白大卦的女人迎面过来,先跟老董说了几句,随后过来和老薛打招呼。她扯着嗓子叫,你怎么才把老董叫回来呀!赶紧去看看吧,你们二车间可的真行,好料都填一半了,渔网线出来全是黑点,叫我们怎么做呀。老薛将手里的暖壶递给我,冲女人摆摆手,跑着追了上去。这时我打个冷颤,问女人洗手间在哪里。女人好像没听见,直接走掉了。我提着暖壶走出厂房,站到一块黑旮旯儿里,暖壶摆在旁边,拉开裤链开始撒尿。

尿到半截,听见身后有动静,猛地回头,灯影下冷冷站着一只怪物。那怪物半个身子藏在阴影里,半个身子露在灯光中。他整张脸粘在一块儿,鼻子的位置是黑窟窿,双手像蹼一样五指相连,犹如被滚烫的熨斗碾过一遍又一遍。我吓得大叫,声嘶力竭喊了足足半分钟,酒醒了,尿也溅裤子上了。

他说你别喊了,他们听不到……边说边比划,脸上的肉连着筋扯动,有些音怎么也发不出,看着极为痛苦。我后退两步,提裤子系皮带,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他说你别害怕,我这是化学烧伤,我不是怪物。然后问是谁带我来的。我说是老董和老薛。他点点头说,二车间出事,老董该回来,不过回来也没什么用了。我问他为什么没用。他说你心里知道,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我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突然一阵头痛欲裂,浑身的骨头像灌了铅,天都要塌了,肚子里一股激流倒窜上来,猛地掰开我的喉咙,弯腰全呕出来了。怪物慢慢走过来,轻轻地拍我的背。我既难受又尴尬万分,心想他不会觉得我因为他太丑才吐了的吧。他说,清凉剂喝多了就这样,后劲儿大。接着从兜里掏出一沓手纸递给我。我接了,含糊着说声谢谢。他说你是三车间老尹的儿子吧。我问他怎么知道。他说,快回去找老董吧,别提我跟你说过话。说完慢悠悠地朝远处走了。

我瞧着他的背影在凄冷的月光下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黑暗中。

二车间里,老董在鼓捣那巨大的管道。他脱掉工装外套,上身就穿一件脏兮兮的白背心。管道能塞进两三个成年人,上面有数不清的仪表和开关,噪音喷薄而出,似乎有活物在里面怒吼,整座厂房随之震颤。靠墙的地方七八个人零零散散地站着,老薛也在其中。他打声招呼,伸手朝我比划,意思是别出声。我提着暖壶站到旁边,很快就感到一种尴尬。老董努着眼挨个调试仪表,裸露的皮肉覆着密密麻麻的水珠,沿着额头和胳膊上的青线滑落。有些开关和旋钮似乎多年没用,他咬着牙才能勉强扳动,浑身上下较着劲,好像一座古希腊的雕像。他呼吸越来越沉重,粗粝的喘息和噪音由不同维度迸发,所有人都听得清楚。我们帮不上忙,只能干瞪眼,看着这人凭自己的血肉之驱,与钢铁巨兽搏斗。我同时又觉得,他像一位手术医生,对巨兽进行精密地诊断治疗。在场的人或好奇紧张、或恐惧惊讶,也只是见习而已。

噪音越来越低,终于在一声长久的叹息中,巨兽睡着了,整座车间归于寂静。老董掸掸手回到人群,几乎瞬间变得干瘪消瘦了。旁边有人说话,夸赞感谢什么的,他点头应了声,直接走向我问,你刚才干嘛去了。我说撒尿去了,尿到半截碰见……这时有人大喊:监察的来了,快走!老薛抢过话说,妈的有人跟大学生打小报告,你俩赶紧走,这里我盯着。老董使个眼色,抓过地上的暖壶,少年一样飞奔起来。

我们跑出二车间,上了大路,厂房魅影似地后退。灯光、噪音、人影都没了。老董在我前面一手提一暖壶,跑了七八百米突然停住说,歇会儿,跑不动了。我说好。于是两人坐在马路牙子上,喘着气喝清凉剂。棕色的饮料倒进暖壶盖子,月光照着也没那么糟糕了。我忽然注意到,这里比刚进厂时更深更暗,纯粹杳无人迹。老董说,你碰见谁了。我说一化学烧伤的,他还跟我说话了。老董目瞪口呆,他跟你说话了?我问怎么回事。老董说,那人姓郑,叫郑国忠,是原来厂里第一帅哥……给我满上。我朝暖壶盖里倒满清凉剂,自己也喝了一口。

老董说那人叫郑国忠,是厂里第一帅哥,读完高中没上大学就进了厂,分配到第三车间,好多年轻女孩追。他人长得帅,踏实,干活卖力气,后来结婚了,娶的是隔壁纺织院一姑娘,日子过得挺美满。领导有意提拔他,想让他当车间主任。结果厂里改弦更张,郑国忠还没当上主任,提拔他的领导先下去了。多了也不和你说,总之就是权力斗争罢了。那阵子闹得人心惶惶,都觉得要变天了。新上任的领导是个大学生,就是北边化工大学的,狗屁经验没有,就会啃书本,凡事贴着理论来,到厂里第三天就照着课本调了聚合管上十几处仪表。以前三车间的聚合都是我做,多少年都没出过问题,这下工序全乱套了,后面的人都没法做。结果没过两天,聚合管爆了。碰上郑国忠值班,强酸淋了全身。老薛和我赶过去的时候,他和衣服都融一块儿了。送进医院再出来就这样了。自那以后整个人就变了……再给我倒一杯,满上。后来他媳妇闹离婚,又跟人偷情,被郑国忠抓个正着,跑到厨房抄起刀给脸戳烂了。人没死,这官司也不轻。结果法院判他是精神病,送进安定没多久就出来了。我们都觉得他是为躲牢饭装疯。常有孩子拿他开玩笑,也有人念着他过去的好,出手护着。可是他既不反抗,也不跟任何人说话。久而久之,没人知道他是真疯还是装疯了。

我说,他就一直这样在厂里游荡?

老董说,那怎么着,父母早没了,官司也结了……对了,他跟你说什么了。

我把之前的事儿跟他复述了一遍。大概也就是说老董回来也没用,还一下认出我是老尹的儿子什么的。老董噗嗤一笑,你小子真没出息,吓直得尿裤子。说完摇晃摇晃暖壶盖儿,那意思是叫我满上。我给他倒满了,自己也喝,不知不觉一暖壶清凉剂已经见底了,忽然觉得这玩意也没那么难喝了。老董长出一口气说,出事儿当天,你妈临产,你爸陪着到医院,他那是替你爸的班。我和老薛给他背到医院,中间还碰见了你爸。你爸看见他那样,自己愣躲到厕所哭了一鼻子,还拿脑袋撞墙,出来的时候满脸是血。

这事我可从来没听我爸提过。

微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我幻想着医院的情景,幻想着郑国忠和我妈在不同病房经历的痛苦,幻想我爸在厕所里哭泣颤抖的模样儿。头疼又开始发作,有什么东西试图掰开我的脑壳,由里面咆哮着挣脱出来。巨大的恐惧笼罩住我,压得我喘不过气,在它的阴影下我无能为力,做什么都无济于事。老尹躲在厕所里独自哭泣的时候,恐怕也是同样的情绪。身体好像不受控制似的,一杯接一杯灌清凉剂,恨不得刺猬一样缩成一团,或者鸵鸟那样把脑袋缩进地里,任由那棕色的浪潮将自己淹死。

老董苦笑,你跟你爸一个怂样儿。

说着摸了一下我脑袋,感慨道,这就是命,没什么道理可讲。

他说,我明白郑国忠的意思,他一点都不疯,比正常人看得清楚。合成实验厂没多少时间了,去年三车间买断,接着是四车间,剩下俩车间也不远了。旁边电厂和纺织院也都要拆掉。我活到这岁数了,真闹不明白,这是要干嘛呀?把我们这些人赶尽杀绝吗?北京还是北京吗?要是把工厂都拆掉,这么多空地用来做什么?真的,有时候我挺佩服老薛,家里都成那样了,还能乐乐呵呵的。

这时我意识有点模糊了,嘴里黏黏搭搭地说,可能建楼房吧,好多楼房,万丈高楼平地起。老董噌地一下站起身说,怎么能建住宅呢,这地方能住人吗?你知道这底下都是什么……他喝多了,站着直摇晃,舌头也大了,同样的话说几遍愣是没说清楚。索性不再提,望着远处漆黑的厂房说,算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总有翻回来的那一天。我眼皮垂着,嘴里嘟囔,二十年也就差不多了。

你说什么?

还有一件事,我想问你。老董忽然变得扭扭捏捏,脸上的表情幼稚可笑。

你妈现在怎么样?

挺好的,有喜欢的事做,有空和老姐们出去玩玩。

他点点头,仿佛勾起无限心事。那就好,那就好,想着替我跟你爸妈问好。

接下来,我就不怎么记得谈话的内容了。两暖壶清凉剂喝光以后,老董带着我到已停工的三、四车间走了一遭。他在漆黑中指着不同的方向,告诉我,这里是存放化纤制品的地方,隔壁是质检的科室,再往那边是澡堂、食堂什么的,他说他打赌我小时候进过这里的女澡堂子,还说了好多他们年轻时代的往事,尤其是他怎样与我父母相遇相识的,又是怎样跟我爸不打不成交的。我们在漆黑的钢铁迷宫中作曲右转,跃过围栏,迈上阶梯。老董身手矫捷,我慢吞吞地跟随在后。等我们爬上屋顶,一尊高如佛塔的烟囱瞬间凸现在眼前。我知道它一直在这里,但从未正眼看过它,从未觉得它如此刻般高大雄壮。它在夜幕中拔地而起,好像被时光遗忘的古迹,月亮与繁星也只能作为陪衬。老董站在锈迹斑驳的铁皮上,身体的轮廓蒙了一层银霜,他仰望着那尊烟囱,犹如一位自远古而来,家园遭到焚毁后迷失的祭祀。我战战兢兢地坐在后面,望着他的背影,急切地想要加入他,但突如其来的眩晕使我畏惧,强烈的头痛与呕吐感始终挥之不去……

我差点忘了,那天是满月。

我在路边的木制长椅上醒来,脑袋像是被重锤不断地敲过,嘴巴里还有一股糟糕的味道。身后是一排店铺,轻快的音乐飘出玻璃门。街对面是高档公寓,还有驾着马车的阿波罗雕像。没有巨大的噪音,厂房,破败的社区,肮脏的工薪家常菜,或者任何特别的东西。我蹒跚着过了马路,走到社区正门。保安队长告诉我,我嘴里说的合成实验厂早拆除了,烟囱管道什么的更是子虚乌有。他五年前到这里当保安的时候,这地方已经是一块平地了,连他都没亲眼见过,我怎么可能在昨夜进去过,怕不是在做梦吧。当我再试图详细打听,是不是所有车间都拆除了,有没有遗留的厂房时,他干脆拿看神经病的眼光看着我,不再搭理我了。

我走遍周围,还是不敢相信,这就是我长大的地方。我痛恨自己没留下老董和老薛的电话号码,甚至连他们的长相都记不清楚了。昨夜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唯有清凉剂的味道,那糟糕的颜色和涌进喉咙时的辛辣感觉还历历在目,我甚至觉得,自己的舌头上肯定还有棕色的残留。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做梦,我找到一处没人的角落,玩命抠嗓子眼儿,想把工薪家常菜里那些杂七杂八的食物吐出来,然而干呕半天什么都没有,这才想起,昨夜遇到郑国忠的时候已经吐过一遍了,后半夜可能也吐过。就在我往牛仔裤上抹脏东西时,突然发现屁股的位置全是铁锈。

猛然间,我想起老董说的话,他说这地方不能住人,因为埋在地底下的东西……

我走到最近的小卖铺,买了一瓶白酒,两盒好烟,然后打了一辆车,直奔父母住的地方。我有好多想和他们说的,尤其是老尹。唯有他能平复我的心绪,驱散我脑海中盘旋不去的谜题。至于这容易令人迷路的地方,不重要了,只要还有记忆深处的一个个名字,和那些永远埋在地下的东西,它就是我长大的地方。

首发于《特区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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