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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手帕

i墨染锦年  · 简书  ·  · 2021-06-02 23:10

绣娘是在一个多雨的七月来到东村的。

绣娘生的水灵,又黑又粗的辫子垂到腰际,那一双小手更是像被施了法术般灵巧,绣出的图案活灵活现,色彩绚美。

没人知道她从哪来,也没人知道她的名字。只是因绣活出众,村里的人便都称她为绣娘。

技艺精湛,人又热情漂亮,绣娘很快就与淳朴的村民们打成了一片,也时常免费帮大家绣些小物什。

不过她最爱绣的就是牡丹花,火红火红的牡丹花,热热闹闹地开起一大片。

绣娘自己说,这像红火的日子,多好。

她的一方手帕常年不离身,上面也是一样绣着红艳艳的大朵牡丹,像一群娃娃的笑脸。

东村有位村里出名的泼皮无赖,人称马二赖。爹妈在他小时候被一场大火烧死了。

从此本来机灵活泼的孩子变得不服管教,与邻村几个小流氓勾结起来,时常小偷小摸,或者对年轻姑娘开下流的玩笑。

村里人念在这孩子可怜,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阴凉的夏夜,月光惨淡地漂浮在凝着湿露的草地上,虫鸣和犬吠偶时撕裂宁静。

绣娘给三嫂送去新绣好的花式,被强留着吃了晚饭,一直坐到月牙挂上树梢才起身回家。

三嫂说,我们可盼你来呢,东村西村的姑娘媳妇,都可你绣的花样儿好看。我仿完,老刘媳妇还急着要呢。绣娘笑笑,没事儿,不急。

下午刚下的毛毛雨,土地泥泞。绣娘柔软的布鞋踏在草地上,几乎没有声音。

“燕儿……”草丛里有个男声在说话。

绣娘心里一惊,放软了步子。

“天、天黑了,我该回家了,你、你放开我……”另一个颤抖着的女声说。

“别怕嘛,这又没人……”

是马二赖!那个小流氓!

绣娘没和他打过交道,但就他在东村的恶名,她也知道躲着点才好。

“咣当。”绣娘一时慌了神,没留意到脚下的树枝。

“谁!谁在那?”

糟了!绣娘感到全身的神经像针扎一样,血直涌脑顶。

“有人……二、二赖哥,我真的该走了!我……”马二赖只往别处望了一眼,再回头小燕儿就已经不见了踪影。

“死丫头跑得还挺快。他妈的,哪个挨千刀的坏老子好事……”

马二赖低声骂着,草在他脚下被踩得七伏八倒。

一块白底红花的手帕被他拾起,散发着淡淡的香味。

“牡丹……?”


村后有一片废弃了五六年的旧厂房,废铜烂铁堆得约有人高。

马二赖蹲在一个矮铁片堆上,把烟头在薄铁箔上磨得吱吱响。另一只手将手帕转个不停。

“你的啊?这个。”马二赖跳下铁堆,眯起眼睛,用仿佛老专家鉴定古董的目光将站在他面前的绣娘上上下下扫量了一番。

“对,对。”绣娘咧开嘴笑笑,“谢谢你啊,还……”她伸手想够,马二赖却把胳膊往高举了举。

“咋这么不懂规矩呢?叫马哥!”

“马、马哥,能不能……”

马二赖把手背回了身后,往前凑了两步。

绣娘吸了吸鼻子,手不自主地缩了缩。

“小妞长得不错嘛,想要回东西啊?那你得拿点别的跟哥换啊。”他嬉皮笑脸地逼近。

“这样吧,你让我亲一口,我就把手帕还你,怎么样?”

空气中弥漫着不安分的因素,绣娘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声音有些发颤,“你……你别过来……”

鞋跟抵到东西,绣娘才发现自己被逼到了死角。

“啪!”

“你……”马二赖捂着脸,一双眼里燃起凶狠的火光。“妈的,臭婆娘,你他妈敢打我!老子今天非得……”

男人骂骂咧咧的脏话她已经听不得太清,绣娘只觉得天旋地转,布料撕扯的声音清晰得如雷鸣,仿佛皮肉也一并被撕成碎片,巨大的恐惧与痛楚将她狠狠地包围。


谁……谁来救救我……救命……

红。

铺天盖地的血红。

如同一张烧得滚烫的网,死死将她络住。

远方雪白的星点像一道刺目的光。

我的手帕……

世界颠倒。

绣娘疯了。

没到半天,东村就传遍了——绣娘,对,就那个绣娘,她疯了!

疯了?好端端的姑娘咋会疯呢?

谁知道!听说啊,被找到的时候,衣服都没了,身上地上全是血,吓人呦!

这心也是够狠的,挺好的姑娘,年纪轻儿的,可惜了。

谁说不是呢……

每隔一天就去晾衣服的女人里再没了绣娘的身影;三嫂还用着绣娘上次给的旧花式,绣在新衣上依然鲜亮;马二赖依然跟狐朋狗友喝酒打牌。

只是女人们又多了个茶余饭后嚼舌根子的话题。

那个疯绣娘,现在咋样了呀?

我去看过她两次呢!哎呦,疯得那个邪性呦!成天攥着那个,绣了牡丹的手帕,谁碰都不让!一靠近啊,她那疯病就犯喽!又踢又叫,还说胡话……

说的啥呀?

什么红,血,手帕啥的……哦,还有,别过来,别碰我,我看咱还是离远点儿吧!要不是看以前情分,现在谁管他……

绣娘,美丽的,善良的,手巧的绣娘,此时就如她们所言,缩在炕上,一针一针地,把自己绣进鲜红的牡丹里。

那花艳得灼人,像极了那天她身下殷红的鲜血。


闷热的长夏终于捱过去了,天气一天比一天凉爽,绣娘的肚子也一天比一天大起来。

这下,眼尖的女人们又有话柄了。

我就说嘛,她一个姑娘家,没依没靠的,怎么就突然来了咱村?

指不定啊,是被婆家赶出来的呢!没脸回娘家,才跑到这儿来!

肯定当时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现在又不知道从哪勾上的野男人,那肚子挺的……哎,你们看见没?

看见啦看见啦!嘘,小声点儿……

这事传到了蹲在树底下抽烟的马二赖耳朵里,他用鼻子冷哼了一声,一口浓痰啐在一只路过的无辜蚂蚁身上。

这年的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东村发生了一件大事,一件破天荒的大事。

那个成天鬼混,不干正事的马二赖,没了爹妈的马二赖,继承了他一位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刚刚过世的远房表亲的遗产——一所大公司和百万财产——成了大老板了!

这事在村里可掀起了轩然大波,人们奔走相告。


没两天,一辆气派的黑色轿车开进村里,接走了马二赖。

第二年秋天,绣娘生下了一个男孩。

孩子叫啥呢?几个帮忙接生的媳妇看向绣娘。

她还是那样,把着手帕,神志不清。

几个女人一拍大腿:看她那么喜欢红色,孩子就叫红子了!

红子,红子。绣娘每天口中吃吃说不的“红”,红子就当是在叫他。

这一叫,就是十七年。

此时的马二赖早已成了国内知名的企业老板,腰缠万贯,名字也改成了马功成,功成名就的功成。也和当年的王小燕做了十五年的夫妻。

人人都说,马老板好,富贵不忘槽糠之妻。

可没人知道马老板敲锣打鼓地回村娶妻时,全村人都出去庆贺,只有一间小房里,一个疯女人搂着她两岁的儿子,哼一首不知名的小曲儿,静静绣花。

十七岁的红子长成了大小伙子,终于要离开小村,去市里打工。

红子离开半年后的一天,人们突然发现,绣娘没了!

住那那间房子被收拾的立立整整,被褥家具都没有拿走,仿佛还有人在住一样。她唯一带走的东西,就是她那宝贝似的手帕。

没人知道她去了哪,一如当初没人知道她从哪儿来一样。


又过了几年,发生了一件全国性的大新闻,各大报纸纷纷报道。

著名企业家马功成先生下车间视察时,与一员工发生口角,被连捅数十刀,失血过多,死亡。犯罪嫌疑人被当场抓获,只有20岁,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两侧的武警将死刑犯的胳膊压到身后,他低着头,削瘦的身体显得囚服有些空荡。

昨夜的积雪还未被人踩过,他的双膝深深埋进松软的雪里。

“砰!”子弹穿过头颅,鲜血在空中迸溅,炸开一朵血花。

突然不知从哪儿蹿出来一个衣衫破烂,满身污垢,大约三四十岁的女人。她挤开重重的警卫,疯了一般朝犯人扑去。

她举起手中一条洗得干干净净的,绣着红牡丹的白手帕,不断为他擦拭着头上脸上汩汩流淌的血液。

鲜血染红了整条帕子,让人分不清红血与红花。

“哪来的疯子!把她拉下去!”两个警察上前架住她。

“红子啊——”凄厉的尖叫从她喉咙冲出,手帕在挣扎中跌落进白茫茫的雪地里。

尸体被拖走,绣娘看见红子的血滴滴洒落在白雪上,像极了,白手帕上盛开的牡丹花。

作者:莫君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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