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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宣纸厂里

风行水上  · 豆瓣  ·  · 2017-11-21 12:30

前几天我从合肥到泾县宣纸厂里参观。厂里的卢总安排了人带我们在宣纸博物馆里看全部的生产流程:从晒滩一直到剪纸、打包。

我看到故宫博物院赠送给他们的乾隆年间粉蜡笺、金花纸和砑花纸,便问卢总:“这个相当于是‘官窑’了,有没有民间熟纸匠做的‘民窑’东西?”他说:“你往后看,‘民窑’的质量就要差很多了。”果然,后面看的几张民间做的蜡笺和金花纸,比起宫里熟纸匠做的是差多了,上面只隐约残留几星金粉,颜色也早已黯淡下来了。

中国过去的很大一部分手工纸,要经过“熟纸”这道工序才能用。米元章有个《评纸帖》,就说过这种工艺,不外是在生纸上施以米浆、面浆和石粉之类,然后再进行砑光。比如我们现存最早的纸本绘画《五牛图》,覆背纸就是宣纸,据刘仁庆的《中国古纸谱》:

“《游春图》为绢画纸托本,尺寸为:纵43cm,横80.5cm,从绢背面取下的托纸(即画心托纸),经化验证明是100%青檀皮纤维,打浆度不高——《五牛图》为纸画纸托本,尺寸为:纵20.8cm。横139.8cm,从画幅上取下的画心纸(画幅本身用纸),命纸(画幅装裱后,紧贴在背面裱上的一层薄纸),经过化验后证明画心是100%桑皮纤维,命纸是100%青檀皮成份。”

这个化验推翻了宣纸是明清之际才出现的说法。过去一般认为用青檀为原料的叫“今宣纸”,而不用青檀的叫“古宣纸”。从背纸的化验结果来看,青檀在中唐时期已作为一种造纸原料了,但其普及性不如麻、桑那么广泛。不过这也跟青檀生长的纬度有关,唐宋时期的文化中心还是偏北一点。造纸原料就近取用桑麻,还是比用青檀要来得便捷,成本低很多。

青檀是皖南地区常见的一种杂树,枝条丛生,每年伐其枝条剥外皮为做纸原料。下一年春天,枝条又从老干上发出来,像北方河边的杞柳。泾县纸坊一直只用青檀做造纸的主要原料,到了道光十六年才出现了添加稻草作为原料的工艺。这种方法的出现也有两种说法:一是改良法、二是造假法。后来用了乾隆年间的宣纸做化验,也证明其中含有稻草成份。那就说添加稻草要早于道光年间。所以学界认为宣纸的成熟工艺应在明末清初就形成了。

石锥打浆

声音巨大,地动山摇

切纸如切年糕,但必须是三角形的。

抄纸(天越冷抄的纸质量越好,一天八百张)

烤纸(所谓火热,里面真热。进去一身汗,以后真要敬惜字纸了,不然雷都要劈你)

检纸工,看起来好像清闲一点。其实也很累

编抄纸帘的女工,每根竹篾都要从小孔中抽出来。细如发丝,哪行饭都不好吃呀。

有明一代绘画和书法上使用宣纸量并不是很大。这个可以从大量存世的书画名迹中找出佐证,比如说董文敏大多数作品是在熟纸上完成的。现在许多书画出版物上只是笼统注一下绢本和纸本,究竟是麻纸本还是皮纸本都没有注明。比如文征明就喜欢在金粟山藏经纸上画画,元代黄公望《富春山居图》这样的名迹,它是画在何种介质上的从来莫衷一是,没有个定论。所以富阳的一些小造纸厂索性宣称就是画在当地的土纸上,以广营销。这种纸我也用过,纸性跟《富春山居图》完全是两码事。这个看一下黄公望画的远山就明白了,《山居图》当中的远山是用线空勾,然后以淡墨晕染出来的。如果用现在宣纸和富阳当地的皮纸,马上洇得一塌糊涂。后来有专家推测说《山居图》为皮麻混料而成,因为现在也不可能抽取画心纸来作化验,这个只能作为一家之言。《山居图》后来吴湖帆先生在生纸上临过一本,吴先生仿古大家远山也只能用淡墨点染,不能用空勾法。所以我个人推断《富春山居图》为经过“涂布”加工过的纸,纸性介于生熟之间。但到底是皮纸还是麻纸,甚至是不是宣纸,那要等以后研究纸的专家来做试验才能搞明白。

一张宣纸造出来要经过一百多道操作。我在厂里主要看了石碓打浆、竹帘入槽、榨帖焙干这些主要的工艺。卢总说四个字可以总结:“水深火热”。石锥打浆时声音非常大,工人要戴着隔音耳塞操作。先期的晒滩要把稻草和檀皮挑到山坡上,让原料日晒雨露,以去除原料当中的色素和杂质。

我问卢总:“现在挑草和檀皮上山的工人是那里的?”

“都是附近上了岁数的农民,年轻人很少来干这个的。”卢总接着说:“现在这个工序问题还不是太大,主要是技术工种有点后继乏人。培养一个抄纸工要一年多时间,这个还要看悟性。悟性差的干一辈子只能抄四尺的纸,大的小的都不行,次品率太高,比如蝉翼、玉版这种特殊规格抄纸手艺就比较难了。我们厂有一千八百多工人,过去一年能做到两个亿的产值。现在国家环保抓得比较紧,一年只能做到一亿八千万左右的产值,比当地一家电机厂差远了。”

“市场上宣纸价格这几年也涨得厉害,以前我画画的时候宣纸好的才三毛钱一张,最好的“特净”,四五十块一刀也就能买到了。”

“其实现在的价格如果跟当时的物价和工资来比较的话,可以说没涨。甚至可以说是还低了一点。你买纸那个年代一般公务员收入是多少?”

“大概在七八十元左右,好的能到一百多一点点。”

“你看当时一个公务员的工资也就够买两刀纸,现在公务员工资一般在七八千。四尺纸一般出厂价在一千三左右,经过中间商扣去杂七杂八的费用。你们买的时候应该在一千六左右,你这样算下来就明白纸并没有涨得很离谱。”

我说:“我画画最近没有买过纸,前些年你们开始大涨之前,我买了一些屯起来了。”

“那你现在屯的纸也同步上涨了,比你存银行还是合算是不是?”

中午卢总请我们在厂门口的饭店吃饭。我问他厂里的技术工人一个月拿多少钱?他说:“除去国家规定的五险一金外,到手也有四五千块钱左右。按当地的工资标准来说也不算低了。但是现在年轻人不愿意干这个。太累了!”

“我们是论班组算的,一个班组下来要做八刀纸。也就是说一个抄纸工每天要从水里捞出八百张纸。”

“这个可不少。”

“所以年轻人不愿意干呀!”他接着说:“当地年轻人出去打工,就算他在省城的饭店干,一个月三千块钱总有的,还包吃包住。有点技术,工资可能更高一点,但劳动强度比这个要小多了。你们画家老说我们现在纸质量差了,价格贵了,你没有把这些因素考虑在内,如果全部按照古法生产。价格还要翻上一番都不止。”

我说:“那你们附近有些小厂的纸很便宜是什么原因?”他说:“有些民营小厂它是可以将成本降到很低的,它生产的也叫‘宣纸’,但总体说来和宣纸没多大关系。有的是从外面拉来卫生纸的纸浆搀在里面,有的用龙须草做纸浆。这样下来成本就降了许多,虽然两三百一刀卖给你,但它的赚头其实可以说比我们还要高。”

我说:“我以前用过许多小厂的纸质量也很不错,有一种叫金竹还是金竹坑的纸就很不错,现在多数都不行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卢总说:“以前有些小厂的技术力量还是不错的,现在随着原材料价格上涨,技术工人流失,质量上自然也就不行了。其实宣纸的特性跟这个地方自然环境和原材料有绝大关系,你要说造纸流程,跟其它手工纸都是大同小异。”我问他:“那现在如果要提高纸的质量是不是就要从提高工人待遇着手?”

他说:“这个很难呀!市场需求就那么大,过去多少人写字画画?现在多少人?除了画家、书画爱好者、老年大学书画班的学员要用宣纸,价格不是你想涨就能涨的。我个人觉得现在这个市场选择性比较大,纸的品种也多。平常在家瞎抹抹,毛边纸、书画纸都能用。并不是一定要盯着宣纸。”我说:“现在你们厂里做了许多大规格的纸,最大的好像有三丈三了。”

他说:“目前我们这个可以算做到头了,据一个老抄纸工说,他抄出三丈三的纸以后,晚上在车间看到一个白胡子老头对他说不能再抄了,再抄要遭天谴了。”我大笑说:“这个白胡子老头怎么不出现在许多画家的梦里?说不能再画大的了,再画大的让他四肢不灵,耳聋眼瞎。”产品总是被需求催生出来的。我在中国美术馆看过一张画,整一个园厅就是一张,后面还有些卷着没有展出来。在许多画家的意识中大就等于是好。所以我说这些人的创作中有一种“阳具意识”。

我问卢总:“这种纸价格不菲吧?”他说:“那当然!一张要一两万。就是四尺的“九七回归纪念纸”,也要好几万一盒了。”我说:“过去书画家见到这种大纸是起敬畏心的。”

明陈继儒《泥古录》中记:元李氏有古纸,长二丈许,光泽细腻,相传四世。请赵文敏书,文敏不敢落笔。但题其尾。至文征仲,止押一行耳,不知何时乃得书之。”赵文敏就是赵孟頫 ,赵孟頫不敢在这张大纸上写字,传到文征明也只在旁边押字一行。陈继儒还感慨说这张纸不知道何时才有人配写他。如果这张纸传到现在,分分钟就被一个“二百五”书画家给糟践掉了,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太多了,所谓没有文化不知道害怕。

我曾经遇到一个书家,自称“三点五米”,中书协会员,名片印得比A4纸还大。上写“三点五米”,我就问他三点五米什么意思,他说本人写字时曾墨溅三点五米,举座叹为观止,谓当今之世无人可逾此,故印之名帖,布告天下。我说:“牛逼!”他也顾盼自雄,有不可一世之蠢!他让我想起童话中一个小裁缝,一下子干死七只苍蝇,他把布拿起来一数,有七只,直伸着腿。他不得不佩服自己的勇敢,说:“我原来是这样一个能干的人,应该叫全城的人都知道。”裁缝急急忙忙地剪了一根带子,缝好,用大字母在上面写着:“一下打死七个。”他又说:“哎,城里算什么,应该让全世界的人知道!”他的心喜欢得摇动,好像小羊的尾巴一样。

最后这个书法家举书法集以赠,开篇印党、政、军首要合影。照片里有以扫帚笔作大字,旁有旗袍美女捧砚作惊叹状;有披发狂书,围观士女衣冠俱黑,纷纷作鸟兽散。他对我说:“我这人就讲究纸,非红星张不书。最多一天干掉一刀半纸。”我一个经常画不起好纸的朋友听了以后说:“这天下哪来那么多孬逼!买那么多好纸请他糟践?真是乌龟吃大麦——糟蹋粮食呀,我都要为宣纸厂抄纸工哭。”我安慰他说:“他纸也不是抢来的,也是人家花钱买的。世有非常之人就有非常之事,倒不要你操这份闲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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