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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向我走(五)

红狐极客  · 简书  ·  · 2019-12-30 01:38

我决计不再想这些事,我是说既然我不打算回家,就犯不上让这些事把自己弄得不快活。于是我想起了我们的老橡树,我差不多有一万年没去看它了。

那老橡树在一座山的顶端。我第一次看见它时,它就有那么大了。树上满是斑斑驳驳的疤痕,枝杈无遮无拦地一直伸展开去,在地上画了很大的一圈荫凉。树上有好些鸟儿,叽叽喳喳地唱着。我和老狼们早先几年差不多每天都去看它,后来被押进了学校,就只能在假期里去几次,带上一支竹笛,或一副象棋,或者什么也不带,光是去看看。

我爬上山顶的时候,太阳快要落山了,林子里到处都是炫目的辉光,就像一下子把人拽进了幻觉之中。我喘得房害,我想我大概是老了,尽管我只有十五岁。从前我们总是从山脚一直冲上来,一点也不觉得累。可现在我却喘得像三伏天呆在烈日下的老水牛。我靠着老橡树那粗大的树干,慢慢地滑下来半躺在那里,两腿尽量叉开,觉得自己像脱了笼子的鸟儿,舒服极了。你只要在哪棵树下躺着,大大地叉开双腿,放松每一根神经,就一定很舒服。我品咂着这久违了的松弛的感觉,呼吸着林子里清纯的气息,一面贪婪地看着这深秋的暮色——

太阳斜斜地照下来,风吹动着树梢,林子间的那些影子就急遽变幻,你不知道哪些是树的影子,哪些是童话中的精灵。山下有一些岚气在弥漫蒸腾,那是田里呼出的气息和人家的炊烟。远方那些轻轻起伏的山头像水面的波纹,缓缓地荡漾开去。威武雄奇的大别山到这里已变得温和、平静了,只有一些低矮的丘陵守望在平原的边缘,它们交界的地方是那白练似的大白河。我发现那远方的地平线比我当初看见的更加幽远、朦胧、神秘了,我的心中一片惆怅。我真想变成一只飞鸟,就像正在我头上悠然盘旋着的晚归的鹞子,飞到地平线那边去看看。那边有什么呢?有飞着精灵似的白鹭的沼泽地吗?有长着雪莲的冰山和圆圆的火山口吗?有游着鲸鱼飘着白帆的大海吗?我知道那边有许多城市,在钢筋混凝土的丛林里,有着比我们操场还要宽的纵横交错的大马路,那里有很多神仙似的人物来来往往,悠闲自在。他们穿着时髦的衣服夹着精致的皮包拿着先进的工具去开动各式各样漂亮的机器,而不是捏着锄头和镰刀在熏人的泥土味中像我父亲一样艰难地活着。

我真想立即穿过那道把人世间隔成地狱天堂的地平线。我应该顺着那条长满巴根草和狗尾巴草的山路一直往前走,走上那条坑坑洼洼的大马路。我会拦住一辆装着茶叶或木炭的卡车,那辆车是干净漂亮的还是破旧肮脏的,开车的是蛮牛似的大胡子还是留着分头的小白脸,我都不在乎。我只要拦到一辆车,就可以高开家园,到远方的城市去。我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看遍整个世界。

我想着我的父亲没有了出气的对头一定会大光其火,他会像疯子一样找遍每一个角落,然后在全世界贴上“寻人启事”;校长和班主任同样颠儿颠儿地像猎狗一样到处乱窜,同样会在全世界贴上"寻人启事”。我所到之处全都是他妈的“寻人启事”。上面写着:

黄艾,男,现年十五岁,身高1.74米,体型偏瘦,头发稍长,五官端正。上身穿黑色学生装,肘部有破洞,腋部已开线,钮扣仅剩上下各一枚;下身穿黑色长裤,臀部有补丁,裤管已裂开;脚穿黑布鞋,左脚鞋跟缺失,右脚鞋头洞开,可见两至三个脚趾······等等等等一堆屁话。我会对着这些废纸大发牢骚,我会把校长训得低头认错,把班主任骂得哭天抹泪,或许我会在《寻人启事》上面写上“黄艾到此一游”,然后笑得泪流满面。完了我会心情很好地继续我的旅程。一想到不只赖掉了欠我父亲的出人头地,也赖掉了学校的升学率的百分之几,我就情不自禁,心花怒放。

我会去看看老海明威或者休伍·安德逊门,看看雨果的巴黎圣母院,看看柯南道尔的高原上是否还有活着的恐龙?看看托美思河的小癞子后来到底发了没有?也许我会跟着杰克·伦敦到处流浪,饿了就偷点面包什么的,既然王莹怀疑我做贼,那就偷一回让她看。千百样的想头把我弄得魂灵出窍,心里空落落的。我原来打算立即动身,但我的眼皮像坠上了五十吨的铅锭,身子也像在云雾里飘着,脑袋一阵阵发沉,四周的景物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黯淡。我想我也许应该先痛痛快快地睡一觉,可是还没等到我决定是否应该这么干,我就沉沉地睡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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