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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有幸参加了FIRST青年影展和平遥国际电影展,观看了几十部华语青年导演的新作,其中既有新颖出众的佳作,也有不少让人感觉失望的劣质品。鉴于之前对国内青年导演及其作品并非十分关注,优秀作品突然扎堆出现,还是让我感到颇为惊喜。一方面,是对中国电影的这种疏于观察,让我反思是否因此之故错过了许多佳作,另一方面,这些新作品呈现的丰富样态让我有了某种写作的冲动。于是,也便有了从我个人视角出发总结的这份2017年华语青年电影观察报告。
青年电影的丰收之年
好像,之前都不曾出现像今年这般如此众多的优秀电影。虽然暑假去西宁的FIRST青年影展多少只是临时起意,但结果却让我非常满意。除了从鹿特丹电影节上“收刮”来的不少佳作(如《在哥伦布》《国王》),我选看的几部华语电影(因为自费,故而没有能看全)大多也是颇为难得的佳作:《米花之味》和《笨鸟》无疑是我今年看过的最好的两部华语电影;五个小时的《囚》虽然漫长,却让人振奋;《老兽》问题多多,但仍是值得一看的好电影;只有那部最后拿下最佳影片的《小寡妇成仙记》让我看得浑身尴尬(娄公子的品味实在不敢苟同)。
以上是我在FIRST收获的情形,十月底在平遥举办的国际影展,让我看到了华语青年电影更多元、更丰富的样态。其中有一个叫“新生代”的单元,选的都是今年完成的优秀之作。入围了威尼斯主竞赛单元的《嘉年华》,是导演文晏的第二部作品;入围柏林电影节主竞赛单元的《好极了》,是第一次入围三大电影节竞赛单元的华语动画片;还有入围釜山电影节“新浪潮”单元的《西小河的夏天》,也是一部清新有趣的佳作……国际影展的入围保证了它们的质量。但也有一些让人感觉相当尴尬的作品,《何日君再来》中演员表演的尴尬让人时时让人出戏,《追·踪》中满溢着导演个人洋洋自得的心态,《分贝人生》剧情设计的不合理让它几无可取……好与坏的分明太过明显,一边是优秀的青年导演们努力探求影像艺术,以求真实地反映现实问题,一边则是完全不合格地乱来,还没学会怎么走,已经开始想怎么跑了。
除此之外,在国际影坛上,华语电影可谓众放异彩。《笨鸟》入围了柏林电影节的“新生代”单元并获得评委会大奖,李睿珺的《路过未来》入围戛纳电影节“一种关注”单元,邱阳的《小城二月》拿到了戛纳电影节短片竞赛的金棕榈奖,王兵的《方绣英》获得了洛迦诺电影节的金豹奖,《嘉年华》入围了威尼斯电影节的主竞赛单元,鹏飞的《米花之味》入围了威尼斯电影节的“威尼斯日”单元,韩东的《在码头》和周全的《西小河的夏天》入围釜山电影节的新浪潮竞赛单元……如此多的电影入围并拿奖,对于华语电影(主要是大陆电影),都是收获颇丰的一年。
多元的影像类型与风格
2017年,不仅是华语电影佳作迭出的一年,也是电影人共同努力探索不同类型、题材与风格的一年。首先表现在影片类型上,既有像《米花之味》《笨鸟》这样的剧情佳作,也有《囚》《塑料王国》《二十二》这样反映社会现实、有历史关怀的纪录片,同时还出现了像《好极了》和《大护法》这类让人惊讶的动画作品。除了这些可以被归类为艺术片的作品外,也有不少导演积极探索低成本的类型片,像忻钰坤的第二部电影《暴裂无声》、董越的《暴雪将至》、李霄峰的《追·踪》……都从不同角度将类型片与文艺片相互结合,并不时闪现出亮点。
为了反映社会现实,不少导演都从自己熟悉的家乡寻找题材。《老兽》再次为这两年异军突起的内蒙古电影赢得了声誉(2015年的《告别》与2016年的《八月》),这三部电影都从不同角度反映了内蒙古的社会现实;《笨鸟》的故事发生在湖南的某个小镇,是导演黄骥以女性视角讲述自己在熟悉的家乡曾有的青春感受;《小寡妇成仙记》讲述发生在河北农村的荒诞故事,并引入了萨满教的神秘色彩;《何日君再来》选择了导演熟悉的南京故土……这些地域鲜明的电影越发地让人见出电影所具有的自传性质,以及青年导演在摸索个人风格的最初始如何倾向于表现自己熟悉的环境与物候。
一些导演虽然聚焦于相同的主题,却采用了截然不同的影像风格去表现。《嘉年华》与《笨鸟》都关于少女性侵事件,但前者白描化的社会写实与后者深入角色内心的方式产生截然分明的对比;《米花之味》和《笨鸟》一样都属留守儿童的主题,但前者的俏皮可爱与后者的残酷悲凉恰好形成了对立的两级。《小寡妇成仙记》虽然在美学上相当低劣,但以魔幻现实的方式反映了北方地域的社会现状仍然值得肯定;同样还有郑大圣饱受赞誉的《村戏》以另一种荒诞的方式重现反思了历史遗留的政治问题,即便我认为该片过度唯美的摄影坠入了类似于韩国电影的困境,但不可否认这种美学探索值得认可。
差片与佳作:好坏分明
影史上最伟大的导演很少是科班出身:塔可夫斯基首先是位诗人、费里尼或许更愿意当一名小丑、伯格曼如果不拍电影很可能去当戏剧导演、安东尼奥尼最先钟情于建筑……但这不妨碍作为普通人的我们倘使想要拍片得先接受正规的电影训练。虽然这种训练与拍出好片没有必然联系,但接受过训练的电影人基本技术至少过关,不求他们有多大的艺术追求,最后完成的成片终归能看。而且这些训练也会帮助他们具有分辨电影好坏的能力,不至于在连基本的美学诉求都没有的情况下便贸然拍片。这是我们在一些青年导演身上看到的情形,见不出他们心中有懂得不拍烂片的底限,似乎还自我感觉良好。这些作品大多都不能看,对电影艺术无疑是致命的毒瘤。
《小寡妇成仙记》一看就像是不怎么“看”电影的导演才会拍出的作品,低劣的美学诉求让人如坐针毡,好像硬生生投被喂给了一堆影像奇观。李霄峰在《追·踪》中继续他那洋洋自得的姿态,让电影成为个人的扬声器,而他所谓的“第三条道路”无疑是条死路。《暴裂无声》虽然探寻了类型片与文艺片的结合,但架空的故事(不知道它跟现实都多少关系)、差强人意的叙事和过度的表演,都让人觉得在《心迷宫》后再拿出这样一部作品,无疑是让人失望的。也就不必再提及来自台湾的几部电影(《强尼·凯克》《川流之岛》《上岸的鱼》)依旧堕落在文艺片的叙述套路与影像模式中,我实在看不出里面有多少新意。
相反,大陆的一些青年电影人真正拍出了让人惊喜的作品。鹏飞的《米花之味》是我今年看到的最棒、最有新意的一部华语佳作。在看过第二遍后,我仍旧保持这个观感。鹏飞自觉不自觉地创造出了自己的影像美学与叙事方式,将一个少数民族留守儿童题材的故事一反常态地表现得可爱又俏皮,似乎让我看到了华语电影的新希望。黄骥与大塚龙治的《笨鸟》也给人以同样的惊喜,在性侵话题与美学探求上,表现出比《嘉年华》更为自觉的强力:通过隐藏叙事与场景间的碰撞,它通过镜头来讲故事的方式值得所有青年导演们学习。《嘉年华》因“红黄蓝”事件被奉上神坛,但不妨碍它仍然算是一部佳作(实在捧得太高了),同样的情形也落在了《二十二》身上。倒是两部电影的话题效应引发了影迷对影像本质的探讨,也实是一件好事。
“台湾新电影”的遗产:优与劣
时至今日,华语电影仍然接受着来自“台湾新电影”的遗产。这不仅表现在侯孝贤与杨德昌(可以再加上李安和蔡明亮)已经成为青年导演心目中的榜样,后者也尝试着以“台湾新电影”作品为学习样板拍摄能切实反映当下社会现状的作品。不必提今年台湾的几部青年电影(如《强尼凯克》《川岛之流》)如何鲜明地闪现着侯孝贤或杨德昌电影的影子,仅观察一下大陆的青年导演们如何积极地与这批元老遗留下的创作团队相互合作,就能明白“台湾新电影”对当下的青年电影有多么大的影响。而这种合作也帮助青年导演们迅速又高效地拍出自己想拍的电影,在技术上提供了硬性保证。
这是我们看到的情形:《米花之味》的摄影是蔡明亮导演的御用摄影师廖本榕、剪辑是杨德昌导演的剪辑陈博文,声音是台湾新电影元老级功臣杜笃之,也就不必再提及服装设计王佳惠,配乐师铃木庆一(北野武电影的作曲)……这个国际化的阵容足够侯孝贤再拍一部新电影。另外,《笨鸟》《西小河的夏天》与《二十二》的剪辑是廖庆松(也是《西小河的夏天》的监制),《西小河的夏天》和《强尼·凯克》的配乐是林强……似乎已经不用怀疑,青年导演喜欢和“台湾新电影”的班底合作,无疑是因为这可以为影片最后呈现的质量提供切实保证。但我们也不要忘记,这种现象很可能会导致青年电影出现同质化的倾向。如果说大陆的青年导演们还能通过丰富的地域环境与题材有选择地进行“杂食”,从而以不同角度反映现实,那么台湾的青年电影人很可能已经坠入了“文艺腔”泛滥的陷阱之中。
同样让人担扰的还在于,对“台湾新电影”这种方便快捷地继承与共享,是否导致大陆电影人代际间的割裂?以及新的电影人没有足够的锻炼机会。看起来,当下大陆的青年导演(不知道第几代了,不过还用“代”这个字来划分合适吗?)似乎从“台湾新电影”中能找到更多的共鸣,从而自觉地选择与“新电影”背后的班底合作,而不是首选第五代或第六代导演们的创作班底。在这里,代际断裂是否已经发生?还是说“台湾新电影”曾经表达的现实与当下大陆的实际情况更相吻合,青年导演们因而不自觉地做出这些决定。反过来说,也很可能反映出了第五代或第六代导演们实则并没能为他们的后辈提供优良的创作团队与创作环境,从而使得后者更愿意与对岸的影人合作。这实在是值得深入思考的问题,因为关乎到华语电影的将来。
创作与评论的空前紧密
随着新媒体/自媒体的兴起,原先在国际影展稍一露面便迅速被“雪藏”的青年电影如今有更多机会、并能以更多元的方式被期盼已久的影迷看到了。一方面得力于国内如雨后春笋般兴起的各类影展,除了每年举办的FIRST青年影展和今年才开展第一届的由贾樟柯策划的平遥国际影展,其他一些地域性的影展也成为放映青年导演作品的多元平台,比如杭州的平行影展和浙江青年电影节、上海的青年导演海上影展、长春青年影展等都是相当不错的电影展映,能让不同地域的媒体与影迷以更便捷的方式看到青年电影的真容。同时,像大象点映这种可以由影迷自己组织的电影众筹也是近来刚刚兴起的不错的放映方式。
我想,近两年华语青年电影更大的趋向在于创作团队与电影评论的紧密结合。尤其随着自媒体的兴起,电影公号成了普通影迷接收电影资讯和遴选影片观看的新方向,各大电影公众号每天都生成出大量对时新电影的评论或导演访谈。每当一部新电影上映,铺天盖地涌来的都是关于这部电影的公号文章。同时电影公号第一时间地推出导演专访,也使得未能亲临放映现场的观众与导演有“直接”接触的机会。这是好事,但也有弊端。一方面,原本乏人问津的青年电影能通过这种方式被更多的观众了解并熟知;另一方面,原本导演躲藏在电影背后的形象如今因为铺天盖地的访谈不再崇高了,而且也导致观众不自觉地会以导演的个人阐释为最终根据限制对影片的自由阐发。
导演与观众,似乎还不曾如此亲近距离过;同样,影评人与创作团队似乎也不曾像现在这般紧密地联合在一起。这个现象同样也是利弊相生。好处是,影评人的评价能进一步调整并引导导演反思自己的创作方向,从观众身上接收到的回馈会更有效地帮助他们规避致命的问题;坏处则是,一旦影评人与创作团队过度熟络,势必影响到他们对电影的客观评价,有时碍于情面不敢写出自己的真情实感,对电影自身自然是有害的。影评人进入圈子看来似乎不可避免,但仍需保持好“度”。有些话该说就说,不能碍于情面而不说。创作与评论的紧密结合,应该以拍出更好的电影为取向,而不是相互间自吹自捧,这样愚弄的是观众。
2017华语电影十佳&十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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