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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桃

瑶草何碧  · 简书  ·  · 2020-09-05 12:53

老桃

苍苍茫茫的暮色下是苍苍莽莽的大山,大山之内升起一段袅袅的炊烟,袅袅的炊烟来自一栋孤零的瓦房,瓦房之后有一株无言的桃树,无言的桃树是独居的老人用无言的双手和目光每日默默呵护而成。这是老人余生的朋友,他很爱这株桃树。

桃树是他六十岁种的,每年他给它修剪,给它除草。平日老人卯时而起,起来便烧火做饭,食时就坐在桃树跟下,眼前是薄薄的日色和艳艳的花色交相辉映,他一并纳入胃里。日未高升,他就扛着铁锹进了菜园。夏天他挖花生,秋天他挖地瓜,冬天没得挖,种几棵大白菜和小辣椒,以后摘来拌着吃。他年轻时学得五行八卦,通晓阴阳,谙熟养生之道,还会治些外伤,偶尔有些老乡走过狭长的一条山路来请他看看皮外伤,治些小感小冒。老人不收什么,老乡主动夸两句:“太公,甘靓嘅桃花系你种噶!”他便皱着眼角笑笑。

桃树也以四月的芳菲和七月的硕果来报答他,不过缺少肥料,所结的果总不算大。夏天它则撒下一些荫蔽和破碎的光影,冬天他挡下一截狂躁的北风。他还采桃花酿酒,酿酒后的桃花润肠通便,治他老来小便不利。他已经年近七旬了,年近七旬了他便很少出工了。好在一家只有他和一棵桃树,他也不在意那工分少了。桃树不吃他的米还倒贴一些油盐,供销社很愿意收他的桃。他想他要活到九十,不过总不会比这桃树晚走。几年来他掐指一算,算定由它来送终。他只愿他老死在桃花之间。

最后送终的不是桃树,他也不曾活到九十。“文革”刚开始他就被批斗了,他是被辣椒油灌死在柴房的,那辣椒是在他屋后摘的,当年他种它的时候抬头就看见桃树,他想到四月又要开花还会笑笑。桃树还在,它之所以在是因为路被草埋了,路被埋了之后也没人走了,人们不走却不是因为草高过半身了,说到底还是害怕那死在柴房里的老骨头和摘辣椒的那伙人。桃树却不怕,桃树不怕也没人来把它怎么样。当年来摘辣椒那伙人里有人指着它说砍了,聪明的人按住他,“斩唔得,斩着边有桃你吃啦?”可是没过多久这聪明的人也进了柴房,送他进去的就是主张砍桃树的家伙。砍桃树的后来进了公社的革命委员会,但是很快他被负责灌辣椒油的那家伙抓住了把柄,被五花大绑走上了大街,站上了操场,关进了柴房。他们不会想到,当他们轮流进了柴房之后,那苍莽之中的桃树依然蓬勃地生长着,每年都是粉红与新绿交替换装。而猖獗一时的他们连被埋在哪里也鲜为人知了。

九十年代桃树已成老桃,出来垦荒开发的人们没有理由不砍了它了,这块地被个体户承包下来建桔园了。如今桃树的根也不见了踪迹,就是站上原处也完全想象不出那落英缤纷的场景了。乡里的人除了老一辈的人以外没人知道那个首先献身“革命”的好老人了,我觉得不需要多少年他的踪迹将完全在世上消逝。我看看自己的阿公,他都已经七十多了。

阿公缕一缕胡子,看我听故事听的得津津有味,他含笑走进屋里,翻箱倒柜捣鼓一阵,拿出一瓶玻璃罐,里面装着绯红的液体。

“太公的,桃花药酒!”阿公笑着说。

这已经放了近乎半个世纪了,连开都不曾开的。当年曾爷爷和太公交好,太公送下一瓶浸了一个月的桃花酒,养颜润色的。曾爷爷不舍得开,他想开时太公已经走了,太公走了曾爷爷也就走了。他们人生的最后一站都是柴房,也算有个陪伴。

我看着暗红的酒色,阳光下的桃花酒散发着迷人的光晕,似乎茫茫的酒池里漂浮的桃花碎屑,还依然散发浓浓的醇醇的酒香。在阵酒香以桃花和清水为原料,辅以岁月的厚重感,如今已经具有了不朽的气质。时过今年,他们仍有一段故事融入酒中为人相传。只要这由默默无言的已经皱着深黄的手皮的手酝酿的酒香没有消散,他们也就不曾离开,不曾离开的他们,化为时代的记忆,仿佛已经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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