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西瓜幻想过无数次和番茄重逢的场景：天气，阳光，温度，连那天他可能穿什么衣服梳什么发型这样细枝末节的东西都曾在脑海中构思过一遍。
可他没想过时隔一年后再见到番茄会是这个场景。高度角为30的大太阳斜射地面，海风夹杂着咸湿的味道，吹在身上像蝼蚁啃噬全身。海滩上支几处虚拟场景，撒一地玫瑰花瓣。摄影师们扛着单反在各个场景间穿梭，表情专注又带着看惯大场面的习以为常。
说实话西瓜不喜欢这样的场合，这让他觉得世人的悲喜并不相通，因而觉得无味。但这是他的职业：白纱西服和香槟美酒粉饰掉太多婚后的寡淡和无趣，谁都没空多看擦肩而过的人一眼，他们急躁，匆忙，连脸上的幸福表情都显得不太真实。而西瓜只需要随便抓拍几个镜头，那些新婚燕尔的小夫妻就会乐不可支地奉上腰包。
但西瓜没想到，会在这种嘈杂的场景里再次见到番茄。她站在远处的礁石上，一袭白裙，挽着随意又精致的发髻，抱着花团，对着摄像机甜笑。但只用一眼，西瓜就看出了她的不安，她每次手足无措的时候都会眼神放空地看着远处，双臂紧紧抱着胸，像一只受惊的鹌鹑。从23岁到30岁，从来没变过。
西瓜调侃过她，你永远都像个小女孩，不谙世事，又生猛莽撞，不过我喜欢这样子的你，永远的少女。
这么说的时候，他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抬起她的脚，帮她褪下脚上那双高跟鞋，黑色，小方跟。西瓜笑她，不过六厘米而已，那些电视上的明星，那个不是蹬着能把地面戳成麻子脸的细高跟健步如飞的。
笑归笑，西瓜还是给番茄贴好创可贴，换上帆布鞋，然后说，不过，你还小，穿平底鞋就好了。
番茄在心里笑他，就会油嘴滑舌，讨姑娘欢心。更可怕的是，那些傻姑娘还会把他的话奉为圭臬，转身去要求那些无辜的老实人。
2.
07年夏天，番茄大学毕业。她学编导，整个大学期间忙着混学生会混社团，把理想抱负消磨地干净。二十啷当岁的年纪，无处可去让她感到心慌。那一阵马不停蹄地参加各种聚会，和那些所谓的人脉拥抱告别，每次都整得煞有其事很有仪式感，觥筹交错间口沫横飞地诉说着凌云壮志，许着“苟富贵，莫相忘”的誓言，事实上一入夜小情侣们就都涌进校门口的廉价旅馆做长长的爱，其他人还要迈着虚无的步子挣扎着回出租屋，省下几块钱的车费。
从学校扛着大包小包出来找房子的时候，番茄才真正感受到大学真的是个好地方：有三块钱能洗一大桶衣服的洗衣机，有一百二十块睡一年的一亩三分地，一荤两素不过六块钱，身边还有看不完的二十多岁兵强马壮的小伙子。
番茄在长宁租了个小房间，离地铁站两公里。交了押金，身上还有不到两百块。为了把这两百块发挥到极致，番茄窝在六平米的小隔断间里一张张分析着从路边电线杆上撕下来的广告，把可以考虑的从一沓卷了角褪色的纸中抽出来，第二天再去网吧上五块钱的网查询信息。
墙壁灰白，房间逼仄，灯光暗淡。他妈的，原来真的毕业了啊。番茄第一次有这种可怕的感觉。
狗日的。
番茄的面试还算成功，去了一家不知名杂志社，只是工资太低：试用期2000，转正后3500，可能会有奖金。
现在先积累经验，以后慢慢会好的。番茄安慰自己。
第一个月领到工资的时候，正好赶上编辑部有人过生日，一群人吆喝着出去聚餐。番茄把工资在手中攥紧了，薄薄的一小打，手心渗出细密的汗。出去随便找个地方吃饭就要几百块，她还要交房租，这点单薄的工资实在经不起折腾。番茄咬咬牙，豁出去了，她不想让同事觉得不好相处。
等到她忙完编辑部一个元老级同事强加给她的任务时，天已经黑了。番茄到饭局的时候看到西瓜正站在大厅中央，一手托着照相机，满眼桃心地挡住她一个上厕所回来的同事的路，问她可不可以做他的模特，他一个人的专属模特。
番茄走出好几步还忍不住回头看他们，然后再走进电梯时憋不住笑出声来。做我一个人的专属模特，那么中二的话，都一把年纪了，还能说的出口，也是厉害了。
其他人胡侃的时候，番茄风卷残云地把桌子上的菜往嘴里塞，当时就想着不能让自己几百块白花，直到两腮都鼓起来，像一只小松鼠。
等到大家都快酒足饭饱了，西瓜才带着那同事进来，脸上有可疑的红晕，然后都一桌人说，以后她就是我的专属模特了，然后阔气地掏出一张卡拍在桌子上，这顿我请。
周围人都愣住了，番茄的耳朵却敏锐地捕捉住了后半句，这顿我请。
想到这里她心中窃喜，吃得更欢快了。
旁边有同事拉拉番茄的袖子，低声耳语道，西瓜是浙大新闻系的，却对摄影情有独钟，开了巡拍先河。如今毕业三年，已经混得有头有脸了。
番茄这才想起来，自己以前常看的小说月刊里，用过好多期西瓜拍的照片。忘了哪一期的专栏里，她还看过关于西瓜的专访，那期专访有记者问他，我欣赏你的才气，只是这换女友的频率是不是太高了一点？
西瓜哈哈一笑，男人嘛。
番茄就联想了一下自己，二十三年的母胎单身，领着寒碜的工资，前途渺茫。不知是火锅太辣还是太辣，吃着吃着就涕泪横流。
3.
番茄毕业后的第二年春天，番茄所在的杂志社和西瓜有一次约拍，要求模特穿着贝壳胸罩和鱼尾在水底拍照。被西瓜钦点的模特因为过敏，脸上起满了红疹，又因为在水下，不能化妆，满脸红肿挡都挡不住。
眼看交期越来越近，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把原来的模特换掉，大家都很着急。喜欢和主编耳语了几句，主编点点头，指指墙上的钟表说，从现在开始，每过去一分钟，你们所有人的工资减一百块，直到找到解决方案为止。
话刚出口，人群中发出“咦”的声音。
一分钟后，人群开始骚动。
番茄就是这时候挺身而出的。
她其实并不通水性，只是不愿意自己辛苦挣来的钱就这样折进去。在水下的几十分钟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番茄被水呛得咳得脸通红，每过几秒都要探出头大喘气。西瓜几次想对她说，不行就算了，别勉强，可每次不等他说出口，番茄就又潜入水底。一组照片拍完，番茄眼睛都泡肿了。
西瓜收起相机，朝镜头哈了口气，用袖子擦了擦，递给番茄一条毛巾，又帮她找了吹风机。
吹风机在耳边嗡鸣，西瓜的手在番茄发里穿梭。你这也太拼了吧，西瓜说。番茄低下头，躲开他的眼睛，脸通红。
拍摄场地是一处碧海蓝天的度假村，大排档沿着蜿蜒的海岸线延伸出去，街边小吃摊前已经排起了长队。耳边风声停下，西瓜用手拨拉拨拉飞机头，对番茄说，走吧，请你吃饭。
番茄笑笑，如果是出于感谢吃饭可以，想泡我就算了，我现在只想发财。
二十多岁，会把生活当成一种游戏，把挤地铁当成通关打boss的手段。
会忘记酒桌上说过的话，会不记得少年时候的豪言壮语，会错意地用金钱衡量爱情，会坐在办公室里，手指飞舞，敲打出被生活压榨的模样。
也是那年夏天，四川汶川发生8.8级特大地震。
其实番茄很想辞掉手头的工作，去灾区做志愿者，但是她没有。
因为她知道世界不会因为谁变好一点点。
正如她后来明白不是所有的蝴蝶都飞的过沧海。
可这并不妨碍她会爱上那种男人，那种看起来像永远的少年的男人。
4.
09年经济危机，百万大学生毕业即失业。番茄租的隔断间每月涨了600块，她一合计，妈的不划算，三十岁之前还要攒钱付首付，搬家吧！
魔都找房子是件艰难的战役，太多的人像她一样，盼望着交通便利左邻右舍不太奇葩价格还不太贵。终于找到了合适的房源，番茄将那些细软打包好，剩下的锅碗瓢盆扔的扔送的送，拎着大袋子，逃难一样出了家门。
好不容易拎着大包小包到了房东那里，那个油腻的中年妇女嗑着瓜子翘着二郎腿看电视，大红拖鞋悬在半空中。看番茄走进来，晃荡的腿停了停，说，刚才有人出了比你高一倍的价钱，房子已经租出去了。
番茄那一刻真的很想手撕她。
再折回地铁站的时候，番茄觉得自己的腿都快要废了。行色匆匆的路人，明明灭灭的霓虹，在这个连在公共场合蹲下都会被拍照的城市，若是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怕是会红遍全中国吧。
可那一刻番茄真的很想哭。
也是在这样促狭的时刻，她又看到了西瓜。本来番茄还在沮丧地看着地面强忍泪水，然后就看到了西瓜脏兮兮的帆布鞋。番茄终于知道了第一次见面为什么会注意到他了，不是因为他痞痞的样子也不是他搭讪同事的轻车熟路，而是那种少年气。就像港片男主角般，他们风流，不羁，他们打架泡妞飙车，他们可能今天爱你明天爱她，可就是惹得大把姑娘前赴后继。
西瓜也看到了她，后退一步打量她，这是被逐出家门了？
番茄扯扯嘴角，可实在笑不出来。
西瓜摇摇头，走吧，你可以住在我那里。说着就接过了她的带子。番茄一时语塞，怔怔地跟着他走。
也是那年，西瓜在拍摄场地不慎从脚手架上摔下来，左腿骨折，番茄主动承担了照顾他的任务。她的工资本来就不高，看上一条两百块的裙子都要掂量掂量，却隔三差五给西瓜炖排骨汤。
番茄给西瓜按摩的当儿，西瓜问她，干嘛对我这么好。
番茄把头发撩到脑后，你收留了我，也帮我吹过头发。
西瓜就笑，你怎么不想想，我是经历了多少女人，才会帮你吹头发，才会和你保持礼貌距离。哎呦卧槽，疼。
番茄这才发现自己不自觉加重了力度，抱歉地笑笑。我这是第一次给人按摩。
5
10年是番茄迅速成长的一年，她可以踩着恨天高的细高跟走两站路依然气定神闲。她25岁了，书上说，女人到了25岁肌肤衰老就快了。于是这一年她学会了用眼霜，学会了定期去美容院，学会了怎样穿衣服扬长避短，学会了不动声色地周旋上司的桃色玩笑。
升职后的番茄从西瓜家里搬了出来，西瓜还是老样子，吊儿郎当，信口开河的话也能哄得小姑娘丢盔弃甲。
接到西瓜电话的时候番茄正瘫在豆袋里吃垃圾食品。西瓜说，有个不情之请。十点我去接你，记得漂亮点，就穿你那条白色的礼服吧。
那年《失恋33天》还没有上映，而生活远比电影戏剧太多。西瓜把车停在楼下，拥她上车。西瓜说，前任的婚礼，一个人去太尴尬。
番茄不说话，低头摆弄着项链。婚礼现场番茄见到了那女孩，符合西瓜一贯的审美，貌美胸大。西瓜拉起番茄的手，仿佛他们已经相恋许久了。
手心传来的温度让番茄一愣，前任看看他们，又看看他们十指相扣的手，笑着挑眉。番茄上厕所回来，正好赶上前任举着酒杯对西瓜说，别装了，你现在八成还单着吧？不过那小姑娘一定喜欢你。
番茄留在花束后，佯装淡定地走过去，却不敢看西瓜的眼睛。西瓜倒是大大方方地拉着她的手，对啊，她喜欢我，我也喜欢她，有什么问题吗？然后当着前任的面，抬起番茄的下巴就亲了下去。其实只是借位而已，却足以让番茄心跳如雷。
第二次升职后的番茄终于舍得买杨千嬅演唱会的门票，她从少女时代就喜欢的偶像。荧光棒汇合成的海洋里，师太唱着那首《野孩子》：“明知爱这种男孩子，或许只能如此……”
番茄突然就不受控制地嚎啕大哭。哭完就把电话卡抠出来，扔进夜幕中的维多利亚港。
西瓜和番茄讲过所有不能和女朋友说的秘密，历任女朋友的长相三围乃至床技。像他这样的男孩子啊，注定不会为谁停泊。
你听那歌里说的明白，假如我要坚持忠诚，难道你又适合安定。真可惜说完吻我的还未吻，自己就在梦中惊醒。
6.
其实番茄也不是没谈过恋爱。
她27岁时和一个同事在一起了，男同事老实木讷。番茄让他去收衣服，就真的只收衣服，床单还在外面。
番茄有时候也会觉得男人无趣，嫌弃完了又觉得很可笑，原来自己和那些女孩一样，把浪子的言行奉为圭臬，转身再要求那些无辜的傻男人。
有次经过书报亭，番茄看到一本少女杂志，封面上正是西瓜，竖着三七分，穿着港风白T,依然剑眉星目。可番茄看得出，他的眼睛多了一层暮霭。不过也没关系，那些没有经历过的读者小女生不会懂。
番茄忍不住拿起来看了又看，永远的少年，大概就是这样吧。
旁边嚼着槟郎的男友无奈的笑笑，同志，你都奔三了啊。
番茄悻悻地放下书，任由他牵着走开。
后来世界末日的传言不攻自破，西瓜和番茄见过一次，在一个小酒吧。
番茄跟西瓜说，我谈恋爱了，他对我很好。
那时候麻油叶的微博才几千粉，赵雷还在籍籍无名的小角落，番茄听李志的《热河》觉得真他妈难听。
听到音响里放着的“工作中，忙的太久，不觉过了三十个年头，挑剔着，轮换着，她再三选择”，西瓜突然抽了自己一个耳光，把番茄下了一跳，然后端起桌子上的酒，一饮而尽。
番茄的微博里，只有一句话。
番茄，不是水果，也不是蔬菜。
于他，我不是朋友，也不是爱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