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初中毕业的我，带着对初中老师的无限留恋，带着对高中生活的无限期待，开启了我的高中生活。
开学第一天。按照校门口墙上的分班名单，我找到了自己的教室。讲台上站着一个老师，高个子，偏瘦，皮肤黝黑，一头李咏式的长发，上身穿一件白底黑色花衬衣，下身穿一条深红色夸张的大喇叭裤。他不说话，就那么两脚分开站成一个“八”字，用眼睛楞楞地盯着进来的学生。
这是班主任？我心里嘀咕着，找个位置坐下。不晓得什么原因我有些不自在。他教我们地理，也是我的高一班主任。
开学头几天，相安无事。他居然还安排我做学习委员。也许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糟糕？我偷偷地想。
新学期新同学新老师，一切都还在陌生中，意料之外的事情就那么猝不及防地发生了！
那是开学后不到十天的一个下午，天有些闷热。午睡后起床的我总是有点艰难，我惯常是能睡之人。那天下午第一节是劳动课。午睡起床后，同学们都走了。我是最后一个起的，当然也是最后一个进教室的。到教室时，我大概迟到了一两分钟。因为这两分钟不到的迟到，我的噩梦开始了！
看到他那黝黑的泛着亮光的脸，我的心开始不安。果然他用冷冷的语调对我说:“站这儿！”我停下脚步，站在了教室门的左边。接着老师开始了他的盘问:“你为什么迟到？”
我心想:能为什么呢？就是多睡了两分钟。我没说话，不知道该怎么说。从小到大一直被老师宝贝着，第一次遇到这情况，我根本来不及反应过来该说什么。
可能是我的沉默惹恼了他？他接下来狂风暴雨般地问了我一连串的问题:你为什么迟到了？你为什么沉默？你为什么又嘴角在动？你是怎样的在骂我？沉默就是抗拒……
天！瞬间我就完全懵了！我不晓得老师从哪里看出我的沉默就是抗拒？也不晓得他怎么就看出我的嘴角动了一下？从来不会骂人的我怎么敢去骂老师……接下来他居然当着全班学生的面把我的书全部扔在了讲桌前面！然后布置其他学生去劳动，并把我赶出了教室，让我回宿舍写一千字的检查！从我进教室到他让我回宿舍写检查前后仅仅不到三分钟……
第一次在那么多学生面前被老师批评，这种羞辱感对我来说是前所未有的。为什么迟到？为什么嘴角在动？为什么骂人？……我不知道如何回答老师的问题，也不晓得如何写这一千字的检查！我开始哭，哭得稀里哗啦泪流满面，我开始想念我的初中老师，尤其是物理老师！同时我又在懊恼，懊恼那该死的迟到的两分钟！懊恼那该死的贪睡的两分钟！
或许骨子里的我有些倔，也有些傻！我始终没有意识到应该给他个软话，说老师我错了！于是他接下来的要求越来越让我恐惧，他除了不让我进教室还让我回家叫我的父母！……这是我万万不愿意做的！让我老实巴交的父亲和母亲知道他们引以为傲的女儿竟然被老师叫家长！羞辱我的同时还要羞辱我的父母！我无法接受……
我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到了这种地步？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甚至想到了死！我和最要好的女同学说，我觉得活着很没有意思！或许受了同学的影响，我终于在两天以后按照老师的要求写了一份这一生唯一一次违背自己内心的一千字的检查！或许就在那一刻，我发现自己居然还可以写那么长的文字！真是讽刺呵！
这件事最终以我极不情愿的屈服而告终。我所得到的结局是被老师调在了教室最后排角落的一个位置。周边全是男同学。
继续相安无事，但是心里存有了情绪。直到这种情绪在三四个月后的一日终于演变成了鄙视！
那是高一的下学期，应该是四月份左右的一个下午。阳光从教室北面的窗户射进来，暖暖的，黄黄的，有些近黄昏。是最后一节课吧？
全班三十多个女生被老师全部请到了教室的前面。按高矮依次从南往北站好。我站在南面数第二个。
在我完全莫名其妙的情况下，老师开始了他的训话。他从北头开始挨个问:是不是你说的？嗯，是你说的吗？是谁说的呢？……他语调里充满了焦躁怒火和恨。终于他的声音在一个小个子女生跟前窜到了最高音:“嗯，是你说的！嗯，对就是你说的！谁让你说的！你凭什么说人家？人家爸爸就是当官，怎么啦！谁让你爸爸是种地的！谁让你爸爸是种地的！人家爸爸可是当官的呢……当官的呢……当官的呢……”
我稀里糊涂不明所以，我只听到一种泼妇式的歇斯底里地叫骂——谁让你爸爸是种地的！谁让人家爸爸是当官的！
……
我还只是个孩子，十几岁的孩子！但迷迷糊糊中我好像听明白了点什么。这是老师教给我的关于权利认知的第一堂课！权利原来是可以凌驾于一切之上的！？后来我渐渐从同学口中得知，事情的起因是因为一个家庭条件好也就是老师说的人家爸爸当官的女孩子在晚上临睡之前在宿舍里说话，被一个想学习的同学说，这么晚了说话影响睡觉很讨厌，而那个被老师说谁让你爸爸在家种地的女孩子小心地劝了一句，别说了人家爸爸当官。
和对待我的那点事一样，这个芝麻大点的事又一次被我的老师酝酿成了上岗上线的权利与土地的问题！
在那个下午，在那个春光正好的傍晚，我们全班女生在听着那个被老师骂爸爸是种地的女生的声嘶力竭的哭声中，没有一个人吃晚饭。我记得她快哭晕过去了。
我不知道那个家里当官的女生此时是不是很开心很得意？也不知道我的老师心里是不是彻底地舒坦了痛快了？我想知道的是，身为老师怎么可以黑白不分是非不分？他是以什么样的逻辑把寝室说话扯到了当官的和种地上去的呢？是什么东西给了我的老师那么大的勇气如此理直气壮地说出里这番惊天骇人气壮山河的理论？是什么力量支撑了我的老师如此张狂地在众目睽睽之下不知廉耻地宣泄自己的恶欲？那时全中国十几亿人民，百分之八十不都是种地么？种地耻辱么？种地该死么？不用往后退三辈，退一辈不都是种地的么？我还想知道的是，我的老师，您的父辈不是种地的么？您在辱骂您的学生的时候是不是也在骂着您自个呢？您在鄙视别人的同时有没有鄙视您自个呢？
为人师表！我的老师，您不表善，那也不要表恶好不好？我们自己去读懂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好不好？
……
高一终于要结束了。在临放暑假的前一个晚上，我们的老师又开始了他的骇人的演讲:谁要想考学学文科，不想考学学理科！下面每个同学在纸上写好了学什么交上来！无奈之下，我们都交了。我写的是理科，我喜欢我的物理老师，初中物理老师。
第二天放假了。后来再开学，我的班主任去了另外一个镇上的初中。我们的学文学理跟他没有半毛钱关系。再后来，三年后，听说他骑摩托车摔着了，残疾了。
再后来我毕业结婚，先生与老师竟是邻村。他的确残疾了，也的确是农民的儿子！
有时下班回家，路上我会看到他那肥胖的身躯在轮椅里缓慢地转动，转动，转动，然后再从我的视线里一点一点消失……
于我是万万不肯相认的。我不晓得他是不是还会模糊认得一点我的影子？是不是会想起那个因为多睡两分钟而被羞辱和恐吓了两天的孩子？是不是会想起那个阳光正好的下午教室里的狂轰乱炸？想起这些的时候他的内心里是不是会有一点点的悔意和歉意？
……
这是我一生难以忘记的老师，以这样的一种不太友好的方式。
或许我不该写，但我还是忍不住把他写下来了。为了忘却曾经的恨，也愿我的老师可以安好一点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