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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历史小说】《血色睢阳》(7)

帝都奇妙物语  · 简书  ·  · 2018-05-14 07:21

时间:大唐至德二年八月初一   

地点:安康堂医馆   

距睢阳城破还有九十九天。   

因为年事已高的缘故,董一白并没有像其他几位睢阳名医那样,被许太守请入折冲府充作军医。不过许太守也没有想到,他的悉心安排却让董一白的日子变得更为繁重起来:既然城里的诸多良医都已经被征召入伍,不再为百姓看病,那么睢阳城里的百姓只能一股脑地涌到董一白的安康堂来寻医问药了。

此时,安康堂的大厅已经挤满了前来看病的百姓。我掏出令牌,尽力让自己的声音被拥挤的人群所听到:“众位乡亲父老,我是太守府公差,奉许太守令有要事请教董老先生。劳烦大家相让一步,邵纶在此先谢过了。”

可是也许因为实在太过拥挤喧闹的缘故,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我。

舒彩嗤笑一声。她一把抓住我和苏俭的手,口中大声说着“让一让”,拉着我们硬挤出一条通路来。我和苏俭面面相觑,紧紧随着舒彩穿过拥挤的人群,好不容易才来到董一白的后堂诊室。

我们刚到门外,就听到屋里有个中气十足却又充满了慈爱的声音问道:“舒彩,怎么去了这么久?路上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

舒彩没好气地答道:“除了那个高湛,还能有什么事?要不是恰好又遇到邵纶哥,这次可真就落到那个混蛋手里了。”

“哎,高节度文武双全,指挥十几万唐军在南方平叛,是何等了不起的人物。谁想他的兄弟子侄却是如此的不争气!”屋里老人发出一声哀叹,其中似乎包含着无限的沧桑和愤慨。

舒彩松开手,带着我们走进屋里。一个须发皆白、一身白衣的老人正端坐在一张木桌前。只见他右手二指轻轻搭在一个中年农夫手腕之上,先微微摇头,又微微点头,面色也随之而变得舒展。

舒彩轻快地绕到老人身后,一边轻轻地为老人捏着肩膀,一边撅起嘴撒娇说道:“爷爷,先别提那个混蛋了。邵纶哥有事要问你。”

我忙向老人抱拳施礼:“老先生,是我,邵纶,现在于太守府作巡夜辅兵。这是苏俭。我们奉许太守令,有要事想请教老先生。”

这老人自然就是董一白了。他长着细长的白须、红润的脸庞,一头银发束在头顶,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里全是光芒,样子看起来无论如何都不像是个快八十岁的老人。

“哈哈,原来是邵纶啊。多日不见,不想你已经入府从军,老夫甚感欣慰,这才是大唐好男儿的堂堂正道!你略等老夫片刻,老夫给他瞧完了病,就来为你解惑答疑。”

说着,董一白略一转头,向身后的孙女问道:“怎么样,小彩,这下你满意了吧?”

他微微一笑,眼神里满是慈爱和疼惜,似乎舒彩那含苞待放的少女心思早已被他看在眼里,记在心间。

舒彩撅起嘴,假意用了极大的力气,却仍是轻轻地打在董一白的肩上。她皱一皱鼻子,红着脸说道:“快给人家瞧病吧。”

董一白大笑起来。他取一张纸,飞快地写下药方。那病人千恩万谢,起身离开,舒彩叫我坐在木桌对面。

“舒彩,你先回避一下。”我说道。

舒彩又不高兴了:“为什么要我回避?邵纶哥,你可别小看我。我从小就看爷爷的药方长大,于医药之道也明白了不少,说不定我留下来还能帮上你们的忙呢?”

“是啊,邵纶。小彩的确是个聪明好学的孩子。要是有什么东西我这个老头子一时想不起来,还得向她这个小老师求教呢。”一白老人轻快地捋着胡须,似乎在做一件很开心的事情。

我只好硬着头皮把情况讲明:“老先生,不是我不许舒彩掺和,实在是……这个……因为……因为我要向老先生请教的,乃是关于春药的事情。”

“呸,不害臊。”舒彩一跺脚,捂着脸跑了出去。

“哦?你请讲。”董一白听我提到春药,脸色明显变得有些不安。

我便把巡夜发现兽人的经过、大裱糊胳膊上沾染的粉红色药粉、以及安庆和的驯“兽”之法拣重要的向董一白讲一遍。话未说完,董一白便连连拍打脑门,懊恼地说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说的就是‘金刚散’。哎呀,那个药是我卖出去的啊。”

“是老先生卖的?你卖给了谁?”我惊问道。

董一白连连摇头:“哎,那是个蒙着脸的女人,身材不高也不矮,不过似乎很健壮。其他的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急急啜饮一口茶水,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给我们听。

原来,事情发生在大概五月底六月初的时候。一日傍晚,天将大黑,就在即将要开始宵禁的时候,安康堂里突然迎来了一位蒙面女子。这女子也不理睬舒彩,径直找到董一白,向他哭述自己夫君房事难久,几乎不能行敦伦之礼,眼看夫家就要断了香火的悲惨遭遇。她说因听闻董老先生之前曾是则天顺圣皇后宫里的紫金医官,这才特意前来向他求些御用春药“金刚散”,以治夫君不能持久之症。

董一白在大唐皇宫里作了大半辈子的医官,此生最拿得出手的就是几种功效各不相同的春药。听闻蒙面女子相求,他即惊又喜。惊的是,“金刚散”等几味名贵春药实乃上御专用,不料民间竟然也知道此药的名字。喜的是,他自小苦求医道,在十几岁时便立下悬壶济世的宏伟愿望,后来不幸因为误入皇宫被时局摆布而做了一辈子的春药,却不想如今在年近八十之际竟然能看到自己所制之春药或能救人。董一白仔细询问蒙面女子姓甚名谁,是哪家府上。女子却只以害羞推脱,不肯透露丝毫。董一白也没多想,便将自己从长安逃难出来后仅存的几贴“金刚散”全都白白送给了蒙面女子。

“真没想到,他们竟然用我这药再去害人!”董一白拳头紧握,狠狠砸在木桌之上。桌上的茶杯和砚台跟着一齐跳了起来。

我心里一惊,问道:“‘金刚散’?敢问董先生此药如何能使兽人坚不萎靡?”

董一白又是一阵叹气,脸色也变得痛苦起来。好半天,他才说道:

“春药一物,实为统称,然病因不同,用药亦不同。当初则天大圣皇帝,哦不,则天顺圣皇后,年介七十,却仍然要在床底之间宠幸二张。她兴致勃勃然而体能不足,需要用药来抑制神经并增强体能。而二张兄弟呢,虽然正是年轻力壮之时,心底却着实对已经老态龙钟的则天顺圣皇后提不起半分兴致,因此也需要用药来刺激情欲,以行逢迎之事。于是,二张便暗命麾下控鹤府遍寻天下名医,不惜工本以制作这两味药剂。

“我当时刚刚二十岁,以宏大中华医道为几任,看到皇榜招纳御医便稀里糊涂地自荐进了宫。后来,在控鹤府的督促下,我果真做出了‘金刚散’和‘合欢丹’两味奇药,而我自己,从此被控鹤府严密监视,除了研制春药之外再无暇以做其他。邵纶,你所问的‘金刚散’,就是这么来的。一个本该医病救人的郎中,却在皇宫里几十年如一日的制作起了春药。而这一做,就是一辈子!”

我闻言心里默然。谁承想,在王大裱糊身上发现的红色粉末春药,竟然就是董一白亲自研制出来的。谁又能想到,眼前这个鹤发童颜的董一白,内心深处竟然对自己研制的春药有着如此深刻的恨意。

我握住董一白发颤的双手,心里实在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滋味。而董一白因为这些话在心里憋了太久太沉,我一问起,便索性把这些年的委屈和愤怒一股脑全都说了出来:

“后来则天顺圣皇后驾崩了,大唐的皇位又被李氏给夺了回来。我以为我终于能抛开那些令人作呕的春药,堂堂正正地去做大唐的医官治病救人。可惜事与愿违,洛阳长安风云莫测,朝局和天下并没有随着政还李氏而稳定下来。武氏兄弟、韦皇后、上官婉儿、安乐公主、太平公主,还有咱们的好太上皇!我看着他们走马灯似的上台、下台,杀人、被杀。可不管是谁,在位置坐稳了以后,汲汲以求的第一件事情便是迫不及待地宣我给他们做春药,而对我大唐疆土上的遍地疮痍和流离失似乎所毫不在意。

“邵纶,那个时候我常常躺在枕头上望着窗外寥落的星空,一整夜一整夜地睡不着觉。我想,或许真正最需要郎中去医治的,并不是某个人,或者某些人,反而恰恰是这一整个生我养我的大唐。邵纶,你知道吗?咱们的大唐病了,她才最需要个郎中给她治病啊。”

说到这里,董一白竟然开始低声啜泣。这位在洛阳、长安皇宫里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天下名医,却最终在暮年之时敞开了心扉,将几十年的委屈和苦楚全都倾倒出来,实在令人感慨不已。

董一白的话使我想起了我和文婉的祖父。他们从边关到京畿,为大唐尽责尽忠了一辈子,最后也不过落得个家破人亡的悲惨结局。邵、戴两家十几口人几乎全都无辜惨死在自己同袍兄弟的屠刀之下。而像安禄山、史思明和李林甫、杨国忠这样的狼子野心之辈,却反而能几十年如一日的被皇帝恩宠,以致最终酿成了眼前这场旷日持久的大唐内战。

是啊,大唐病了。这样的大唐,还值得我们奋不顾身地去保卫,去拯救吗?

我变得犹疑起来。之前遇到老萧时从心里喷薄而出的慷慨激昂也再次一点一点地慢慢融化掉,最后几乎消失殆尽。

一早溜进来偷听的舒彩大哭着上来抱紧了爷爷。作为一个被董一白从小收养长大的胡人女子,她一直从心里感激和尊敬爷爷,却似乎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发自肺腑地去理解自己的爷爷。

苏俭怔怔地望着董一白,忽然红着眼圈低声吟道:

    林中有奇鸟,自言是凤凰。

    清朝饮醴泉,日夕栖山冈。

    高鸣彻九州,延颈望八荒。

    适逢商风起,羽翼自摧藏。

    一去昆仑西,何时复回翔。

    但恨处非位,怆悢使心伤。

说实话,我并不能完全理解这首诗所表达的意思,可是从苏俭抑扬顿挫的声音中,我还是能感受到诗中所蕴涵的那种言语所无法诉说的苍凉和悲伤。

“苏俭,咱们走吧。”

我向董先生深施一礼,拉着苏俭快步退出安康堂。我怕若再多停留片刻,我一定会重新成为二十年前那个对整个世界都充满了恨意的少年。

就是那个少年,他紧紧地拉着文婉的手,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母在漫天的大火中慢慢被烧成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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