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陌上尘
老徐是个怪人。
老徐其实不老，不过四十多岁的年纪，是个精壮黝黑的汉子，胡子剃的桀骜不驯，食指与中指之间永远夹着一根香烟，他的职业是一所二流中学的门卫。
初来学校那天我第一次见到他，他在狭小的门卫室里爱答不理地“接待”了我。
“新来的？”老徐把自己窝在扶手椅里，二郎腿抖动不止。
“是……”我对这种无礼的盘问心生反感。
“好好个小伙子干啥不好，非来当老师，有个俅意思！”他眯着眼吐出一口烟，我品出几分幸灾乐祸的鄙夷味道。
“那个……能告诉我校长室在哪吗？”我抑制着心底的厌恶，只想赶快结束谈话远离这个人。
“校长嘛……自然是在最高处喽！”他嘴角挂着一丝嘲谑的笑意，随手朝教学楼一指，“顶楼右转，牌子上写的有，自己找去。”
我瓮声瓮气道了谢，逃跑似的离开。
老徐喜欢跑步，学校操场不大，他经常趁学生上课在操场上跑得踢踏作响，有时干脆脱了衣服，光着膀子跑得大汗淋漓。这在校园里实在有碍观瞻，奇怪的是，在这个极其强调风纪的地方却从来没有人去“提醒”他。
“瞧人家老徐活得多滋润！”同事们每当此时总会从作业堆里爬出来，酸溜溜地唏嘘一番。
“拿一样的钱，干不一样的活。咱们成天上课改作业累个半死，人家老徐倒好，门口坐腻了就利用公家时间锻炼自个儿的身体！”
“那你和他换换去做门卫好了。”
“得嘞，咱可丢不起这脸！”
“门卫不是临时工吗？怎么会和老师拿一样的钱？”我有几分疑惑。
“临时工？小莫，你不知道吧，老徐可是正儿八经的教师编制，以前在咱学校是教体育的。”李老师啜了一口茶，声音不疾不徐。
“那他怎么不上课，改当门卫了？”
“他呀……”王老师压低了声音，“听说早些年抽大烟，被抓进去过。”
“所以，这样吊儿郎当的人怎么能教学生呢？”李老师叹了口气。
我心里着实吃惊不小，实在想不到学校居然会允许这样的人存在：“那学校为什么还留着他？”
“不留着怎么办？他可是个狠角色，敢动刀子的主儿！”王老师啧啧感叹道，“历任校长都对他没辙，只是安抚着让他别惹事就行，没人敢惹他。”
“唉……人善被人欺。咱们活该受苦受累劳碌命。”老师们一边感慨一边继续埋头作业堆。
我望了望窗外，老徐孤独的脚步声响彻操场。他可能并不知道办公室的玻璃窗里有多少只眼睛正看着他，多少张嘴巴正议论着他。当然，也许，他知道。
我在这所学校不咸不淡呆了小半年，初一的语文教学对我来说根本不在话下，令人苦恼的反而是一大堆与教学扯不上关系的计划、论文、笔记、总结……我一直以为当老师就是备课上课改作业，从来不知道还要做许多繁杂琐屑又无聊的事，每当想到自己的青春就要被这些毫无创意的文字搬家工作充塞，一颗心就不由开始烦躁起来。
“喂，我要锁门了，你干嘛还不走？”老徐一把推开我办公室的门，满脸的不耐烦。
窗外天色已暗，显然我的加班耽误了他下班的时间。
“对不起，徐老师。”我抱歉地笑笑，“我收拾一下马上就走。”
或许是我那声“徐老师”引起了他的注意，老徐眯缝着眼端详了我一阵，似笑非笑的喃喃道：“老师？嘿嘿……”
老徐大赤赤地踱着步，一股浓郁的烟草味扑鼻而来：“人家都下班了，你一个人瓜兮兮的加啥班？”
“我的笔记没写完，下周一要交，所以晚了点。”自从听说了他抽大烟的事，心里对他就有些发怵，我赶紧收拾本子准备离开。
“你一个人咋写三个本儿？”
“哦，那两本是李老师和王老师的，她们说事情太多忙不过来，让我帮着写完。”我一心想赶紧摆脱，飞快地把本子塞进袋子。
“这帮老娘们就会欺负年轻人！”老徐忿忿地骂道，“她们事情多个屁，还不就是想早点回去做饭吃。都拿一样的钱，凭啥都让你干？”
听到这话，我不禁心里一动：同样的话那几位老师也用来说过老徐，只不过委婉了些。
这个世界真是奇怪，每个人都正义凛然的指责别人，却不知自己也被口中的别人以同样的理由所指责。
“赶紧走，加个屁的班，写这些劳什子有啥用？还不如找个女朋友耍去！”老徐骂骂咧咧走了出去，腰里那串钥匙丁零当啷响得清脆，我像做了坏事似的赶紧溜走。
第二个星期，李老师和王老师整整一周都没给我好脸色看，听说老徐在星期一早晨把她俩拦在门口一通臭骂，知情者说仿佛听到了“欺负年轻人”“倚老卖老”的话语。
我虽然颇有些怪老徐的多事，却也生出几分感激，隐隐觉得老徐似乎没有大家说得那么“坏”。
这件事老徐并没有向我提起，我也装作不知情的样子，每次见到时只客气地唤声“徐老师”，他也总是斜睨着眼睛一边抽烟一边似有若无的点点头，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一年的实习即将结束，校方意欲和我签订长期合同，想到自己从此将过上一眼望得到头的生活，心底竟生出几分犹豫和遗憾。
就在这时，听人说老徐病了。我这才想起，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老徐。从老师们的三三两两的谈话中我才得知，老徐竟得了肺癌，发现时已经是晚期。
“每天抽那么多烟，咋能不得肺癌呢？”王老师惋惜的语气里有几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的味道。
“真是可惜，他儿子马上大学毕业，那可是名牌大学，出来都是进年薪百万那种大公司的。”李老师摇摇头，“老徐刚要享福，却得了这病，真是没福气啊。”
“不过他老婆对他还真不错，天天在医院伺候着，老徐也还算是有福了。”
“嗨，老徐有福也是自己攒下的。听说他当老师那会儿，还跳到粪坑里把一个快淹死的小孩给救起来了。”
“真的假的？那么恶心，老徐居然能……”
“这哪能有假？都是听从前退休老师说的老黄历了。可惜那小孩家里人不是好东西，非说是老徐把孩子推下去的，一来二去想从老徐那讹点钱，老徐暴脾气上来动手把人打伤，自己还吃了几天牢饭。”
“不是说坐牢是因为抽大烟吗？那他到底抽没抽大烟啊？”
“谁知道他抽没抽大烟，反正他后来常跟一伙抽大烟的一起混，虽然没人看见，但估计也抽了吧……”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关于老徐的这么多事，我突然发现这真是一个无比奇妙的世界。一个人在同一群人嘴里居然也可以有不同的解读，一切就看解读的人愿意怎样去评价。这里没有真相，也没有人去在意真相，大家只是以自己的认知与推测去做判断。我的心底涌起一种难以名状的疏离与悲凉……
离开学校前，我去医院看了老徐。
他整个人瘦了好几圈，胡子依然拉碴，眼神依然桀骜，只是指间少了根香烟。
“来啦！”老徐不冷不热的招呼，似乎对我的到来并不意外，也许人到了这样的时刻，对谁都不会太在意了。
“徐老师，我要走了，来看看你。”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走？不当老师了？”老徐的眼睛斜睨着，又像从前那样眯成一条缝。
“嗯。想和几个哥们先出去闯几年。”我讷讷地道。
“好嘛！”老徐急着想坐起身子，却扯出一连串的咳嗽声，我还没来得及上前，老徐的爱人已经冲过来扶住他，并倒来一杯水给他喝下，一边不停的替他抚着后背。
“行啦媳妇儿，我没事。”老徐轻轻拂开爱人的手，脸上竟有几分羞涩，“让人看见笑话。”
我微微一笑，转过脸去，眼睛里有几分发酸。
“年轻轻的出去闯闯好，当老师有个俅意思！”老徐脸上挤出一个古怪的笑，“树挪死，人挪活。老呆在一个地方，人的心就死喽！”
见我不做声，老徐又问：“人家都叫你小莫，你全名是啥？”
“我叫莫问！”
老徐听见我的名字呆了片刻，半晌才哈哈大笑起来：“莫问。好名字啊！英雄莫问出处，少年莫问前程，人生莫问长短，行路莫问对错。”他笑着，眼角却隐约有几分英雄末路的悲凉。
从老徐的病房出来那天，我离开了这座城市。其实我并没有和哥们约好出去闯荡，也根本没想好自己该去往何处。但是，我却清楚的知道那所学校并不是适合我的土壤，而这一切，都是老徐告诉我的。可是，他却并不晓得。
2017年冬，老徐病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