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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中学的那一年,是我们家最倒楣的一年。我母亲扔下我们去了另一个世界,她只给我们留下了模糊的思念和一堆长满了青蒿和白茅草的黄土堆,而我父亲又刚从村书记的宝座上一脸土灰地跌下来。据说他老人家水平太差,连个文件也念不来。他塞给我捏得皱巴巴的两元钱,点着我的脑袋说了一万遍“好好干!”打发我去上了学。
大别山有的是琪花瑶草,茂林修竹,说不尽的山明水秀,可那时几乎所有的人都穷得跟他妈“赵光腚”差不多。我们的学校也只有些破桌烂椅,教室更是紧张,新生还得在竹林里上课,每天受着牛虻、马蜂、花脚蚊们的骚扰侵袭,时常还听见紧张急促的低叫“蛇!他奶奶的,蛇蛇蛇!”女生们使装模作样地尖叫起来,男生则乍起胆子充英雄,于是便听见凳子撞击泥土的滞浊的钝音,许多脑袋往某一点辐凑,看见一条白花蛇,乌梢蛇,或是竹叶青什么的正在挣命,都兴奋得“嗡嗡”起来。直到老师拿教鞭把挂在竹枝上的黑板拍得掉下来砸了脚背,大家才又坐直身子,掩着嘴笑,看老师像吃了苦药似的脸。
我在中学的时候,成绩倒是不坏,尽管在那样的环境里,我还是干得很好,这倒不是因为我有什么慧根,主要是因为我对那书本什么的情有独钟,那薄薄的几本书,我差不多都能背出来,甭管是伟人们的陈词滥调,李杜们的几句歪诗,还是那些狗屁定理什么的,我看过了就忘不了。在老师们一面砰砰地敲着黒板,把唾沫屋子使劲喷向前排那些一脸茫然的家伙们脸上的时候,我早已听得厌倦了。我总是在教科书下压着本老莎士比亚、雨果或是杰克·伦敦什么的。这几个家伙真棒,捧得你直想把他们从哪个角落里薅出来,然后使劲拍他们的膀子。他们笔下那些绝妙的故事,可以让弥勒佛悲从中来,也可以让哭丧棒笑得满地打滚,一点不假。那些精彩动人之处你就是用尽天下妙语来形容也只是狗屁不值。课堂上这样的书我着实偷看了不少,老师们也一直不曾发现,原因是当老师冲着大家似地提出一堆各式各样傻乎乎问题的时候,我总能跟着别人吆喝“对”或是“不对",就像我们的老祖宗南郭先生干的那样,很少出错,有时候我真的能一心二用,真的。同时,老狼也会在发现敌情的时候,迅速对我的肋部捅那么一下子,这个野蛮动作在遭到我数次强烈抗议之后,又改成了在桌子下面踢我一脚。不过这家伙出手从来没轻没重,有好几次差不多把我的足踝都给踢碎了。我就这样与哈姆雷特、老保尔、郝思嘉以及阿Q们安然无恙地频频幽会,直到那个叫王莹的小女人来到我们班。
王莹长得还行,就是干巴巴的没几两肉。癞子说:她歌唱将不错,曾拿到过省里的"鼓励奖”什么的,省里的一个头头指名要地去当秘书,地死活不干,非要当这个破教师,后来省里不高兴了,就把地发配到这穷山沟里。她母亲为这事跳了一回井,上了两次吊,撞了三通墙,不过癞子的话总有挤不完的水分,没人跟他去较真儿。王莹总是喜欢反手拨拉她那整齐溜光的长发,总是把只有一边的酒窝使劲往深里陷,她确实爱唱几句什么:“没人知道我的姓名”、“用我的吻解开你心中的秘密”之类的歌,老狼告诉我这都是《今夜无人入睡》里的句子。老狼这家伙确实有艺术细胞,一点不假。不过,王莹那高八度的假嗓子总掺着些恼人的颤音,就像带锯房里锯片弄出的尖锐的噪音,叫人听了心惊肉跳。
王莹是去年才来我们学校的。我们发现她一来就和校长眉来眼去,关系暧昧。我们的校长除了会骂人,屁本事也没有。他一般不上课,可要是哪位老师倒楣进了医院或者碰上什么来不了的事儿,他就把这课代着。他的舌头有问题,说话总是咬字不准,据说是在越南什么地方受了伤,动手术的时候吃不住那痛,自己咬的。有一回讲“三民主义”,他照例念成了“山门主义”,癞子那个不知死活的家伙立马起哄:“对对,咱都是和尚!”本来校长也想不理这茬儿,权当没听见,可班上一些老爱兴奋的家伙总是绷不住,“扑哧”一声,引来哄堂大笑。这下校长没台阶下了,于是老羞成怒,脖子一梗,把书使劲往讲台上一掼,右手食指远远瞄着癞子的塌鼻子:“赖世杰 !你你他妈给我蛋(站)起来!”他总是讲他当兵时的事,然后就讲他怎样帮某主席写过回忆录。他说:你永远不要写自己不熟悉的东西!否则你的文章就比他妈木乃伊还要干巴!他有时候也讲打仗的事,把我们忽悠的一愣一愣的。我知道他在瞎吹。他真的能瞎吹,他说:我是战斗英雄,为了你们放弃了一切,你们还他妈一点不知好歹?他讲完了回忆录之类的屁事,就开始训人。首先自然是描摹一番城市风光,简直他妈的神仙待的地方也没都么好,因为他当兵时就在省城里,据说王莹还去那里给他们唱过《上甘岭》什么的。我始终没有搞清楚他是迷恋那座城市的军营生活,还是单单迷恋那座城。
他讲完了关于城市的美妙神话,脸上就开始万分慈祥起来,简直是悲天悯人的样子:昨天你们有人说学生是老师的冤家,老师是学生的对头,什么逻辑?胡扯么!我们无冤无仇,我们凭什么与你们作对?咹?为什么 ?我们是为了让你走出这穷山恶水,寻找自己的前途和价值!这里有什么 ?有的是六月里的毒日头,它能让你的皮肤晒得牛皮一样粗糙,把你自以为桃羞李让,沉鱼落雁的脸蛋晒成黄土高原般沟壑纵横;这里有三九寒冰,它可以在你的纤纤十指上撕开一百道东非大裂谷和一千个苏伊士运河,在你所有的裸露部位用难看的冻疮打上冬天的印记!你吃的是最粗糙的食品,用的是最低级的工具,干的是最沉重的工作,得到的是最微薄的报酬。流不尽的臭汗,累不完的苦活,直到你的脊梁像昆仑山那样隆起,你的身腰像黄河那样弯曲,你手上的老茧像火成岩那样坚硬,你体衰力竭,日薄西山,气若游丝,苟延残喘的时候,直到那时,你才能放下你的工具,你甚至连洗净手上的污泥,掸去身上的尘土也没来得及,就呜呼哀哉,见你的列祖列宗去了!没人记得你,没人同情你,更没人尊重你······。他滔滔不绝,直说得我们毛骨悚然,就像呆他妈的爱斯基摩人的冰窖里。
他最后说,一个农民取得受人尊重的捷径就是冲出这穷山恶水,跻身到城市里去,因此眼下大家都得玩命地干。“什么豪言壮语都是假的!要提高升学率,我们必须竭尽全力 !”他说到这里,愈加激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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