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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的瞳孔是你经历的最长隧道

恶魔的步调  · 豆瓣  ·  · 2019-08-08 21:59

题图自电影《人工性智能》

  我第一次见到菲利林,是五年前的那场车祸后。我被指派为他的心理治疗师。

  他的父母在那场车祸中丧生。在车祸中丧生的还有他的妹妹。他本人则遭受重创,全身瘫痪。由于正常的生活化为泡影,菲利林唯一能做的只有躺在医院那间看上去有些虚无的白色房间中无奈地依靠插管输液维持生命。身体受困的同时,得益于埃隆·马斯克旗下的Neuralink公司开发的脑机接口系统,他的灵魂倒是获得了释放——但这是后来的事了。在这之前,菲利林与白色房间经历了一段旷日持久的作战。为了适应它,为了不被它吞噬,他的幻想种子由此被播下。

  自车祸以后,除了那对茶色的眼珠子,他身体的其余部分就再也动弹不了了,就像凝结成冰的水,就像是生了锈的风车,就像是成了化石的鱼……虽然比植物人好了一点,但也仅仅是让他看上去类似活物而已。


  躺在加护病房中的菲利林,觉得他的世界被凝固在了某种真实的边缘,分不清真假虚实存在与否。这个白色房间中的所有,就好像是世界的全部了。这种感觉事实上在他十二岁之后,变得愈加根深蒂固了。

  车祸发生那年,他才七岁。在他十二岁的时候,命运才为他做出微薄改观。虽然暂时他还是无可奈何地被困在病床上,被无数的导管束缚着,被导管中流淌着的各种透明液体麻痹着,不能动弹和大意。

  他对所有接近他的人保持沉默,以致到后来,许多人,包括换了几波的看护他的医务人员们居然都以为车祸让他丧失了说话能力。但我知道,他并非真的因为生理机能的问题而丧失了说话能力。他不想说话,完全是因为一些心因性的理由。因为在这种情况下,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好表达的。

  他不想说话的另一个原因是他的倔强。他不想开口去得到人们的帮助和怜悯。他只是想靠自己那点微薄的光和努力去找到那些他想要的答案。仅此而已。

  但在那颗小小的脑袋中,每时每刻都在高速运转着什么,在计算着很多甚至是每天在这个星球上的大多数人都不会去想的严肃问题。这也是菲利林后来所制作的那款引发现象级的游戏的基础。


  医生和护士们实在是太喜欢跟这个病兮兮的小孩来分享他们的秘密了,大概他们一直坚信这是个只会动动眼珠子不能发出任何声音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病危将秘密随时带走的小鬼了。

  因为十二岁那年,安装Neuralink公司开发的脑机接口系统的网络直播,菲利林获得了他在网间的关注。但人机接口在他的身上失效了。同期十二人中只有他是无效的。经年之后,人们渐渐忘记了他身上有人机接口的事,特别是在人机接口在社会上像手机那般流行起来之后。他的状态却因此让他变成了远近闻名的树洞,甚至还进一步从树洞成了许愿树。除了医院里的病人、医生、护士,居然还有外来的人慕名而来。他们坐到他的病床旁,跟他倾诉、聊天,无所不谈。

  与此同时,那些漂忽不定的幽灵般的呓语也在他耳际与日俱增。

  有些来人只是陪同聊天,仿佛这是他们的义务,他们说着书上听来的虚构的故事,或是道听途说的八卦流言;但多数时候,他们说的还是他们自己的故事,他们不能对他人说起的秘密与隐私。菲利林会以动动眼珠子的形式来示意他们他在认真地听,同时,他还要尽量去辨析那些幽灵呓语,不负网间第一聆听者的角色。


  菲利林的白色房间一天天热闹起来,每一次我去,都能感受到期间空气热度的变化。在他十二岁行将结束的时候,在他开始成为网间第一聆听者之际,从隔壁病房跑过来一个年纪和他相仿的孩子。在对方的倾诉中,他得知他们竟然在同一天生日,于是他突然毫无理由的认定对方是一个可以信赖的人。也许是第一个可以直接开口说话的对象,他想。因此,当那孩子喋喋不休地说着自己的秘密的时候,菲利林突然开口说道,“我其实是会说话的,但别人都不知道,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好吗?”

  刹那间,那喋喋不休的孩子像吞了只苍蝇,瞬间变成禁蝉一只,木头人似的呆立住,就如被钉在标本盒里的蝴蝶那般,刹那间栩栩如生。大约十秒钟后静默后,回过神来的标本第一个反应就是“啊”的一声尖叫,夺门而走。

  在第二天两人共同的生日派对上,菲利林又见到了这个孩子。

  这一次他知道了这个看似有点古怪的孩子,是个女孩。他原来一直以为她是他,是个男孩。这个女孩真是让人印象深刻,她的性格他暂时还不得而知,但她的样子——她就像是刚进了少林寺的小和尚,脑袋上没留一根头发,光不溜秋的,从这一点上来看本来就很奇怪了,而且她还时常忍不住去摸一下自己的光头。这个女孩的出现宣告了菲利林心目中对女孩应该美好的幻想的破灭。

  女孩叫阿迪达斯。

  阿迪达斯见到菲利林,小心翼翼地看看他不停转动着眼珠子,一幅仍然惊魂未定的样子。这种情况下,双方都觉得对方古灵精怪至极。

  当初布莱恩·艾特伍德医生明明跟她说过,他不会说话,是一个储存秘密的匣子。艾特伍德医生竟然忽悠我,骗取我的信任,阿迪达斯这个脾气暴躁的女孩,顿时怒气冲冲,但那样的怒火只是埋在心里,寻找适当时机暴发。

  “嘿,你好!”阿迪达斯还是在布莱恩·艾特伍德医生的提议下跟菲利林打了声招呼;而人前的菲利林,自然还是一动不动,除了回应的不失礼貌的眼球。

  仿佛是他们的初次会面,双方都默认了这个伪造的现场。

  阿迪达斯端详着他,心里默默细数连接他的电线插管输液管,仿佛他是某个无形无边巨大机器的软体部分。

  菲利林也看着她,还在仔细辨识她的性别特征。

  四目交汇,有那么一瞬间,阿迪达斯突然觉得菲利林的眼神就像是一条深邃的洞穴,让她顿时迷失在了其中。


  菲利林有个一起从小玩到大的邻家姐姐,年纪比他大了十岁以上,几乎没有什么共同语言。菲利林称她为老姑娘,而没被少揍。

  这位姐姐是远近闻名的孩子王,在为附近主妇看管孩子的兼职事业中建立了自己的社区名声。她不像阿迪达斯那样藏的那么深,她的情绪就像大海一样变幻莫测。她心情好的时候,菲利林觉得她是天使,她心情不好的时候,菲利林就觉得她像恶魔。

  原本那天父母是要将他和妹妹托护于这位姐姐照看的,但那天姐姐是恶魔,菲利林就拉着妹妹执意上了父母的车。

  车祸后,这位姐姐就消失不见了。菲利林以为她会来看他的,但他记得出事后最先来看他的是个道貌岸然的年轻巡警。

  巡警坐在他床前,对昏迷中的他喃喃自语。

  那个人说肇事者是名惯犯,不过不是开车撞人的惯犯,是个入室行窃的惯犯。

  那个小贼在某户人家行窃后载着满车的赃物在限速六十的公路上以两倍以上的时速狂飚,巡警不得不在后头以同样的速度追他。“那时他踩紧了油门,把仪表盘上的指针全都拨到了最右边,车子非常得意地左漂右移的,”巡警这么描述,他说,“然后就在他狂笑了一通,低下头去点燃一支烟,再抬起头来的时候,他连同他的车子已经无可避免地撞上了仰面而来的另一辆车子了;那辆车子被撞飞,而他的车子一经碰弹飞向路旁又撞倒了一颗树才被逼停下来。于是,在那辆车上,在你的父母在血泊中抽搐着的时候,巡警跟他说,那个入室行窃的惯犯就已经去见上帝了。”

  “事后,我们在那个家伙的车子里发现了一叠的超速罚单,合起来足有字典那么厚,我估计那些罚单的价值总要比他那辆破车还值钱。”那个年轻的巡警说着低头点了一支烟,那样的动作让人熟悉到胆颤心惊。对方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神有些悲伤,咬着烟,说话的时候把尼古丁气体喷到闭着双眼的菲利林脸上,接着说道,“那个家伙是我的哥哥,他叫香奈儿。”


  在菲利林和阿迪达斯的生日派对后大概一星期,阿迪达斯宣称她将给他一个大大的惊喜。

  第二天,当菲利林再见到阿迪达斯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了另一个阿迪达斯。阿迪达斯不知道到哪找来的长长黑色假发,而阿迪达斯因此改头换面。虽然有头发了,看上去也确实表现出了一些性别特征……但未免也太像恐怖片角色了,菲利林心想着,有些犹豫,不知是否应当告诉她,她这样看起来其实有点吓人。

  不过不用他说,阿迪达斯自己也聪明地意识到了假发所带来的惊懔效应。但她并不以为意,并且每每半夜溜出自己的病房,戴上假发带上手电筒,在医院的长廊上扮女鬼吓人。自那以后,菲利林几乎每夜都能听见从门外传来年轻实习护士凄惨无比的尖叫声。

  菲利林问是谁给她的假发还有手电筒,阿迪达斯说给她的是个像天使一样的实习生护士。她这么说的时候,菲利林心升起一股隐隐的不祥预感。不久后,这种预感居然变成了现实。他见那散发出成熟女性气息(可能是穿着护士制服的缘故)又不失少女的邻家姐姐毫无征兆地跑进来,俯身捏了捏他的脸蛋,宣布,“终于过了见习期了!”

  “终于从保姆升级成了护士,惊喜不惊喜,意外不意外,想我了没有!”

  笑的真像天使,他心想,如果一直是天使那就好了。


  那天晚上,护士和病人组成的奇怪组合偷偷溜进菲利林的病房。

  因为护士和阿迪达斯商量好了作为假发和手电筒的报答,阿迪达斯必须和她一起去吓唬一下菲利林。当然,这位护士姐姐其实并不知道,菲利林在此之前早就跟阿迪达斯通过了气。他显然想到了一个让阿迪达斯乐于参与的更好玩的游戏。

  当阿迪达斯跟着护士姐姐溜进菲利林的病房时,菲利林对着黑暗中的护士高声喊了一下,“丹尼尔·惠灵顿,看看你后面!”

  丹尼尔下意识地回过头去,正好看到戴着假发的阿迪达斯低举着手电筒从下巴往上把自己那张脸照的雪白。

  丹尼尔·惠灵顿的反应跟当初初见菲利林开口说话的阿迪达斯没有什么两样,“啊”地一声尖叫、夺门而走。

  值班的老护士到是非常肯定新来的年轻护士绝对逃不过阿迪达斯的毒手——虽然真相有所偏差,“又一名受害者!”老护士抽了口烟,吐出雾气的时候喃喃自语。

  后来,当丹尼尔回想起来的时候,她辨称自己并不是被阿迪达斯吓到了,另一方面,如果当当是沉默不语的菲利林突然开口说话,也断然不会吓到她,但两种情况同时发生的时候,却达成了预期效果。

  阿迪达斯将菲利林的手掌摊开,击了个掌,“耶,实习护士全制霸!”

  虽然丹尼尔对此耿耿于怀,但显然不能阻止她跟阿迪达斯沆瀣一气,频频蹲守长廊扮女鬼吓新来的年轻实习护士。而这似乎成了某种约定成俗的迎新传统。对此,嗜烟的老护士总会长吐一口烟雾,作出自己的评价:

  “又一名受害者!”


  菲利林正是在这样突然而至的愉悦心情下开始正式琢磨游戏制作的事情的。但他真正试图了解、利用脑机接口系统去制作游戏,是因为另外一个特定的时刻。

  一天,丹尼尔·惠灵顿正跟菲利林嘻嘻哈哈着,阿迪达斯小心推门进来传话,“艾特伍德医生叫你,丹尼尔!”

  布莱恩·艾特伍德医生是这家医院最炙手可热的人物。不仅让医院中老老小小的护士都春心荡漾,就连那些流连同性恋酒吧的男人都跟着慕名而来,是这么炙手可热的程度,一点都不夸张。

  丹尼尔·惠灵顿的父亲是这家医院的所有者。说起来,这大概也是菲利林来到这里缘由。丹尼尔·惠灵顿刚进医院的时候,她那喜欢恶作剧的父亲——他完全没想到女儿会子承父业——便一本正经地拉了布莱恩·艾特伍德一起去吃饭,然后用很认真的语气对他说要他好好关照丹尼尔·惠灵顿,“这家医院以后就交给你了!”听的布莱恩·艾特伍德目瞪口呆。后来布莱恩·艾特伍德听说他们的院长几乎把医院中所有的年轻医生都单独叫去高级餐厅吃了一顿,把对他说的话对每个人都重复了一遍。几乎每个人都是布莱恩·艾特伍德式的反应:目瞪口呆。

  丹尼尔听说这件事后,哈哈大笑,“还真是他的风格!”

  丹尼尔的父亲就喜欢看年轻人这样的表情。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丹尼尔的性格就是从父亲遗传而来的。也不管他们是不是有血缘关系。

  布莱恩·艾特伍德叫丹尼尔·惠灵顿过去,当然不是因为丹尼尔的父亲的一通捉弄。布莱恩是阿迪达斯的主治医师,而丹尼尔是阿迪达斯的专职护士。丹尼尔·惠灵顿像他父亲一样喜欢捉弄人,但性格外向的她在布莱恩·艾特伍德面前会显得规规矩矩的,一反常态。即便这反倒让布莱恩·艾特伍德觉得不自在。布莱恩自然不知道,这是丹尼尔想认真捉弄一个人前所做的必要牺牲。知道丹尼尔·惠灵顿这种习惯的人,大概都会警惕到退避三尺。

  “找我什么事,艾特伍德 ……医生……布莱恩……”丹尼尔·惠灵顿很有经验地微微地低着头装出一幅很羞涩的模样。

  浑身起鸡皮疙瘩的布莱恩·艾特伍德不自在地咳了咳,然后突然一脸严肃,“是关于阿迪达斯的事情……”

  丹尼尔·惠灵顿猛地抬起头,那张天使的脸突然无缝切换到了恶魔模式。


  “林……”迎走丹尼尔后,阿迪达斯戴着假发趴在菲利林的床边。

  “嗄?”

  “你知道蝉会脱壳,对吧,那你说人会不会也会?当我们慢慢地长大后,童年的某一部分会不会就跟着关进这么一个壳里,”阿迪达斯慢慢说着,更像是自言自语,不过她有转动了一下眼珠子与他四目交汇,像是向他询问,“那个壳并不是从你自己身上剥离下来的,而是在别人身上,是别人变成了人俑一般的存在,眼神变得空洞,但在那个人俑黑漆漆的眼眶中,你可以看到自己童年的眼神。”。

  “是啊,所有的大人不都是这样的吗,一个个都愁眉不展,脸上都是不如意的神情……”菲利林咳了一下,继续说,“我想他们的童年都关在了他们周遭的某个人俑之中,而且就算隔着厚厚的躯壳大声的喊叫,任谁也再听不见,就算听见了也再也不能被解救出来。”

  “啊,做小孩可真累啊。”阿迪达斯边说着边打了个哈欠。

  “是啊,做小孩可真累啊。”菲利林这么说着的时候,阿迪达斯就已经睡着了。他突然想去看她的眼睛,好好去端详它们,去解析它们所藏住的哀伤和所呈现出来的安宁。但后来丹尼尔轻声推门进来的时候,他们两个都睡着了。

  丹尼尔非常温柔地把阿迪达斯抱回她自己的病房。在那之后,就像菲利林一样,阿迪达斯就再也没走出她的加护病房。

  每次丹尼尔过来跟他聊天,他总是要问一下阿迪达斯的情况。但每次丹尼尔总是顾左右而言他,避口不谈。在没有阿迪达斯的日子里,菲利林感觉自己的存在感大打折扣。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菲利林又一次问起阿迪达斯的时候,丹尼尔突然俯身紧紧地抱住他,小声地咽呜起来。这时候,这个丹尼尔既不是天使也不是恶魔……单单地非常人类。

  那时候,丹尼尔·惠灵顿刚刚从布莱恩·艾特伍德那里得知了阿迪达斯在治疗过程中死去的消息。丹尼尔去太平间见了阿迪达斯最后一面。阿迪达斯小小的身体一片霜附般的雪白,死亡像某种藤蔓植物爬满了她的身体。纵然她脸上的神情还一如她生前所隐藏的安宁,就像那时候最后一次在菲利林的房间中睡着的模样。丹尼尔看着这样的阿迪达斯,颤抖个不停,完全不能抑制身体细胞的集体惊颤。她夺门而出,冲向走廊进头的洗手间,吐了一槽。然后幽灵般地穿越若大的医院,漂移到了菲利林的病房前。

  布莱恩·艾特伍德站在门口,但假装没看见失态的丹尼尔·惠灵顿,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他们。艾特伍德怕她出事,一路从停尸间跟到了太平间,跟到了菲利林的病房。

  菲利林没办法伸手揽过丹尼尔的脑袋抚摸她安慰她,反倒尖声说了一句很失礼的话,“你弄疼我了!”

  他这么一叫,倒是让艾特伍德医生吓了一大跳,因为一直以来他都以为这孩子是不会说话的;不过,对于丹尼尔来说,她好像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悲伤之中,菲利林的抱怨她好像完全没听到,反而不假思索地将他抱的更紧了。

  “疼……”他正欲再次提醒丹尼尔的时候,发觉她的眼泪正不停地从眯着的眼睛中持续不断地供给出来,将他后背的病号服浇湿了一大片。于是他只好停下自己要说的话,听着她越来越响的啜泣声,听着她豪淘大哭,默默地承受她的重量。追加了伤心的重量的丹尼尔,可真重啊。一个人如果想减肥,菲利林想,那就先想办法开心吧。

  最后,她将他捧离自己胸口,跟他说对不起。

  正是那一刻,菲利林从对方泪眼婆娑的眼眶中看到了一对让人再熟悉不过的眼睛。

  那是一对像隔着名为丹尼尔·惠灵顿的面具的阿迪达斯的眼睛。


  当时间过去了另一个十二年,菲利林在一片漆黑中醒来。

  他在惶恐中醒来,周围无光无路。呼吸凝固出触感,灌入他的耳道。

  他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自己的呼吸声那么吓人。但这会儿,他已经顾不上了。

  我在哪儿?他还知道“我是谁”这个答案,但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来到的这儿。

  他睁大了眼睛探寻黑暗,在最终适应它的时候,发现了远处两个不时闪烁的光点。它们拖着长长的时断时续的两道丁达尔现象的光亮通路,好像在召唤他。

  菲利林走近它们,靠近它们,贴着它们。它们就像是黑夜中两枚发光的硬币。

  透过它们,他发现外面有一个整个世界。

  在那个世界里,菲利林仍然躺在病床上。

  床旁显示心脏跳动的仪器上伴随着发出刺耳的警报声划为一条直线,发出刺耳的声响……他吓了一大跳,转身逃离那两个光孔。他拼命地跑,可能跑了有一天一夜,但当他回过头去的时候,它们仍然在当初的距离在等着他靠近。那两道丁达尔现象的光亮通路,神秘,迷人,让人上瘾。

  所以,他又贴了上去,刺耳的警报声又伺机悬挂上了他耳际。

  菲利林看见在对面那个触不可及的世界里,丹尼尔·惠灵顿正抱着他就像当初她听闻阿迪达斯的死讯那样紧紧地抱着他……而他,这会儿他像是灵魂出窍般望着这一切。他想象着那时的痛感,但如今却一无所有。

  突然,在菲利林的视野中,一只手温柔地按上丹尼尔·惠灵顿的脑袋。

  他惊的再度离开那两个光孔,四下里观察了一番,玩味了好一阵子,才意识到,自己正透过别人的双眼看那个自己生前的世界——那两道丁达尔现象的光亮通路大概是……心灵之光,如果那样的东西真的存在的话——而他就住在那只手的主人的身体中。 

  这具躯壳恐怕就是我死后的天国吧,他心想,而那两个光孔,显然就是天国的心灵的窗户了。


  丹尼尔·惠灵顿回过头来,泪涕满面地看着这只抚摸她脑袋的手的主人,而菲利林则从丹尼尔的眼眶中看到了另一个人的眼睛。

  “你还好吗?”

  然后他听到那对眼睛发出的声音在他的整个世界(黑洞洞的)响起,就像通过一条细线拴着的纸杯所进行的声音传导。

  “阿迪达斯?”他试探着问道。

  布莱恩·艾特伍德把视线从丹尼尔身上收起来,看了看四周。房间里比平时多了很多人,有别的医护人员,还有更多的死者的远房亲戚们。

  透过艾特伍德医生的眼睛看那个他来时的世界和还留存在那个世界上的人,让他犹如天神。即便让人生出某种居高临下的情绪,他发现,他还是被恐惧所淹没了。

  那些医生护士亲戚的眼眶中,也像丹尼尔那样,也不尽然全都是他们原来自己的眼睛,那都是些与他们的躯壳并不搭调的眼睛,有些人的眼眶中甚至是黑洞洞的,就好像他们身体中还没有住进死去的人。又或者,他心想,也许他们是一座座废墟,根本没资格让灵魂入住。

  打量完四周的艾特伍德医生,回过头去重新打量丹尼尔的脸,腾出另一支手擦拭了一下她脸上的泪水。丹尼尔眼眶中的那对眼睛得以有机会继续对他说,“是的,阿迪达斯在这里!”菲利林甚至能感觉到她在向他挥手。

  丹尼尔·惠灵顿放开抱紧菲利林(那个死去的菲利林)的双手,起身转而紧紧抱着艾特伍德医生。她的脑袋靠在他宽阔的肩膀继续哭,而且伤心的愈发肆无忌惮了。这让整个房间陷入了尴尬的氛围。

  布莱恩·艾特伍德心想自己必须要有所反应,所以,他贴着丹尼尔·惠灵顿的耳朵轻声说,“好疼啊,丹尼尔……”

  “丹尼尔让我那具尸体尴尬极了!”后来菲利林对阿迪达斯说。

  “作为驾驶她的我来说,我只能表示日了狗了。”阿迪达斯爆了粗口。

  


  安普里奥·阿玛尼坐在他哥哥香奈儿的墓前,不务正业地饮着酒,任由对讲机里的同伴撕声力竭呼叫他,最后那个声音终于放弃,挤出最后两个字(混蛋),然后就再也不响了。安普里奥丢开酒瓶,伸手摸了摸墓碑上香奈儿的照片,“还那么年轻啊,混蛋……”

  这时候的香奈儿也正看着自己墓碑上的照片。

  没有半点悲伤的感觉,反而觉得自己早就应该死了,死人是不是都有这样的自觉,他心想。

  这时候,他把眼睛从安普里奥的眼眶外收回,转过身去背对着那个只有安普里奥·阿玛尼的眼眶透进光亮的黑漆漆世界。他正坐在一辆货车上。四周是黑漆漆的,但就像有一盏探照灯打着他和他的车,连同周边范围不大的一片区域。

  他抬头去看头顶,那上面并没有一个叫人刺眼的光源存在。

  他正坐在一辆货车上,估计就是那辆他生前的爱车——他老早就听别人说了,自己生前喜欢的东西都可以带到死后的世界去。这会儿,他的爱车正在沙丘上狂飚着,四周不时有绿洲一闪而过,这辆车真的行驶的非常非常的快,快到他以为在开飞机。香奈儿想,至少他在这儿不会撞到什么东西,天国可真是个开阔的地方啊!

  他也不知道这辆车要带他去哪里,只是日夜不停地跑着,而他也不觉得渴,不觉得饿,更不觉得疲倦,就算看着这样一片没有惊喜的世界也不会让他觉得无聊——如果万一真有那种情绪生成的话,转身透过安普里奥·阿玛尼的眼眶看一眼生前的世界仍会是件惬意的事情。香奈儿就这样一直跟着感觉走,并且觉得应该一直听从这辆仿佛油量无限车的指示,一直走下去。他不相信有什么尽头之类的东西,只是觉得这样是在做正确的事情。

  这是一条没有回头的路,只能前进不能后退。

  通过的路都会再度回到一片漆黑,变成虚无。回过头去看,唯一闪耀的像宝石或星星一样的东西就只有车尾安普里奥·阿玛尼的一对眼眶。它们挂在漆黑的背景上,在他往前看的时候永远在他脑后勺位置上。

  现在香奈儿也不太肯定了,他的过去到底是如何逝去的。


  安普里奥·阿玛尼睡着了的墓地的风很大,所以他睡着,又被吹醒了。

  他拍了拍裤子准备站起来,却不想这时候刚好酒劲上来,一个列惬,差点把香奈儿的墓碑撞断,也差点把自己的脖子扭断。安普里奥是完好无损,不过香奈儿那块墓碑就比较背,被安普里奥吐得充满邪典意味。

  安普里奥·阿玛尼捧沙子处理了现场,然后他注意到了旁侧父亲的墓碑。他又是什么时候死的?他琢磨着,回忆着,却始终没记起那个确切的时间点。这时候脚边的对讲机又响了:“安普里奥……安普里奥……六点钟克鲁特尼……克鲁特尼见……”.

  夕阳如金。安普里奥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心想,原来都已经这么晚了啊。他从地上拾起对讲机,然后跟对方说道,“明白!”

  对讲机那边片刻沉默,然后冒出一句“我操”复又沉默。

  安普里奥·阿玛尼盯着对讲机出神,这时候风更大了,好像这个墓地里所有的亡灵都想籍由风传递什么信息似的。他悄悄地立在金色的夕照中,盯着手中的对讲机又看了整整两分钟。


  阿迪达斯也不是很明白,她以为自己死了,可是却也不能忽视自己的存在。

  这样的感觉就像是做梦,明明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却有一种真实的存在感,让人觉得不用醒来也没关系。阿迪达斯在漆黑一片中醒来,却还在梦中。她在一个新的起点,透过丹尼尔·惠灵顿的眼眶看着这个过去她生活过的世界——它看上去既熟悉又陌生。

  当丹尼尔哭的时候,阿迪达斯看到的世界就会显得迷幻,就好像是躺在水底看着被微风刮擦的水面。阿迪达斯就一直透过丹尼尔·惠灵顿的眼眶看着那个本来她属于的世界,也没去省视自己现在所处世界的迫切感,也许仅仅是她不习惯去打量一个梦境一样的世界。当丹尼尔·惠灵顿终于喝的烂醉、闭上双眼的时候,沉浸在黑暗中的她等了好一会儿才决定转过身去看她自己的新世界。

  那个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天国。


  “你认为地下城是什么?地下城就像是世界树根系中的一颗颗根瘤,就像马铃薯的块茎,就像落花生,它们原本可不在那里。它们只不过是被人们掏空了。人们以这样的方式建造了地城。他们将挖出来的石方丢进主根消失后造成的深渊中,那样的深渊因为太大而不适合建城,不过,人类的师匠通过他们的杰出手艺最终还是造出了三座城,只不过,在他们那个时代,这三座城也已经过早成了传说……最后他们终于学会怎么将挖出来的土石方运出深渊去,他们围绕深渊建造了奥丁之塔(the big o),利用奥丁之塔设计的升降系统将挖掘出来的土石方运出去,所以在伽卡斯伽威城还远未被预见的过去,它的基础已经遍布了整个大地……自然了,许多的符石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随着石料被运输出去,并散落在了各地,或被毫不知觉的人、动物、或自然的力量带出去更远,然后到了有一天,它们觉醒了,需要回家……许多拥有它们的人,也许是祖传的,也许是路上捡到的,也许是在一群人相互撕杀之后费了大力气得到的,拥有它们的人最后却反过来被拥有、被牵引着进了没有来路的地城……所以,你也是其中一个吗?”

  “英国物理学家Roger Penrose曾给霍金写过讣告,他说过这么一段:意识存在于脑细胞里的微管里面(量子资料主要的处理区域)。死亡时这些资料与你的意识会一起离开身体。我们的意识会存在因为这些微管引发的量子引力效应(quantum gravity effects),这理论叫做和谐客观还原(objective reduction或Orch-OR)。……他们推论意识或原意识(proto-consciousness)是宇宙的基本性质之一,大爆炸的一开始就存在。我们的大脑只是意识的接收器与放大器……而克鲁特尼就是那个原意识的分裂增生之所!”

  “人类原本是个空壳,万物才是有灵的!但不同物种间是不能交流的,所以万物将灵魂投射到人类身上,于是他们便可交流了!但投射到人类身上的万物久而久之却忘记了自己灵魂本来的样子!事情就是这样子!”

  在克鲁特尼里,世界各地的人汇聚于此,兴高彩烈地讨论着菲利林留下来的遗产。他们不觉得他死了,他们确信他是去了另一个地方。

  人头挤挤的克鲁特尼里,光影变幻中,舞男的舞台前挤满了他们的信众,震耳欲聋的舞曲强行迫使着心脏跟着它的节奏跳动。这时候的丹尼尔·惠灵顿在一旁的柜台,喝的烂醉,紧紧地抓着布莱恩·艾特伍德医生的风衣领子,将脑袋埋在他的胸口,然后终于睡着了。姿势不算优雅。

  丹尼尔做了一个梦,在梦中她打算爬到阶梯上救一个着火的泰德熊,但是她爬的阶梯却变得越来越长,着火的泰德熊露出失望的表情,最后终于消失在阶梯的尽头。安普里奥·阿玛尼推着门进来的时候,阶梯正从尽头开始节节被黑暗侵蚀。安普里奥的同伴弗莱德·派瑞正坐在艾特伍德医生旁边的柜台边。

  安普里奥看了看四周,“有种穿越的感觉,什么节日,这么多人,像过年似的!”

  “死了个人,他们在默哀呢!”

  “我看是庆祝吧!”

  “别逼逼了,快坐下陪我喝一杯!”弗莱德一只手在柜台上很有节奏地敲打着,另一只手一直把一杯杰克·丹尼往嘴里送,他的眼睛拐了个弯,死死盯着舞动的妖艳的光头舞男,好像那是一条刚从深海爬上来,准备进化成两栖动物的极其奇怪的鱼。他已经听厌了身边那个看上去很强悍的女孩的啜泣声,幸好她现在已经安静下来了,要不然他也说不好会发生什么危险的事情。

  布莱恩呢,有苦难言。丹尼尔啊丹尼尔,他心想。在一分钟前还为了保持清醒滴酒未沾的他,终于管不了那些乱七八糟的原则和嘱咐了。他把风衣脱下来——丹尼尔·惠灵顿的手还紧紧地抓着它,他把丹尼尔靠在他胸口的脑袋轻轻推开,把它按到放在垫着大腿的风衣中。这回他两只手自由了。布莱恩·艾特伍德叫了瓶杰克·丹尼,还有几种让酒保吃惊的烈酒,开始放飞自我。等坐到弗莱德·派瑞旁边的安普里奥·阿玛尼喝完第二杯啤酒的时候,布莱恩·艾特伍德已经一头栽在柜台上了。

  当安普里奥准备喝第三杯啤酒的时候,弗莱德·派瑞接了个电话,那通电话是局长派下来的夜巡任务。既然指名道姓地点到他们,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你白天的时候在哪?”安普里奥·阿玛尼问弗莱德·派瑞。

  “从一起车祸现场直接开过,去了沙滩,呆了一下午,躺在沙子中就睡着了,后来被风吹醒。”

  “怪不得。”

  “说什么呢……这次你付钱……”弗莱德戴好帽子出去的时候对安普里奥说。

  安普里奥看了看旁边倒在柜台上的两个不胜酒力的人,回过头去对酒保打了个手势,“这次轮到他们付钱了……”

  安普里奥·阿玛尼指了指丹尼尔·惠灵顿和布莱恩·艾特伍德 ,戴好自己的交警帽子去追弗莱德·派瑞。安普里奥·阿玛尼走的时候顺便带走了布莱恩·艾特伍德喝剩的半瓶杰克·丹尼。


  安普里奥·阿玛尼和弗莱德·派瑞差一点就真的去夜巡了。他们刚上车的时候,姬奈拉打过来电话,说到了沙滩再说。姬奈拉是局长的爱女,如果晚上真的发生什么事情的话,可以把全部的责任都推给她。这是大家的共识。

  在这种邪恶的念头的支配下,两人放弃夜巡,直接去了沙滩。他们到的时候,姬奈拉正提着一打的啤酒等他们。

  姬奈拉打开一罐啤酒递给弗莱德·派瑞,弗莱德摆了摆手从安普里奥·阿玛尼的身上抢过那半瓶杰克·丹尼,接着继杯。姬奈拉气愤地瞪了弗莱德一眼,把那听啤酒递给了安普里奥,然后又为自己开了一罐。她丢开起子的时候看着深蓝的海面对弗莱德·派瑞说,“老哥……”

  “别劝我!我天天在局里见到那个老头子还不够吗?”弗莱德·派瑞稍稍提高了声调。一但察觉妹妹的语气,他都是这种反应。

  “我操……”姬奈拉丢开刚喝了一口的啤酒,那罐啤酒根本没有挣扎的机会,重重地掉到地面上,被埋到沙粒中,从罐子中呜咽地流出的啤酒都被消音了。

  “他们是火,我是水,难不成你想我变成水蒸汽!?”弗莱德·派瑞 咬着酒瓶重重地喝了一口杰克·丹尼,“还是想让我灭了他们!”

  “啊……”姬奈拉处于一种纠集的状态,捧起一杯沙子往夜空抛去。安普里奥和弗莱德习惯性地去保护他们的酒防止被洒落的沙子渗透。

  当时安普里奥确实有那种觉悟,乘他们——主要是乘姬奈拉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溜走,正当他准备把这种觉悟付诸行动的时候,姬奈拉一把拉住他,“你想跑到哪里去啊……”

  “这是你们的家务事吧,不管我的事啊!”安普里奥耸耸肩,“对吧?!”

  “对对对,对你的大头啊!我们除了做爱该做的都做了吧!”姬奈拉狠狠地盯了眼安普里奥,那款眼神如果是种高压电,安普里奥大概必死无疑,“要不晚上我们去开房让你成为我们家的人?”

  安普里奥眼神一亮,“唉,真的!?”


  到最后的最后时刻,人们都会做些什么呢?比方说那时候的自己为了活着而非常努力地再吸进一口空气,然后听着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慢慢远去。看起来,到任何时候都不会是最后的最后时刻,因为事情按照排序,总是永无止尽等着你去光顾。就像现在,她只是从一个地方来到了另一个地方,然后她必定是要去到另一个地方去的。阿迪达斯这样想着,沿着围绕着某棵金色巨树的螺旋阶梯朝上走去。

  当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发现了自己开始爬树的人生。往上是可以看见树稍的,但却似乎永远走不到头。远处还有其它的黄金巨树。

  往上走一节路,身后的漆黑就节节跟进,黑暗侵蚀着我走过的路,她心想。

  虽然能看到远处的大地,却见不到脚下的,来路阶梯没入其中,低头看看,只觉得自己是站在一滩墨水上,踩在上面,她发现,动动脚甚至还会制造出一圈圈的涟漪。

  所以,只好一直往前,往上走去,偶尔猜测一些其它的黄金巨树上是不是也有人在爬阶梯……直到她发现不远处的某颗黄金巨树慢慢变成黑色的剪影。她意识到自己并不是一直在爬同一颗树,她从一颗树爬上另一颗树,而她忘记了这是怎么发生的了。

  菲利林则告诉丹尼尔,告诉他自己站在一片碧绿的原野上,一望无际,他的身后是跟她身下一样的黑暗。

  


  丹尼尔·惠灵顿的父亲从医院赶到克鲁特尼。

  当克鲁特尼的流灯把他染上各种颜色的时候,他突然怀念起了年轻时候的事情,不过这种怀念在还没真正发芽的时候就蔫掉了。他先把丹尼尔连同艾特伍德医生的风衣一起抱到慢摇吧外的车子后座,然后又走回来,在布莱恩·艾特伍德的耳朵上大声喊了一声“艾特伍德”。

  艾特伍德医师的反应像是遇到了十级地震。他一下子跳了起来,然后回头见到了丹尼尔的父亲,然后意识到这是他的院长。等等,他心想,我知道这两重身份的联系,但为什么此时此刻我会觉得那么的不可思议?震惊!?

  对于医院的医生来说,院长的声音果然比这克鲁特尼的噪杂音乐更加叫人振奋,丹尼尔的父亲心想。院长拍了拍布莱恩的肩膀,“醒醒,艾特伍德,回去睡吧,女儿我帮你带走了!”

  布莱恩·艾特伍德“哦哦”地应着,但事后也完全不记得自己在“哦”着什么。他看着院长走出大门的时候才突然真的清醒过来,因为他刚刚认出,或确认那是院长!不是由丹尼尔的父亲所引申出来的院长!而是the院长。他双手拍了拍自己的脸,然后回过神来喃喃自语,“唉奇怪,我在这里干什么?”

  最后终于记起自己为什么在这里的时候,酒保已经上前来让他结帐了。

  “一共是……”酒保报出了一串让他目瞪口呆的数字,而他同时又记起自己的钱包在那件被丹尼尔当成枕头带走的风衣的口袋中。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他只好掏起了口袋。然后答案就在那里。

  他把裤子口袋中的一张卡递给酒保。酒保看了看那张卡,“我们这里不收……”然后酒保睁大了眼睛,“呃……医师执照?”

  布莱恩·艾特伍德不失礼貌地点点头,“这证先压你这,我明天来付酒钱。”

  这回轮到酒保目瞪口呆了。


  外面的天气冷的几乎可以让人想象到南北极的形状。

  昨晚他们离开沙滩的时候就开始下起雪来了。鹅毛般的雪花飘落下来,然后混杂在同样雪白的沙粒间,深奥的就像一首徘句。中午刚过,雪还在飘,在铲雪车努力不及的地方已经发生了好几起交通事故。这种情形下,跟往常一样,安普里奥·阿玛尼和弗莱德·派瑞倒觉得生活突然变得充实起来。

  他们一整天都赶这赶那处理着各种小刮擦……有好几次也亲身体验了什么叫追尾。

  十二年后,继续下着雪的时候,安普里奥·阿玛尼再次开着车子在铲完雪后滑溜的路面上飘忽着,但不多时,他便比十二年前更加的忙活起来,毕竟现在就只有他一个人了。


  自从再次见到菲利林之后,阿迪达斯觉得这个世界开始变得很奇怪。透过丹尼尔·惠灵顿的眼眶所看到的这个世界变得奇怪。隔着眼眶,她眼见其中的人开始变得抽象,他们开始慢慢变成轮廓模糊的人偶——灰色的陶制瓷造的,花纹古典的木头雕琢的,没有营养的塑料的,五颜六色的破布拼成的……走道中,大街上开始走满了这样的人偶,房子中也挤满了他们……菲利林倒是不觉奇怪,即便他所见还未到这般的失真程度。


  藤原浩从院长这个职位退下来,就把自己的职权统统交给了自己的女婿布莱恩·艾特伍德;而依帕内玛也早早地从局长的位子上退了下来,只是让他颇感意外的是,被推荐上去的新任竟然是他那叛逆的儿子弗莱德·派瑞 ……当初他只想着把他硬塞进局中做个文职人员,却不想他凭自己的努力做了十几年的巡警。


  安普里奥·阿玛尼依然开着那辆车在雪路上晃悠着,他在想,这条现在被雪藏的柏油马路在夏天的时候,可以远远地看到依附在路面上因为酷热而生成的海市蜃楼。那时的路面看上去就像是一面镜子,能把天空,把经过的车子都装在里面。不过单单从感觉上来看的话,路面倒大概像是被水浇湿了一块,可是当你的车子一驶近,路面还是路面,根本就没有湿过的痕迹。那样恶作剧般的幻影,会一瞬间吸引了驾驶员的注意力,就像现在虽然是冬日,他一边开车一边追想着那夏日幻影,就因此分了心。


  香奈儿在车上,看着渐高渐接近天空的沙丘……更近了一些,他看明白了,那不是天空。那是一片倒悬的海,蓝到让人窒息。他疑惑着,这可是天国的幻影?可是,这并不是幻影——可能对于别人来说不是,对香奈儿来说,那就是海,他的车带着他一起飞进了和金色的沙丘连成一条线的悬空之海。车子还是以原来的惯性斜斜地在海里越行越远,而此时的香奈儿却由于水的浮力开始在海里飘浮起来。在他身下,透过水层的金色沙丘就像是液化的旧梦。

  香奈儿抬头望去,头顶之上,那是一团亮光,摇晃着……他盯着看了很长时间,突然决定应该奋力地向那团亮光游去。


  阿迪达斯对菲利林说起身体的沉重。我已经不能再往这棵金黄的巨树上继续爬了,她说。似乎她已经在原地休息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

  “好像重力在指引我,”阿迪达斯对他说,“从这一刻开始就要开始坠落!”

  “你不是说下面是无尽的漆黑吗?”他小心翼翼地没有选“绝望”那个词。

  阿迪达斯把脚伸到阶梯外去,沉重身体的优势开始展露无疑。它开始了无尽的

坠落。他的脸朝上,那些无数金黄巨树此时就好像一束束金色的光芒,在她坠落的同时源源不断地跑到她的眼睛中来,在她眼睛中汇聚成光点。

  阿迪达斯坠落的同时,菲利林看到了装着阿迪达斯的人偶丹尼尔·惠灵顿开始从表及里的剥落,碎裂,化为烟尘。不多时,他也觉察到了自己身处世界的坍塌。


  丹尼尔·惠灵顿又一次和着布莱恩·艾特伍德的风衣睡着了。当他将她抱出人们为菲利林建造的圣殿——以全娱乐的形式时,她醒了过来。他们相视一笑,上了车。这一次是他送她回去。他送着她来来去去已近十年了。他们驶离克鲁特尼的时候,迎面驶来的安普里奥·阿玛尼正在追逐夏日幻影。

  幻影催促着安普里奥突然加快油门,这让艾特伍德躲避不及,他们便撞在一起,结束了三人的生命。


  藤原浩和依帕内玛在墓地相遇,他们只是不约而同地去墓地去看望另外一个人。他们把拿在各自手中的花放到那个人的墓碑前,然后注视着对方。他们的眼眶中在他们四目相交的时候,像卡西诺赌场里的弹子机窜动起无数的眼睛,最后终于固定在了他们子女的眼睛上。


  姬奈拉又叫了弗莱德·派瑞和安普里奥·阿玛尼去那片沙滩。弗莱德到的时候,只看到姬奈拉在一口一口地喝着一瓶杰克·丹尼。姬奈拉一回头,看见是只有弗莱德一人前来,颇有些失望,“他还在路上吧,”她说着又大口地喝了一口杰克·丹尼,“他来的越迟,我们的婚姻就越坚挺”。亲爱的两兄妹相视无语,直到妹妹见酒瓶空了,开始恸哭打破沉默。


  菲利林的无边碧原正在瓦解。

  他身后的那片漆黑世界也在崩溃。

  他像所有人那样,遵循规则,穿越属于他们自己的大地,最终来到这里。无边无际的大地在这里突然到了尽头。原野从他永远也走不到的地平线开始慢慢消退,然后这种消失的速度变得越来越快,让他迫不得已向身后的漆黑世界后退,却不想那身后的世界早已瓦解成一片幽深的海。他便一下子躺在了这片海的洋面之上。

  他漂浮在那里。

  这海是深不见底的。海洋的远处,香奈儿正从水面之下冒上来,而在原野消失成虚无的地平线,阿迪达斯正像颗彗星迅速地向他——他们的海洋坠来……还有许多许多的人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来到这片海。

  他们将在这里开启新的旅程,寻找一座属于他们自己的岛。

  或几个人共享的那一座岛。


  老护士吐了个烟圈,她看着它缓缓飘离的时候,她的眼框中突然闪现出一对想逆天改命的眼神。它们在那固若金汤的眼框中上窜下跳起来。

  她看着烟圈飘向墙上的那幅向日葵,将手指间的烟掐灭在烟灰缸中,下意识念出梵高那句让眼神黯淡下去的名言:“实际上我们穿越大地,我们只是经历生活。”

  “我想,你需要来一场郑重其事的旅行了!”她自言自语。


克鲁特尼状态》是一系列松散联系结构的作品,所以单独抽出来当作短篇看没有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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