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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明女神蝶(十)

垆边接舆  · 简书  ·  · 2018-04-22 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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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雪不知道说什么好,嘴巴里只不停喃喃道:“会好的,会好的……会好的。”像是说给他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姐,我无法想象没有晓月的生活……我不敢想……”王峰的肩膀微微颤抖,抬起头,希冀的看着她,眼睛红红的,“晓月会没事的对不对?”

“会没事的。”她握住他的手,冰冷的,“你们会好好的。”

他的力气很大,拽得她手腕发痛,她没在意,用坚定的眼神看着他,良久之后,他松开手,卸掉了所有力气。他扶着栏杆站起来,天台上的紫阳花开得正好,大朵浅蓝色的花朵挤挤挨挨,旺盛的生命力。人虽然作为万物之灵,有时候却比不过植物。你看着些花,只要有一茎枝干能越过寒冬,它就会不断地开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无穷无尽,上帝把最磅礴的生命力全给了这些无知无识的生物。夏雪开始憎恨这些花儿,这些美丽的颜色不过是场巨大的浪费。

“姐,你帮我劝劝晓月好不好。”王峰痛苦的开口,“我宁愿一辈子没孩子。现在领养一个也挺好的……我不在乎。”

“好。”夏雪沉默了半晌答应。

晓月的心情似乎不受影响,睡醒后,她兴致勃勃的和夏雪聊天,讲她如何给玫瑰驱除蚜虫,怎样养好一钵碗莲,讲她寄养在宠物店的小猫,讲王峰最近又做了什么搞笑的事。她笑起来的时候,两只眼睛像弯弯的月牙儿,两颊鼓起,那几点雀斑都变得可爱起来。夏雪陪她上天台给花木浇水,她专门接了条管道,开关一拧,雾状的水从喷头洒出,叶片上全是细密的水珠,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草木芬芳,像雨后的山林。花瓣吸足了水,变得沉甸甸的,弯下了腰,晓月拿着把大剪刀,咔嚓咔嚓剪下开得最饱满的几支紫阳花,水珠滴沥,她的裙角被沁湿。

阳光照在水雾上,在天台的角落画出一道彩虹,小小的一道,颜色虽浅,七彩光芒却清晰可见。“晓月你看,有彩虹了。”

“有太阳的时候打开水阀,经常会出来。”晓月点点头。

“我好多年没见过了。”夏雪看着那道七彩桥梁,心里一阵怅然。

“很美对不对?”晓月笑着问道。

夏雪点点头。只是这美太过飘渺,也太短暂,水一关,它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坐在白铁椅子上,头顶的褐色遮阳伞挡住了猛烈的太阳,风把衣服吹的列列作响。

“晓月,阿峰很爱你。”斟酌了半晌,夏雪终于开口。

“嗯。我知道。”她看着手里的花儿。

“他最爱的就是你。孩子是次要的。”夏雪轻轻说。

晓月低着头,没作声。

“他的脾气你也知道。如果你有什么三长两短,他该怎么办?爱情也好婚姻也好,重要的是你们两个人。现在领养孩子也方便的,晓月,你再想想。”

“姐。”她抬起头,脸上全是亮晶晶的眼泪,“可是我想要孩子。”

夏雪搂住她的肩膀,风吹过,头发糊在脸上,用纸巾擦干净她脸。“要听话,你舍得阿峰?孩子再好也不值得你用自己的命换!”

“你不懂。”她摇摇头,眼泪直直留下来,滴到手里簇状的蓝色花瓣上,“姐。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想要个家,一个自己的家,自己的丈夫和孩子。”

“你现在有了家啊!”

“没有孩子怎么算完整的家?”她苦笑道,“我知道你们都觉得孩子也可以领养。可是我不行 ……不行,我想要个峰哥和我的孩子,血脉相连的,长得像我和峰哥的……口味像我和峰哥的……脾气像我和峰哥的……延续我和峰哥 ......我其实想了很久,很早以前就在想,我的病是不会好的,我能再陪峰哥多少年?十年?二十年?只能看苍天看运气。可是孩子会一直陪着峰哥……”

“晓月,你怎么这么傻?”夏雪一把抱住她,眼睛发酸。

“我想赌一把。就当是我对不起峰哥,我自私。”她笑起来,眼睛带着亮闪闪的泪光。“只是风险大,不一定就真的有事啊。”

晚上夏雪留了下来,这间客房是她专用的,米色60支埃及棉,真丝枕套,床头柜上摆着插花,她躺在松软的羽绒垫子上,神游太空。晓月总是这么细心,照顾着每一个人,这样温柔的人原来也有执拗的时候,而且更不容易劝。每个人心里都有执念。万物生而圆满,只有人除外,人的心从出生起就是个空囊,需要不停的填满,矜矜业业,不能出一丝差错,若是让它饥渴,它就会变成一个黑洞,吞噬一切。

她想起那个叫管彤的孩子,想起她头顶的两个发旋儿,想起她脚底板上的黑痣,想起那花瓣般的小嘴,想起那小老鼠般脱皮的手指。她的心开始抽搐。七年前她回过一次老家,长江立法禁止挖沙,她的前夫据说去广东做生意了,走在熟悉的小城里,恍若隔世。房子还是那套房子,嫁过去后李家就帮着拍回了房子,花园没人打理,枯萎的爬山虎布满墙壁,秋风中满是衰败的气味。母亲却不让她进门,用最恶毒的话语骂她,拿起拖把抽打她,她只是想看看母亲,看看女儿,这样简单的事情也做不成。

小姨把她带回了自己的家,她坐在沙发中拘谨的喝水,一切已经陌生的可怕,小姨脸上的皱纹中依稀还能看到当年的慈爱。原来她跑了之后,李家就上门闹,要夏家交人,几次三番去找,全无用处,李家要收回之前给亲家的项目,父亲整日借酒浇愁,喝醉酒后开车回家,冲到了河里。母亲从来把父亲摆在第一位,对他言听计从,难怪恨透了她。

“你妈也有难处。你爸走后,她一个人吃了很多苦,你莫要记恨她,她到底生养了你一场。”

“现在不是我记恨她,是她记恨我。”

“我们会劝她的。时间长了就好了,母女哪有隔夜的仇,她会想通的。”小姨劝道,给她看手机里孩子的照片,走得时候她洗了一张。

过了这么多年,母亲还是没有原谅她。不让她进家门,不和她说话,她们的现状都要借助他人嘴巴转述才能得知,最亲近之人,也不过如此。她心灰意冷,相处了二十几年,有回忆有感情的母女变成这样,没见过没相处过的母女见面会是怎么一幅样子,她不敢想象。

手机在枕边嗡嗡响起,程立来电话了,她翻身坐起。

“阿雪,你在干嘛?”

“准备睡觉了。”

“这么早 ……我想你了。”

他的声音远远的传来,像是隔了亿万光年。她素来畏寒不畏热,除了最热的三伏天开空调,其他时候都愿意在自然温度中入眠。夜风从窗子吹进来,浅灰色的帘子随风飘动,泛起点点波光,像午夜莲花缸中掠过的锦鲤,凉意森森。空气中传来玫瑰的芳香,这味道比白天时更浓烈,远远的听到小虫子的声音,显得夜晚更安静。

“你在干嘛?”她端起玻璃杯,喝了一口水。

“一边加班,一边想你。”

“专心工作,然后早点回家休息。”

“我现在站在窗边,今晚的月色很美,它让我想起你……我真的很开心。阿雪,我从未这么幸福过。”

“嗯,我也想你。”

电话那头发出一声愉悦的低笑,“阿雪,你睡吧。”

她倒在床上,夜色一样美好,却再也睡不着。闭着眼睛,脑海里天马行空,完全不受控制,李家众人、孔宇轩、徐家笙、晓月、母亲、小管彤、程立……迷迷糊糊之间,他们在脑海里跑来跑去,原本没有交集的众人纠缠在一起,一时间她分不清今夕是何夕。她恍惚又回到了李家,还是那天,还是穿着那条棉布裙,刚走出大门,身后传来尖锐的叫声,回过头,老太婆抱着小蠕虫作势要从楼上扔下;一会儿又看到了孔宇轩,他还是那样漂亮,紧紧拉着她的手,周围是漫天红光,热浪阵阵袭来。他阴森森说道,你摆脱不了我,拖着她跳下火海;一会儿又置身于常去的咖啡厅,桌上摆着鲜花,咖啡香味令人沉迷,对面坐着西装笔挺的徐家笙,他仰着只剩一半的头颅,血泪从眼眶中流出,阿雪,你怎么就不爱我呢?他的声音像夜枭一般;场景又变到教堂,程立含笑看着她,她一身白纱拿着捧花,正要说什么。一身黑衣的母亲跳出来怒吼道:你怎么不去死?死的怎么不是你?无数骷髅跳了出来,撕扯着她身上的衣服。她是谁?她在哪?她要什么?她在干什么?满身冷汗的坐起,她颤抖着端起水杯。

晓月的肚子越来越大,气色却越来越差,原来白皙的脸蛋染上一层蜡黄,像洗不掉的污渍,每次看到她,心里都颤巍巍的。她在医院里呆的时间比家里多,王峰还是和以前一样嘻嘻哈哈,人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了下来。夏雪接过所有的工作,在朋友的介绍下请了一个阿姨一个月嫂专门去照顾晓月,她和程立的见面维持在一月两到三次,明面上是因为忙,暗地里却是自己也没发现的逃避。

王峰的记性越来越差,和他说了什么,转头再问,就不知道了,他的三魂七魄已经不在原位。她有些不敢去医院,那种味道让她窒息,空气中似乎都是绝望都是怨灵,呆不了半个小时她就想走。晓月睡在白色床单上,床沿有几点碘伏的污渍,脸在枕头里小小的,称着白色更显得脸色发青,她的四肢变得纤细,大肚子触目惊心,看起来像只变异青蛙。两只胳膊上全是乌青,护士来打针,系上橡皮管,拍了又拍,皮肤都拍红了,针头在皮下穿了又穿,就是没回血,扎了两针都不行。王峰握着她的手埋下头。

“扎不进就换个技术好点的来。”夏雪皱着眉,看着那扎针的地方又泛起大片紫色淤血。

“不怪护士,是我自己血管细。”晓月开口了,温柔的语气像棉花。

护士道歉了回去换人,还是不行。那个戴眼镜的老护士说道:“这样不行,每天输液,血管都破坏了。不如给她植个深静脉置管,一次到位,以后都不用扎针了,戴在身上也不影响生活,每周来消毒换药就好。”

“好。”王峰开口。

“那好,我们去准备。费用大概是一千多,还要签个同意书。”护士们进进出出,她握着晓月的手,好似这样就能传递力量。小推车来到床旁,护士把物品一件件打开,等看到那根粗长的针和长长的导管,夏雪终于忍不住红了眼睛,拿起包包到走廊喘口气。她不能再忍受这样的气氛,这里的每一口呼吸都藏着钢刀,生活本身,是一场无休止的折磨。

王峰动用所有关系,把晓月安排到了最好的医院,请了最好的专家,就这样,战战兢兢的熬到29周,医生说赶紧剖吧,再拖怕腹水。

“我的宝宝会不会有事?要不我们再等一周吧!”晓月犹豫。

等到30周,医生催着剖,她还是犹豫。“不能再等了,你要是发生危险了,宝宝也很可能胎死腹中,早一周,晚一周,都是要放温箱的。”医生劝道。

她的眼睛里有着圣洁的光,“我觉得宝宝很坚强,我们还可以努力一把……”

王峰终于忍不住了,“晓月,我们听医生的,去剖吧。”

“可是我怕宝宝还没发育好,在肚子里多呆一天他们活的可能性就大一点。”她摸着丈夫的头,温柔的说。

“在我心里,你最重要。晓月,乖乖听话……”王峰在她额头印下一个吻,到医院办公室签了厚厚一叠纸。

备皮,插尿管,晓月穿上了蓝白条纹的病员服,脸尖尖的,像个女学生,她睡在平车上,肚子顶起被子像坐大山。“姐。”她轻轻叫着,吃力挥舞着细瘦的手臂。

“怎么啦?”夏雪把耳朵凑过去。

“姐,我要是出不来。你要帮我看着峰哥,他性子左,不要让他走上歪路。”

“怎么会?你一定会平安出来……一定会……好人会有好报。”她捂着一双冰凉的小手,有点语无伦次。

晓月笑着点点头,握紧她的手,“姐,你答应我。我要是不好了,帮我看着峰哥和孩子……你答应我。”

“好。我答应你。”

“姐,人要往前看。那个小伙子不错……”

“我知道。”

“往前看,姐,要好好过后面的日子。”

车已经推到手术室大门,晓月搂住王峰脖子,“峰哥,孩子名字想好了吗?”

“还在想。”

“那慢慢想,不着急,你要实在不行,就让姐取。”

“嗯。”他的眼泪流到晓月的脸色,她笑着用袖子给他擦擦。

“你会对他们好的吧?”

“会。”

晓月眼睛里似有千言万语,最后只绽放出一个温柔的笑容。医生们交接完毕,绿色的小车消失在大门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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