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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遗弃的

辛艾  · 简书  ·  · 2018-01-16 12:36

满月下的街道上空无一物,说它是街,言过其实,太偏僻了,指示牌没有,路灯也不亮,只一味笔直的伸着,漫无目的,无因无果。

时间也太晚了,如果世上有鬼,这些孤魂野鬼怕也要昏昏欲睡。其实这条寂静而寒冷的街,兴许连鬼都不稀罕来光顾。

然而,远远的,驶来一片突兀的光,白的刺眼,晃起枯树上一只惊慌失措的黑漆漆的鸦。再近了,是一辆车。车里亮着一小盏昏黄的车内灯,照出三张嘴唇紧闭的脸。

胖胖的灰白的儿子倚在后座,父亲开着车,母亲望向窗外。是三张生的几乎一模一样的脸,都有着扁扁的眼睛和薄薄的嘴唇,那开车的意不在路,望景的意不在景,休息的受惊似的瞪着眼睛。三张脸比鬼也要骇人。如果再这么开下去,就给人一种非开到地狱不可的压抑之感。车速压得极快,呜呜的划开一片空气。

明晃晃的车灯所铺开的扇形的光里,突然照出一个修长的棍子,顶着一个巨大的壳——是一个人,紧扣着鸭舌帽缩着脖子的人,还背着一个巨大的登山包。

父亲吓了一跳,把方向盘猛地一扭,车子拐出一道弧线,才避开这场神不知鬼不觉的祸事。母亲倒吸了一口气,安全带在脖子上勒出宽宽一个红印。

父亲叫骂起来:“妈的,不走运的时候喝凉水都塞了牙了……”他咬牙切齿,连摁喇叭。

母亲又惊又怨,险些因突如其来的无助感而哭出声来,她下意识回头看儿子的情况——乍一瞧,他似乎在沉思,一张肿胀的脸被绷出一些骨头的轮廓,脖子上隐隐暴起几条若隐若现的筋。他浑身像被捆紧一样动弹不得,紧绷的压力找不到出口,几乎要把他的身体撑碎。终于,母亲看了他一眼,于是他得救似的,狠狠对着那张脸翻了个白眼。以此获得了莫大的心理安慰。

母亲回过头来,眼神失去了焦点,她斜在座椅上,脸如死水,像被抽去了一根筋。

可别忘了街边的路人先生。他紧缩着身体,两条细瘦的腿趟水似的烦躁地趟开一片流来流去的光,他一直趟到副驾驶门前,怒气冲冲地把门拉开:

“怎么开车的?”

父亲刚要跳下车(他已经在脑海里预判好了那人将要被击中的第一个部位),后座的儿子突然开了口:

“哟,这不是小甲么。我同学。”

被称为小甲的人错愕地缩缩肩膀,仔细打量他一眼,把嘴一咧:

“哟,小丙,是你呀,大半夜的。真太巧了。”

“你在这儿干嘛呢?”

“咳,我呀,知道这附近有座风景特美的野山。这不是,登山工具都带好了。可没想到登到一半,下了雨,迷了路,脑子也冷糊涂了。要不是遇见你,我只好搭帐篷过夜了。”

两人热烈地寒暄几句,父亲有点尴尬,搓了搓手。天可真冷,他想。

母亲呆愣愣地想:那该还有个小乙,小乙是谁?我见过吗?男的女的?她搜肠刮肚了一会儿,并没能在脑海里想起一个能与之联系起来的儿子朋友的面孔,倒是想起来以前恋爱时身边男人的竞争者之一也有一个小名叫小甲的,她燃起一点兴趣,想谈一点旧事——像她这个年纪的大多数女人热衷的一样。直到看到驾驶座上那个暴躁男人的暴躁侧脸,一个能压抑住所有“兴趣”的侧脸。她再次感到别无选择——因频繁地选择别无选择继而感到万分沮丧——失魂落魄地望向窗外——归根结底,一片漆黑。

小丙亲热地招呼他:“来来来,坐我旁边,我们正要往村里开。这不是堵车吗,大半夜的,也回不了城里了。附近是我奶奶留下来的房子,她们那个村里年轻人都跑啦,老人都死光啦,我奶奶已经算长寿的了。我们爬了一天山,太累了,只能去那儿住一晚上,虽然都是平房,还闹老鼠,总不能睡大街呀,据说高速要堵好几天呢。”

他装模作样地叹出一口无忧无虑的气。

小甲呵呵地笑着:

“这大冷天的。”

他回过头,很有礼貌地:

“叔叔阿姨?我能借宿一晚吗?”

父亲吸吸鼻子,大手一挥。他想:是啊,这大冷天的。

小甲拉开车门,坐在小丙旁边,扑面而来一股冷飕飕的风。

车若无其事地往前开着,小甲也不说话。他的不说是一种自得其乐的不说,即便也紧闭着嘴唇,可眼睛骨碌碌地转着,眉毛很放松地安置在眼睛上,随着眼神扫向四处,细微地挑起,铺平,垂下。好像一个独立的生命体。

车里的微小风光被他看尽了,他扭过头望着窗外,还是那样高兴,高兴得好像和母亲望得不是同一个窗外似的。

路急促的转了个方向,变得更加寒酸而崎岖。四人颠颠簸簸了好一会儿,开进了一个破破烂烂的村子。

小丙迫不及待地下了车,下车的动作是如此之快,以至于脚一落地,显出一种毫无方向的茫然。起了一点雾,面前的村子黑洞洞地睁着破烂的窗,在惨白的车灯的映照下显得尤为支离破碎。风呜呜地呼啸,依稀送来秋虫的冗长悲鸣,被撕成一点一点的一条虚线了。霉味儿混杂着建材味儿和沙土味儿,呛得他连连咳嗽。

小甲也下了车,他拍拍小丙的肩膀:

“这儿真不错。”

小丙呸地吐一口痰,大声地问:“这儿还有水电吗?”

父亲停好了车,灯也关了。一瞬间四周漆黑,只听他说:

“也快没了。”

母亲手里拿着微弱的手机照明,一声不吭地打量着这个地方。一只蛾子扑向她的脸,她慌忙拿手去挡,脖子上的丝巾便飘到地下,等她捡起来,爱惜地掸掸灰,再一回头,父子两个人已经走出一段路了。她急忙去跟。

猝不及防,面前打起另一部手机。小甲笑眯眯地看着她:

“阿姨,您可注意安全啊。”

他们一前一后走着,母亲在前,为的是男士小甲殿后。她有点不自在,努力使脚步轻快起来。细鞋跟踩上了飘飘然的丝巾——没法子,真丝的,太滑太轻,也太长了。她唯一一条真丝围巾,不能不戴。

她膝盖一软,蹲在地下。

有那么一瞬间,她期望被扶一把,谁都行,小甲也好,最好是小甲。她眼前浮现出小甲年轻的脸。

出乎意料的,小甲纹丝不动,只是停住了脚步:

“阿姨,您可注意安全啊。”

她突然难过起来。她对自己的丈夫和儿子已经不抱希望,哪怕再接受打击,也只是无穷无尽的打击里的一次,有什么是不能习惯的呢?尤其是当你不得不去习惯的时候。可小甲一个陌生的年轻人,也敢莽撞地忤逆她的希望吗?她本有点欣赏这个年轻人,刚见到他时她就在想,这个孩子要能是我儿子,该多好啊。她把母爱都分给他了,可是,连他也伤了她的心。

话说回来,自己又是在干什么呢?年纪大了,连儿子都比自己高一个头了,还幻想着自己能有一丝犹存的风韵吗?这么些年的家庭生活,丈夫和儿子给她的磨难,还不够把那些脆弱的风韵搜刮干净吗?

她有点恼怒,再次抿紧嘴唇。一声不吭站起身来,往前大步走去。

小甲跟在她身后,他们一同走在月亮下面。

前方那对父子停下了脚步。母亲不由自主地想:

是在等我,或者等一个作为能和这个小甲走在一起的“一对儿”而令人生疑的我?

她又开始抱有希望了,哪怕是被怀疑,被吃醋呢。

但儿子甚至没望向她一眼,父亲在一旁一脸不耐烦地打着手电筒,小丙在哼哼唧唧的清嗓子,一副很难受的样子。

“这鬼地方灰真他妈的多,我本来就有鼻炎,我还有洁癖呀,要死啦。”

他剧烈的吐出一些痰来。直到吐干净了,就和父亲一起,手插着兜,摇摇摆摆走在前面。他们大概谈了一些关于奶奶的趣事,发出一串再和谐不过的笑声,一听就是父亲和儿子的。这么圆满,圆满的有些刺耳。

母亲知道自己被抛弃了,她沉默着往前走着,感觉自己变成不伦不类的边角料子。

小甲颇有兴趣的打量着四周的空房,他的大登山包放在了车上,与母亲的深棕色手提包,父亲的黑色公文包,小丙的荧光色书包一同放在后备箱里。他背了一个空荡荡的灰色背包,脖子上挂了一个沉甸甸的单反相机。黄色的相机包一下一下撞击着他的胸口。把他微弱而愉快的口哨声撞的一下一下的。

母亲低垂了头。

一开始只是一个再小不过的细微恶意,在她脑子里飞快地溜了过去,可它迅速的分裂开来,仅仅一瞬间,所有一切都具象化,在这个甚至有些凄凉的夜。

凄凉,本质只是凄凉。

她走得太急,喘气急促。

再拐一个弯就到了,她听到前方不远处,父亲正在告诉儿子:

“那是你董大姨家,你记得吧?你小时候来这儿过暑假,老偷吃人家家里种的甜瓜。人去楼空咯。”

“哎?那我记得这儿有个大水池子呢?我还进去游过泳来着。”

“早干啦。”

父亲用手电朝那边晃晃,干涸的大水池底,泥污里摊着一些死鸡。

小丙夸张地用手捂住鼻子:

“噫,臭死了。”

“是原先淹死的吧。你爸爸我还小的时候,村里有个傻子,养鸡。养也不好好养,老要给鸡洗澡,他自己一年也不洗一次,你说怪不怪。好好的鸡啊,都被他淹死了。”

“所以说,是个傻子嘛。跟电视剧里演的似的,又脏又臭。我还没见过活的傻子呢。”

母亲并没有在听,她陷入自己的幻想里去了,脸上挂上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

早些时候一家人去爬了山,已经累得筋疲力尽,回家途中得知堵车的消息,父亲心里不痛快,状如噎了一口吐不出的痰,于是又为了陈芝麻烂谷子狠狠吵了一架,吵得死气沉沉,小轿车开起来像在开灵车。

小甲神情潇洒,步履轻快,时不时拿起单反照一张相片。闪光灯竖起,啪嚓,啪嚓。

四人前前后后到了屋子,所幸水电还没完全停。连水电局都忘了这块地方。

说来也怪,村子里最后十来位老人,在下过第一场秋雨的一个星期内,纷纷前后脚归了西,子女漠然的来收拾好后事,就再去预备自己的后事。小丙的奶奶是队伍中最后一位,送走了老姐妹兄弟,也预料到了自己的大限将至。头一天晚上给独子打了电话,第二天小丙父亲赶到,小丙奶奶穿戴整齐躺在床上,僵硬的脸却是笑眯眯的,宛如菩萨。

打开了门,屋子很宽敞,天花板低至头顶。客厅里杂物都收拾干净了,徒留一些木头家具,白墙四面糊着报纸和领袖像,领袖像正对面安置一方关老爷,还是小丙爸爸经商时带来的——当时他自己家里,每个屋子都要安置一尊红光闪闪的关老爷。

母亲也看到了那尊关老爷。那时候他们刚结婚,对一切都充满干劲,关老爷带来一个小丙,却并没有带来一点儿财富,饶是家里摆满关老爷也无济于事。最后还是母亲把他们拆掉,父亲皱着眉头在一边看着。

当时他说:

“拆掉一尊,记得心里得喊一声,关老爷见谅,关老爷保重,关老爷——关老爷啊,你他妈的,一点也不灵。”

面前这一尊关老爷,积了厚厚一层灰。小丙摁摁开关,身边的小红灯也不亮了。他嘟哝一声,自去找乐子了。小甲走过来,对准关老爷拍了一张照片。一副满意的样子。

母亲在沙发上坐下,按摩着自己硬梆梆的小腿肚。鞋子不大合脚,后跟处磨了一个小水泡,不过比起在一众鲜艳冲锋服大妈里鹤立鸡群的快感,这算不得什么。她偷偷瞟着小甲,坐直了自己的后背。

夜已经很深了,四人前后快速冲了个冷水澡,母亲本来嫌凉,可也硬要忍着哆嗦冲了个仔细。没有什么换洗衣服,父亲分配好房间,四人自去休息了。母亲还想上前和儿子聊聊,父亲没等她开口,就很不客气地低声将她赶出屋子去:

“死黄脸婆,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别让我半夜再对着你这张黄脸了,吓也要被吓死。去去去,我今天和儿子要好好聊聊。自从他住宿舍,我们都好长时间没聊天了。”

儿子正在从奶奶的柜子里找床单,奶奶是爱干净的人,父亲知道,家里那个柜子角落里一一定放着床单棉被,儿子正兴致勃勃铺着,对上头的陈旧花纹十分好奇,也对那股扑鼻的樟脑丸味道皱起眉头。

“爸,快来呀,你瞧这个。”

他打开一个抽屉,抽出一条长长的月经带。

父亲回头一看,赶忙去制止这个东翻西翻的调皮孩子。他顺手关上了门。

母亲有点艳羡地听了一会儿里面的吵闹声,吵闹声又渐渐变成谈笑声,热热闹闹的。

她理理自己颈上的丝巾。走到靠门口的那间客房里。

靠里那间住的是小甲,快快乐乐的年轻的小甲。

她脱下外套沉默着在床沿上坐了好一会儿,冰冷的空气包裹了她,她浑然不觉,心下一团乱麻。鞋跟无意识的轻磨着水泥地面,嚓,嚓,嚓。

主卧室里,传来儿子的高亢的笑声,和他父亲的低沉的笑声。

这一笑,使她心里的什么东西猛然的松动了,好像巨石投入深水里,激起千层的浪。

她走出去,轻敲小甲的门。

小甲打开了,他一副睡容,眉眼仍是快乐的皱起,这大约是一个喜欢笑的孩子。

“怎么了阿姨?”

“我那间屋里有老鼠,要不,咱们换个房间吧。我这个老阿姨是太怕老鼠了,要得心脏病的,你一个男孩子,大概不会怕老鼠吧?”

小甲睁大了眼睛:

“瞧您说的,男子汉大丈夫,我怎么会怕老鼠啊。”

“那就麻烦你了。”

“没关系的阿姨,不麻烦。”

“打扰你休息了哦。”

“不会的阿姨,您睡得好就行,您早点休息。”

小甲一口一个阿姨,很快地整理好了他的物件,他抱起这堆东西,走进了靠门口的母亲的房间。

一切都极为安静地完成了,好像一场梦。母亲是刻意小声说话,小甲睡得糊里糊涂的,也好像做贼一样小声起来。

母亲深吸一口气,就在这时,对面房间里又传来一阵笑声,他们笑的那么开心,那么洪亮,笑成一条长江,笑成一片大海,他们有说不完的话,他们不需要第三个人插嘴,尽可以说上一辈子了,也许还在笑她呢,她的愚蠢,她的爱慕虚荣,她的自以为是,她的懦弱无能。

但他们不笑她坏,他们不知道她这么坏,但她知道他们不这么坏,他们只是慢慢的忘掉自己了,不需要自己了,自己变成墙上积灰的关老爷,带来了小丙以后,就变成了一个象征,接着连象征也不是,总会被拆掉的,更大的可能性是被遗忘——就像面前这尊在黑暗中怎么也亮不起来的关老爷一样。

她试着去按,是真的不亮。

笑声充盈整个宇宙,无忧无虑,痛痛快快。

她感觉自己要被逼疯了,像被压在铜钟里的老鼠,嗡嗡嗡,不得翻身。她死死咬牙。轻手轻脚打开门口那间客房的门。

小甲啊小甲,你为什么不锁门呢。

她挣扎在这钟声里,动弹不得,时时刻刻都在后悔着,她在巨大的反胃感里挣扎着向前。

到最后了,她看清了小甲平缓的面容,她能数清他的睫毛。

他的嘴唇蠕动了一下,她心惊肉跳聆听。

他小声的梦呓:

“妈妈。”

她的心一瞬间蔫了,烫伤一样的疼,连带着腿也发软。她跪倒在地。

她的劣质玉手镯磕在地上,碎成无数,映出窗里投进的皎洁月光,在一片寂静里发出足以吵醒他的巨响,他错愕的睁开眼睛,还在困难的辨认自己的所在之处,以及面前这个泪流不止的苍老女人。

她慌了,在他惊讶的喊叫出声以前,她拼命盖过他,喊破嗓子,无比凄厉,把一生的力气都耗尽了:

“救命啊——非礼啊——强奸啦——杀人啦——儿子啊——老公——”

门迅速被撞开,门外的两个男人冲进来,父亲抱住她,儿子打开灯,三步并作两步过来,把小甲打倒在地。

她从这两个人的脸上再一次看到了深深镌刻其上的血浓于水,于是心满意足地嚎哭起来。

图片发自简书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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