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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名称: 抚剑独行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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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一个乡下少年到黄浦江上找“绿”

抚剑独行游  · 简书  ·  · 2018-09-02 12:49

文/ 吴立群

对比百年前我的同乡潘汉年闯荡上海滩,我在升高二的暑假里“闯上海”的经历,简直如微尘般不足道,顶多是鸟儿在黑夜里的一次惊飞。但是对于正在上海读大学、除了拉杆箱外就连几双鞋子都要“快递”的儿子来说,这或许堪称壮举。

1960年,迫于生计,襁褓中的老三舅舅被送给上海川沙县东海边某农户做儿子。意想不到的是,他不仅得了活路,而且长大后有了出息。1988年我去找他时,30岁不到的他已经当了多年大队书记。老实巴交的父母希望通过这次投亲,请他卖掉些茶叶补贴家用。在农民眼里,大队书记俨然是很了不起的人。我所在的村里唯一的企业——石英砂矿就是当时的大队书记创办的,为此,他在村上一直享有崇高威望。

之前的暑假里,我参与了制造石英砂的第一道工序——采石。经过爆破,上亿年的天目山余脉岩体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岩石被顺着肌理一块块撬动、剥离。接着,在漫天飞尘中,在无休止的轰鸣中,无论岩石如何疯狂对抗,碾石机的肆虐最终令它粉身碎骨,变成无声的砂粒。涅槃后,石英砂任由手扶拖拉机运抵宜兴市张渚镇西河码头。从此,它们就要告别满山松树与满目田园,流向都市繁华,在一幢幢高楼大厦、一条条通衢大道中重新安家。

麻袋装满石英砂,简易包装的茶叶也被装进了粗笨的麻袋,两麻袋满满当当,总重80多斤。父母的意思是让我跟船走,但船老大一口回绝:要走几天几夜的,这么热的天,肯定吃不消。现在想来,父母实在想得太简单了。走南闯北的船老大建议我过两天乘汽车去上海,到宁国码头找他,他要在那里等好几天才能卸货。那时,手机闻所未闻,而我从未到过县城,也不问问宁国码头与西河码头有啥区别,脑筋里的反应,无非是河埠头的水泥船会多些。我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懵懂中,经过大半天颠簸,我抵达了上海(共和兴路长途汽车站),和石英砂殊途同归。一下车,眼前的街景、人样、口音已迥异于张渚,我仿佛是被蒙面带入完全陌生的世界。

路在嘴上。这是出门前妈妈为我配备的唯一必需品。经询问,我又搭乘长途汽车至川沙县城,再经祝塘线到施湾公社。这时天已暗下来,我一路步行,打听,问询著名的“杨某某”家住哪里。一个多小时后,昏暗中,我来到一片水泥场地。矮小的方桌旁,一名妇女正在喂一个男孩吃饭。猛听我的问询后,她惊讶极了——她压根不会想得到,会有这么一个黑矮瘦小的小亲戚,路途遥遥奔来这个陌生的海滨小村来找舅舅和她。她也一定猜想不出,我此行带有重要任务。

舅舅很忙,他几乎每天吃完早饭就出门,且要在我入睡后才回家。到了约定的日期,我便独自去找宁国码头。

暂别东海岸,我从十六浦码头乘轮渡来到浦西。我傻眼了,哪里有什么码头啊?黄浦江沿岸,工厂和各种堆场一家挨着一家,而且都有围墙,根本没有西河码头常见的水泥船横揽松扣的景象。中午毒辣的太阳下,城里人似乎集体隐身,无处问询。

我焦急地寻找,翻越一道道围墙,像流浪者一样游走在黄浦江西岸,两只眼睛像雷达一样搜索江面。我发现,黄浦江有着我从未想象过的宽阔,至少有我所见的最宽河面的十倍。而且,那些内河里向来昂首挺胸、目空一切的货船,都不是直接抵岸边停靠的,几十米外,它们五六条一组,像木筏一样并列着,小心翼翼地依偎在一条大船旁。这使我想起了电影里的景象:旧时乡下人进城,因不敢直接敲富贵人家的门,只好远远地躲在墙根下候着,看有无人员进出。滔滔江水中,这些小货船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被吞没。

水面在脚下极低的位置,站在钢筋混凝土江岸上,我仿佛站在高楼之巅,一览众船小。但我无心欣赏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的奇异江景和都市繁华,只是一心寻找水泥船篷顶上那一块绿色的拱形石棉瓦,那是船老大和我约定的唯一线索。

可是,纵然一道道翻墙,几个小时过去了,始终寻之不见。此时的我又饥又渴,浑身脏兮兮,彻底失望了。心想,许是第一次如此远行,注定不会轻易成功,更何况是闯荡大上海!我开始安慰自己,但仍然懊恼不已,游荡着,不忍离去,却又只好离去……

蓦地,一点绿意飘然入眼!

它是精致世界里,那流动的黄绸上一块尽显粗俗的石棉瓦(连同水泥船),是宽阔浦江和繁华都市中若隐若现、极其渺小的一抹绿意,但它轰地一下燃起了我的全部希望和热情。我几乎喜极而泣!

呼喊,声嘶力竭。船老大终于听到了。顺着他哑语般的指点,我又是第一次惊讶地通过挂在江岸上的铁链软梯上了船。不,是下了船。我一路跳跃,在船上,又在江上。

到砂船上时,只见船老大正在烧下午当点心吃的粥。一屁股坐下来时,我突然觉得黄浦江竟然和家乡的西河一样亲切,一样俯首可掬:她的颜色,和日夜接纳石英砂(黄石)矿废水以及山洪的西河一样浑黄,一样熟悉;她的宽阔,成了一种宽容,大度地接受一名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无知小孩,就像日夜接纳众多进进出出的船只;她用无言的智慧提示一个小孩生活的艰难和艺术,并且开启了他对后来的人生的想象。我明白了,这大概就是一些人叫它做“母亲河”的缘故吧——我的母亲也是如此糊涂,或者淡定。

船老大和我一起,分两次把跟船来的茶叶抬到软梯下。他助我把麻袋扛上肩,我顺着软梯,直上地面。扛第二袋时,我已很有经验了。船老大的使命完成了,剩下的路只有靠我自己,那又将是一段多么无助、多么难忘的“陈奂生上城记”啊……

那次“闯上海”所付出的经济成本,比起今天的城市父母为培养孩子所作的投资,简直微不足道。我所得的利润,与我这个从小在农村长大的孩子的人生体验与收获相比,则是有限比之无限,否则,光那一点钱,一定不足以令我对整个事件乃至一些细节,在事隔整整30年后记忆犹新,也不值得我为之记述一二。之所以怀念那次有点不堪回首的往事,实在是因为我想到这是所受的教育中最好的部分之一。初涉上海滩,并没有引导我后来成为一名出色的商人,但显然,它让我顺着人生蜿蜒的河道而行,尝试迈步,做敢于闯荡未知世界的无畏者,直面棘手问题的坚韧者,感触人生的思考者。正像美国作家梭罗说的:我们应该从远方,从奇遇、危险和每天的新发现中,带着新经验、新气质回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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