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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交流(3):隔代相望与向古而治

萃丰  · 简书  ·  · 2018-01-24 11:41

中国哲学思潮的运动中,素有周期而反动者:孔子视周“礼坏乐崩”而向往“三代之治”;两汉经学重返经典;宋明理学视汉唐无儒,直承孔孟;到了清代,又掉了个头,离宋学而返汉学。

对于此,一直想写篇小文略论之。这种“隔代相望”的思潮回归,我姑且称其为“向古而治”。用词乖张,且勿介怀。

一、孔子的“礼坏乐崩”与“三代之治”

孔子(前551-前479年)基本上认定周朝是一个失秩的时代:人心不古,民生凋敝。他说:

孔子谓(鲁国大夫)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熟不可忍也?”

——《论语》

“八佾之舞”是专属于周天子的礼仪,而鲁国的大夫季氏竟然在自己的家里演奏之。所以孔子谓之“是可忍也,熟不可忍”。之所以不可忍者,乃是因孔子心中但见伦理失秩而痛心疾首。那么孔子心中的理想之治是什么呢?孔子说:

大道之行也,与三代之英,(孔)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

——《论语》

由此,孔子心目中的治世就是尧、舜、禹时期的圣古“三代之治”:孔子为没有生活在那个年代而感到遗憾,但他并未气馁,而是致力于在当下恢复三代之治(“有志焉”)。孔子说“丘未之逮也”,大抵是表达了心中那种希望与三代圣贤风云际会的想法。

从孔子发端的这个“三代之治”,自此就成为儒家的终极理想。其实,宋明理学表面上要直承孔孟,内心念兹在兹的仍然是那个“三代之治”,朱熹(1130-1200年)把理学的目标就说成是“欲复二帝(炎、黄)三代(尧、舜、禹)”。那么,儒家视为终极理想的那个“三代之治”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宋代学者李覯(1009-1059年)的话或许可以回答:

昔三代之人,自非大顽顿,尽可以为君子。何者?仁义礼乐之教,侵淫于下,自乡徂国则皆有学;师必贤,友必善,所以养耳目鼻口百体之具,莫非至正也。

——李觏《盱江集》

在儒家知识分子那里,“三代之治”就是一个“仁义礼乐之教,侵淫于下,自乡徂国则皆有学”的理想时代。“师必贤,友必善”而“至正也”。大抵,儒家心中的那个治世是国正于上,教行于下,而政通人和的时代。

这是儒家思想潮流运动中,我观察到的第一个思想的回归。这种“托古明志”的思想活动,我们在后期儒家知识分子中也时常可以发现端倪一二。孔子的这个视周“礼坏乐崩”,而向往“三代之治”的思想,大抵是儒家这种周期性回归思潮的肇始。

二、宋明理学,弃汉唐经学,直承孔孟

1、宋明视汉唐无儒

宋明理学的一大特征,是对汉唐主流经学的反动。经学的主要研究方法是字词上的训诂考证,以此来发现字里行间的“微言大义”,从而“由经穷理”。训诂的技巧多为后人所用,如魏晋南北朝很多佛教经典的翻译,用了“格义”的手法(利用已有的儒家、道家的术语来阐述佛经),这可以算是一种高级的训诂。但是,训诂的技巧却不是宋明理学家发展学术的主流手段,这一阶段的儒学家崇尚纯碎思维层面的活动,称之为“义理之学”或“德性之知”。并且,宋明理学家普遍认为“德性之知不假于见闻”,因此是有些鄙视训诂这种技术流的工作的。

汉代学者治经的“训诂之学”本质上就是咬文嚼字,十分琐碎而枯燥。而且因为年代久远,这种咬文嚼字常常失去原来的含义,常常又为妄人矫揉造作,贻害大方。宋明理学的主流,是不承认汉唐经学的价值的。余英时(1930-至今)说:“向往三代,轻视汉、唐,这本是宋儒的共同意见”(余英时《朱熹的历史世界》)。

宋朝学者陈亮(1143-1194年)说“本朝以儒立国,而儒道之振独优于前代”。而在主流的程朱系,兹以二程(程颢、程颐)为例:

孔子没,曾子之道日益光大;孔子没,传孔子之道者,曾子而已;曾子传之子思,子思传之孟子,孟子死,不得其传,至孟子而圣人之道益尊。

——《二程集》

三代之治顺理,两汉以下皆把持天下

——《河南程氏遗书》

如此:二程认为,圣人之道由孔子传曾子,曾子传子思,子思传孟子后大道不传。言下之意:汉唐上千年历史当中,无得而传圣人之道者!所以二程说,“三代之治”的这种“良治”从两汉以来就没有了,而变成了“把持天下”的“恶治”。二程所说的这种“把持天下”,大概就是在抱怨两汉经学大宗董仲舒(前179-前104年)发扬的那套“天人感应”学说和政治结合太过于紧密。

朱熹的意思也大致如此。他甚至说:孟子之后上千年里,圣贤之道没有一天得行于天地之间,直到北宋二程子重新发明,才使得圣道为继。朱熹学术上师承二程,他这样说当然有尊师而重道的意味在里面,以此来发扬他的“道统”说。在朱熹那里,汉唐所谓的儒学大家的学说俨然说梦。在另一些场合,朱子的立场稍有缓和,说汉唐诸儒中只有个韩愈(768-824年)还勉强说的过去。见于:

千五百年间......尧、舜、三王、周公、孔子所传之道,未尝一日得行于天地之间

——《朱子文集》

此道更前后圣贤,其说始备。自尧舜以下,若不生个孔子,后人去何处讨分晓?孔子后若无个孟子,也未有分晓。孟子后数千载,乃始得程先生兄弟发眀此理。今看来汉唐以下诸儒说道理见在史策者,便直是说梦!只有个韩文公(韩愈)依稀说得畧似耳。

——《朱子语类》

不过有意思的是,朱子口中汉唐诸儒中还勉强说得过去的韩愈,对汉唐的学术(“道”)传承,也是大不满。他说:

曰:“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

——韩愈《原道》

韩愈以为:圣人之道,以孔子为枢纽,上承三代(尧、舜、禹)之学,下传孟子。孟子死后,大道不传。在这套体系中,韩愈只字未提汉唐诸儒,不满之意蕴含其中。

综上:无论是朱熹的“欲复二帝(炎、黄)三代(尧、舜、禹),已自胜如唐人”,还是陈亮的“本朝.....儒道之振独优于前代”,在宋代儒学大宗那里,超越前代欲直承孔孟的意图十分明显。

2、宋明理学直承孔孟之学

在前引的朱熹语中,他说“孟子后数千载,乃始得程先生兄弟发眀此理”。朱熹的逻辑说的很明白:宋明理学迹于二程的洛学,洛学与之前的汉唐儒学是没有血缘上的继承关系的,而是因二程兄弟重新“发明”大道,隔空直承孔孟。这是跨越千年的神通啊!

宋明理学之间的元代学者大抵持相同意见。如欧阳玄(1283-1358年)在《许(衡)先生神道碑》中说:

臣观三代而下,汉、唐君臣未闻以道统系之者。当时儒家或知足与知,仁未足与居也。宋濂(指周敦颐)、洛(洛学,主要指二程)数公克续斯道,然未尝有得君者。

——欧阳玄《许先生神道碑》

这位元代学者与宋代学者看法相仿,以为:汉唐儒学未有能够继承“道统”者,即使当时的大儒也守不住“道统”。一直到宋代,濂学和洛学才重新接上了三代的“道统”。元代学者以为,宋明理学源于周敦颐的濂学,和二程的洛学“克续斯(圣人之)道”。这一说法与朱熹说二程兄弟“发明此理”意旨相投,说的都是宋学与汉唐的学问没有血缘关系,是向上直承孔孟的。

而在陆王心学这个体系,也是大抵瞧不上汉唐儒学的。刘宗周(1578-1645年)是明代心学除王阳明外的另一座高峰,他说到:

呜呼!古之为儒者,孔、孟而已,一传而为程朱再传而为阳明子

——《刘蕺山先生遗集》

刘宗周看来,圣人之道是由孔孟一传程朱,再传阳明,也是没有通过汉通儒学家的中继的。

如此:我们可以说,宋明理学是对汉唐儒学的反动,而欲直承孔孟。这,是中国思想史上的另一次“隔代相望”和“向古而治”。

三、清代朴学的向古而治

清代学者发起了那场被称为“汉宋之争”的思想论战,论战中的主流是要彻底否定宋明理学(宋学),而重新回归汉学的。余英时说,清代的“汉宋之争”是儒家思想“尊德性”和“道问学”两端重新颠倒所致,是要从宋明理学家极端重视的“尊德性”一端,回到两汉经学家重视的“道问学”这一端。

是的。我们也看到,清学否定宋明理学,而欲回归汉学的意图十分明显。这一部分,我前几天写了另一篇文章来说这个事情。详见《重读经典|从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和<中国哲学简史>说起》。

关于清代学者,否定宋明理学而向汉学回归的思潮,证据很多。如凌廷堪(1757-1809年)说:

古学之兴也,顾氏(顾炎武)始开其端。河洛矫诬,至胡氏(指胡渭)而绌。中西推步,至梅氏(指梅文鼎)而精。力攻古文者,阎氏(指阎若璩)也。专言汉儒《易》者,惠氏(指惠栋)也。凡此皆千余年不传之绝学,及戴氏(戴震)出而集其成焉。

——凌廷堪《校礼堂集》

凌廷堪口中说清代学者的训诂考证之学,为“千余年不传之绝学”。之前,宋明理学家也说汉唐的“千五百间......(圣人之道)未尝一日得行于天地之间”。这两者竟然是相同的口吻!就像宋明理学家否定汉唐儒学与宋明理学之间的血缘关系一样,清代学者也断用这种口吻否定了宋明理学与清学之间的血缘关系。

江潘(1761-1830年)也说:

经术一坏于东西晋之清谈,再坏于南北宋之道学(宋明理学),元、明以来,此道益晦。至本朝,三惠(指惠周惕 、惠士奇、惠栋)之学,盛于吴中;江永、戴震诸君,继起于歙。从此汉学昌明,千载沉霾,一朝复旦

——江潘《汉学师承记》

在江潘看来,经术(治经之学)自两汉以后,经南北宋和元、明的断送,就越发隐晦(“此道益晦”),直到本朝三惠重新发现,才使得“汉学昌明”。回过头去看看,江潘的这句“(经术)千载沉霾,一朝复旦”,和朱熹说圣人之道在“孟子后数千载,乃始得程先生兄弟发眀此理”是不是又是意旨相投呢?

专注于《易》的惠栋(1697-1758年)是清代考据学代表。清人钱大昕(1728-1804年)这样评价他:

年五十后专心经术,尤邃于《易》谓“宣尼作《十翼》,其微言大义,七十子之徒相传至汉,犹有存者。自王弼兴而汉学亡,幸传其略于李鼎祚集解中,精研三十年,引伸触类,始得贯通其旨。

——钱大昕《 惠先生栋传

惠栋认为,孔子的微言大义藏于《易》当中,经由门人(“七十子之徒”)传承到汉代,到了魏晋玄学兴起(王弼)而汉学衰亡,大道失传。不过,得幸于其中的大义“略”藏于唐代经学家李鼎祚(生卒年不详)的《周易集解》当中。钱大昕说惠栋“精研三十年,引伸触类,始得贯通其旨”。这样一来,钱大昕认为惠栋的学问得益于汉唐的经师们的,和宋明理学家是没有关系的!

反对宋学最为严厉的毛奇龄(1623-1716年)则说:

王弼(魏晋玄学家)后起,尽扫诸前儒所说,而更以清淡......而嗣此失学之徒,便于饰陋,悉屏绝汉学,专宗(王)弼说......延至赵宋,则仅晓王学,而不识汉学

——毛奇龄《推易始末》

毛奇龄认为,魏晋玄学兴起之后,以“清谈”代替了经术。后人遂“悉屏绝汉学,专宗(王)弼说”。到了宋代,人们就只知道王学(魏晋玄学),而不知道汉学了。在毛奇龄那里,宋明理学是与魏晋玄学一脉相承的,都是专于清谈不经于时务的。

最后,以阮元为《汉学师承记》所作的序言来总结清代学者关于清学直承汉学思想的总结:

读此可知汉世儒林家法之承授,国朝学者经学之渊源。

——阮元《国朝汉学师承记序》

四、最后

中国学术思潮当中的周期反动是一个很大的问题。权以小文抛砖引玉、接引大方。


初于2018年1月20日。

改于2018年1月21日。

再改于2018年1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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