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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杀人犯侄子弄丢了

巡警弹指  · 简书  ·  · 2018-12-16 21:14

我把杀人犯侄子弄丢了

 我叫纪海,曾经是一名人民警察,有组织守纪律。年轻那会,白天夜里都在做梦,脑海里始终有个英雄,可母亲告诉我,英雄不是靠做梦得来的。我现在是个自由的人,没组织没纪律,经常被困在荒野里忍饥挨饿。当我吃饱的时候,睡眠棒极了,倒头便睡,无论躺在草垛还是床上。现在我终于弄明白了,那些让人抓心挠肝的梦想,饿的时候才会出现。所以我现在依然经常吃不饱,为了梦想,也为了天上的那一轮皓月......


                      一

皓月是一个人的名字,那一年住在街边子的平安村里,据说出生的时候脐带缠脖,乱了方寸的接生婆虽然保住了孩子的小命,可皓月的亲娘终因大流血,死在了去医院的马爬犁上。后来文盲加酒魔子的父亲不知请了何方神圣,竟给孩子起了这么一个富有诗意的名字。可当年的小皓月一点都不诗意,村里人只记得瘦瘦小小的样子,大鼻涕邋遢终日惹是生非。

三岁的时候一手拉扯皓月的奶奶也撒手人寰。从此小皓月和酒魔子父亲便成了村子里的两朵奇葩。每到傍晚玉米秸子燃起的炊烟包裹了整个村子的时候,皓月家的土屋里便会传出酒魔子管教儿子的吼叫声,这几乎成了那些年平安村夜里固有的曲目。只是后来随着皓月的不断长大,酒魔子的吼声终于演变成了一个人的哀嚎。靠村里人接济勉强读完小学的皓月,最终成了学校不要社会不管的二溜子。村里人干脆封了小皓月一个“流氓无产者”的称号。老人们每每瞧见皓月便会叹息,哎,这是祖上缺了八辈子德,你瞅瞅把个小嘎子造的没个孩子样,再不管教将来一定惹出大乱子!可皓月并不以为然,依然我行我素,甚至会冲着那些老人把一张乳臭未干的嫩脸弄得狰狞可怖。

善良淳朴的村里人私底下也会可怜这孩子命不好,都不去和这爷俩计较。大伙总盼着皓月再长大些懂事了就会慢慢改好。可村里人的宽容非但没能换来皓月的丝毫转变,还越发的蹬鼻子上脸。终日游手好闲的皓月,竟干起了偷鸡摸狗的勾当。茶余饭后皓月的那些未经考量的罪状,便会在村口大榆树下先被汇总,继而又被四散开来。张三家的老母鸡丢了,李四家的鸭子又少了一只,王二麻子家的大黄狗不见了。很多村里人都被这个“流氓无产者”折腾的得了怪病,一提起皓月便会气的牙根痛,恨得咬牙切齿“这小子,早晚得蹲笆篱子!”……

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的一个冬天,几场大雪过后整个大地都被寒冷和冰雪密封的严丝合缝。煤烟和苞米秸子形成的雾霭在小城的低空盘旋。终日不断的小风夹杂着细小的雪粒子,打在人的脸上就像挨了针扎——“吱吱疼!”,那可不是大家闺秀的绣花针,而是旧时乡下女人用来捺鞋底子的锥子。东北人讲话,那时的冬天“嘎嘎冷!”。无精打采的日头直到中午才勉强冲破那层雾霭,不过几乎是还没来得及喘息就又落山了。这个时候,如果不是为了讨生活必须外出的话,我想谁也不会舍得离开温暖的房间。

与城里人上下班的作息时间不同,每到这个时候,平安村老少爷们的心情就会慢慢变好,丰收之后终于迎来了他们的好光景。“猫冬”便成了这个并不发达的东北小城里农民们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先甭管苞米、黄豆打了多少卖了啥价钱,也不去追究上一年的贷款究竟还上了多少。那真是小桌一放啥事都忘,一玩一宿贼拉得儿劲!扑克、麻将在方圆百十户的小屯子里几乎天天是声声入耳。听老人们说,东北农村的年儿从一上冻便开始了。冬子月成局,腊月便到了第一个高潮,接下来就折腾的更欢了。俗话说,打正月,闹二月,哩哩啦啦到三月。不知道从何年何月开始,东北农村的年味从来就没离开过麻将桌、牌九局,还有那老娘们看小牌的热炕头。

一个雪后寒冷的晚上,天还没大黑,扁担沟似的上玄月便稀里糊涂地掉到了屯西头的土坡子下。在大榆树下的老赵家小铺,劈哩啪啦的麻将声像过年的爆竹,三桌麻将挤在外屋新接的偏厦子里,每桌麻将的四周都围了一圈敖红的眼睛。那些牌桌上的对手,打着哈气吐着痰,呲着板牙,骂骂咧咧,像一群杀红了眼的斗鸡,蓬头垢面不修边幅,也不知道这麻将究竟打了多久,无论男女嘴里几乎都叼着各式的烟卷子,屋里青烟缭绕。如果此时有个南方的斯文人进了这小屋,一定以为掉进了“座山雕”的胡子窝。此时小小的麻将桌便成了东北人的舞台,那些粗犷和俗气,在这亚布力烟叶子的包裹下竟然显得格外真实而生动…….

偏厦子的里间是屯子唯一的食杂店,夏天新换了钢窗和紫红色的地砖,村里人有事没事都喜欢到这里站会,谁家有个什么大事小情便传开了,皓月的那些“光荣”履历多半也是始发于此。小卖部的主人赵老二是屯子的治保,年轻时也不是善茬,十里八乡打架出了名。后来赵老二的老叔在城里工商局当了局长,改邪归正的赵老二便开起了这家小卖店,后来还当上了村里的治保,谁家闹个矛盾吵个架,赵老二嗷唠一嗓子准没事了。派出所还给赵老二封了个“社会治安综合治理的先进个人”。“流氓无产者”皓月不听村长的,还就偏偏听这赵老二的。 

皓月那一晚也没闲着,不知从那里掏腾来三百块钱,这会手里正攥着那三张百元大钞和赵老二的妻侄黑孩在长条椅子上“单爬”呢。“单爬”就是两个人一对一的较量,怎么个赌法,规矩在两个人讲。这晚上两个人玩的是“炸金花”,一人发三张扑克牌,从“爆子”、“顺子”到“清一色”,一块钱底,五块钱最大,十块钱看。两个人你来我往,折腾了两个小时也没分出个大输赢,看热闹的一群小嘎子都觉得无趣,这局儿眼瞅着就要散了。皓月无精打采地摸起刚发的三张牌,这一瞅不打紧,三张4,皓月布满血丝的眼珠子立马瞪的溜圆,脖子上的青筋也胀的吓人,起“暴子”了谁还能坐的住。皓月撸胳膊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先前正要散去的小嘎子们也重新围拢过来。黑孩并不以为然,慢条斯理地跟着皓月下注,眼瞅着皓月没钱了,可黑孩依然没有看牌的意思。黄豆大的汗珠子开始从额头上渗出来,皓月把手上的最后一张大钞毫不迟疑地扔进了钱堆里。

“二叔,借我一千块钱,给你一毛利!”皓月一手死死地按住那三张“4”,一手胡乱地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珠子,来不及抬头便冲着赵老二喊,那喊声底气十足,像一个胜券在握的将军就要发起最后决战的命令。此刻赵老二正盘腿坐在货架子旁边的小炕上,一粒抛在半空的油炸花生米打了几个滚,被下面的一张肥嘴准确地接住,牙齿肆虐发出“嘎嘣嘎嘣”的脆响,紧接着便是大哈啤在喉管里“咕隆”“咕隆”地咆哮。看赵老二没应声,皓月脸色惨白,浑身像是生出一万条小虫抓心挠肝,眼泪都要下来了。“二叔,求你先别喝了,借我一千块钱,我给你打二百,不,三百块钱堆!求你了二叔!”先前的命令终于变成了哀求。“小犊子!输了看我不要你肋巴扇!”赵老二正从内衣口袋里往外掏钱,黑孩大摇大摆地站起来,“二姑父,别掏了,那一千块钱就算侄子过年孝敬你和二姑的”。

黑孩不慌不忙地用手将椅子上的钱堆往回搂,小嘎子们伸长了脖子“啥牌,啥牌!”皓月腾地站到了椅子上,黏在一起的头发几乎根根直立“操!我暴子4,不信你能赢了我!玩赖老子和你拼命!”。黑孩轻蔑地动了动嘴角,梗着脖子“完犊子!瞅你那点出息,操,下次没资格跟老子单爬!”黑孩一扬胳膊把攥在手里的三张牌往柜台上一扔,随后便把椅子上的钱胡乱的揣在了裤兜里。“暴子J!”小嘎子们起着哄一起追着黑孩。

皓月两手空空地瘫软在长条椅子里,先前惨白的脸,此刻和没刮大白的西山墙一个颜色,额头上冒着冷汗,整张脸是抽吧着的,看不出一点年轻的气息,像个刚刚缓了霜的冻梨蛋子。“二姑父,小嘎子一人一包方便面,要油炸的!”黑孩的一张娃娃脸鼓鼓溜溜,像是春天白里透粉的桃子,一点也不黑。领了方便面的一群半大小子和黑孩一哄而散。“记住了,小犊子,欠我一千块钱啊!”赵老二一仰脖,第五瓶大哈啤也见了底。

“去你妈的!谁欠你一千块钱!”缓过神的皓月一咕噜爬起来追出了屋,新换的铁皮防盗门被摔的山响。正在起啤酒的赵老二愣在那里,这个村里最牛逼的人物似乎嗅到了一股不祥的味道……是榨菜丝馊了还是油炸花生米过期了?赵老二感到这第六瓶大哈啤喝的不顺溜……皓月这小犊子竟然敢骂我?他哪来的胆子?黑孩呢?一想到黑孩赵老二突然打了个哆嗦,啤酒不凉,根本就没冰镇,又一个哆嗦,那彻骨的寒意正顺着赵老二的后脊梁往头顶上窜……“大娟子!别他妈玩了,快找找黑孩去!皓月这小犊子输急眼了不会找黑孩拼命吧!?”赵老二的破锣嗓子一开腔,偏厦子那头的老婆也不示弱“成天就知道灌尿水子,我这都上听了,能下来嘛,愿意找你去!”……..

皓月追上黑孩是在村西头老李家的板障子边上,当时黑孩正带着那几个半大小子躲在樟子根抽烟。黑孩在县里中学读初二,终日和社会上的小青年混在一起,逃学、打架、泡妞、喝酒,十足的问题少年,小小年纪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在政府上班的父、母一心只为自己的仕途,无暇顾及黑孩,放寒假只好把黑孩送到平安村的二姑家。原本指望在农村关上一段时间煞一煞黑孩的野性,可没曾想黑孩的二姑二姑父,一个赌鬼一个酒鬼外加屯大爷,黑孩在二姑家好的没学会倒学会了赌钱。此刻皓月脸色铁青,喘着粗气,头顶的热气被老李家昏暗的灯火映出狰狞的轮廓。


“我还以为谁来了呢,这不是老子的手下败将大名鼎鼎的皓月嘛,咋地?还想跟老子单爬啊?也不撒泼尿照照自己,就这脑瓜子,在我们学校只佩摘下来当球踢!”黑孩一边说还一边用手猛戳皓月的脑袋。矮了半头的皓月任由那纤细的手指在自己脑门子上不停地敲打,背着光亮,看不清黑孩的面目,只感到眼前这张喋喋不休的大嘴吧似乎正生出无数根长舌头,那些舌头正在肆意舔舐自己的伤口,那伤口早已向外冒着血。

刚刚输掉的那三百块钱是酒魔子老爹起了一个月的大早在民政局软磨硬泡的救济款。可现在,那钱就乖乖地躺在这张大嘴吧下面的裤兜里。酒魔子要是知道皓月偷了钱还把他输掉了,那这个年儿,皓月家的土屋里非得闹出人命不可,不是酒魔子死便是皓月亡。皓月第一次感到恐惧,三百块钱,竟会决定他们爷俩的生死。一念之间皓月似乎长大了不少,他多么希望黑孩饶他一回,让他拿回三百块钱,他可以向他保证以后再不玩了,他甚至可以给他跪下,只要黑孩立刻掏出那三张大钞。“快看呢,傻了!”黑孩一只手拎着皓月的耳朵,由于长时间没有洗澡,耳朵上面已经结了一层灰垢,在老李家昏暗的灯火里,那结了垢的耳朵隐约地映出细小的血管,黑不溜秋还毛得撸的,像倒挂的蝙蝠。

刚才的那一帮半大小子再次围拢过来,他们中的一些人曾经是皓月的小弟儿,可现在他们成了新生的叛徒,他们依附了给他们方便面和烟卷的城里来的男孩。叛徒们哄笑着,完全迎合了黑孩对皓月戏谑。皓月只感到头皮发麻,他想开口反击,他想质问自己的爆子4怎么就那么寸儿碰上了黑孩的爆子J,他怀疑黑孩在牌上做了手脚。可在这个高个子的城里男孩面前,他的傲气和自信似乎完全被西北风给冻僵了,他的无赖和泼皮仅仅只剩下了无知,仅存的那一点智商,似乎也都融化在了卑微里。皓月感到无地自容,他想迅速的逃离,可那三百块钱就像一块巨大的磁铁,他已动弹不得……黑孩的嘴依然在滔滔不绝,翻着花打着滾……“我不服!”皓月那冻僵的舌头终于完成了一次反击!“不服!”“不服!”“不服!”皓月突然找到了感觉,这节奏不需要一点智商,却能制造出最大的杀伤力,黑孩被彻底激怒了!

冲突是恼羞成怒的黑孩引发的,他凭借身高的优势对皓月发起了进攻,两记直拳精准地击中了皓月的腮帮子,没等皓月反应过来,紧接着两记老拳将“流氓无产者”轰倒在了雪窝子里。皓月连滚带爬地往起站,雪灌了一脖筒子。黑孩冲上来用他那双崭新的,只有城里官宦的公子们才穿得起的牛皮短靴子照着皓月的脑袋又是一脚。这一脚黑孩可是使出了吃奶的劲“敢跟老子装流氓!今天就让你知道知道谁是他妈流氓!”牛皮短靴子拉着风、卷着雪花,像一团黑色的闪电,那闪电掠过皓月的脖梗子,腮帮子,最后击中了那只刚刚被拎起过的肮脏的,像蝙蝠翅膀的耳朵。皓月感到刚刚还被冻得发麻、发痛的耳朵,像是突然又被扔进了开水锅里,在一股巨大的热流的包裹下,整个耳朵都在向外迅猛地膨胀。皓月想摸一摸自己的耳朵,他感到那被击中的耳朵已经肿成了大馒头,他开始感到恐惧,他真的怕耳朵胀得太大而突然炸掉了。皓月像一只被掀翻的乌龟,挣扎着好容易翻过身,他跪在雪窝子里,双手插在雪堆上以保证还可以擎起脑袋。在皓月眼前的白色的蒸汽的对面,黑孩插着腿“在我们学校没人敢跟老子叫嚣,你个装逼的屯二迷糊,看今天老子咋收拾你!”先前还在看热闹的这群半大小子,现在只剩下老杜家铁蛋、三老牛家的狗剩还愣在那里。

“服不服?!”黑孩一脚踏在皓月的脑门子上。皓月支撑在雪堆里的胳膊一软,整个脑袋随着胸脯子一起跌落在了雪堆里。皓月勉强把半张脸从雪堆里翻转过来,他看见头顶白色的蒸汽里,黑孩狰狞的大嘴若隐若现。他完全听不到那张大嘴发出的任何声音,他只感到耳朵里似乎有一万只蚊子在嗡嗡乱飞。皓月的耍泼和赖皮在来自城里的问题少年面前,完全落了下风,在冰火两重天的萃取下,皓月似乎弄明白了一些道理,酒魔子父亲的皮带和城里来的牛皮短靴子相比,简直就是在挠痒痒……

皓月的两只棉胶皮鞋也灌满了雪,半截脚脖子就露在外面,破旧的棉夹克原本就小了一圈,黑不溜秋的肚皮硬生生地沓在雪窝子里。眼前的“流氓无产者”浑身打着哆嗦,那只牛皮短靴子像一座大山,牢牢地压在皓月的脑门子上。皓月挣扎着,两只脚在地上来回的胡乱蹬踏,可那两只该死的棉胶皮鞋早已磨去了鞋底的纹路,就像是两只破旧的光板胎在雪地里拼命地打着滑,空耗着能量。“管老子叫声爷爷,老子就饶了你!叫啊!”“快点叫爷爷!”黑孩的那张令屯子人无比喜欢的娃娃脸,此刻正随着牛皮短靴子的碾蹭,变得狰狞扭曲。牛皮短靴子的鞋底像是乡下女人的搓衣板,下面脑门子已经破了皮,似乎就要磨出下面的白骨。“黑孩大哥,求求你了,绕了皓月吧!求求你了!”老杜家铁蛋跑上来抱住黑孩的大腿不停地摇晃。“去你娘的!白他妈给你买好吃的了,分不清自己是哪伙的!”黑孩飞起一脚,枯瘦的铁蛋被射在了老李家板障子上……

皓月终于清醒了,也终于被激怒了!他从雪堆里胡乱地摸到半截板砖,他使劲地向上抛,不偏不倚,这半截板砖击中了黑孩那张扭曲的娃娃脸。黑孩感到门牙有一些松动,嘴唇子在撞击中破了口子,鲜血分成了两叉,一股进了嗓子眼,另一股顺着嘴角向下滴。皓月一咕噜爬起来,他回身向板障子根跑去,他要看看倒在雪窝子里的铁蛋究竟伤到没有。黑孩捂着嘴追了上来,皓月一个趔趄再次摔倒在了雪地上,他刚刚拱起身子,还没来得及站直,黑孩的牛皮靴子就已经重重地踢在了后背上。这一次皓月的整张脸贴在雪地上,这张倒霉的脸带着身体足足向前滑行了2米远。皓月还想挣扎着站起来,可黑孩的屁股已经重重地砸在了身上,大梁骨发出了一声闷响。这一次黑孩的大嘴一直张着,没有任何语言,只是拼命地喘着粗气。

皓月的脑袋被黑孩从背后抓起,又被狠狠地磕在雪地里!雪光四溅的同时,皓月的眼前,那无边的黑暗中出现了无数的金星,那些金星随着脑袋起起伏伏,漫天狂舞。皓月感到窒息,似乎就要濒临死亡,他的那双就要被冻僵的手,开始本能地,胡乱地在身下乱抓,终于,他摸到了那只油腻的木把。那只一直藏在棉裤兜里的剔骨刀的木把。这只生锈的剔骨刀是做屠户的爷爷留下的,虽然早已生了锈,但钢口却是极专业的锰钢。皓月把它一直带在身边,不是为了和别人打架,而是专门为偷鸡摸狗时给那些畜生们放血用的。

剔骨刀只挥舞了两下,第一下从后背向上插,穿过黑孩的羽绒服,挡在了右侧的第五根肋条外。黑孩并没有察觉到皓月手里多了物件,他只感到肋叉子一凉,他抓住脑袋的手并没有撒开,皓月的脑袋继续砸向地面。第二刀更为迅速,这一次皓月持刀的手臂擦着刚刚被踢肿的耳朵向上而去,刀尖躲过黑孩抓着脑袋的手臂,继续向上,在动能的最后极限里,这枚曾经杀了无数牲畜的屠户的匕首,此刻却深深地刺中了城里干部子弟的脖子……

黑孩突然感到脖子一凉,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掐住了,呼吸几乎停顿,紧接着一股血腥像决堤的洪水,嗓子眼顷刻间就被这血腥填塞的满满的,他感到有些缺氧,头晕,乏力。黑孩终于松开了手臂,他还依然骑坐在皓月的身上。脑袋重新获得解放的皓月,手依然攥着那把爷爷留下来的屠户的匕首,他向上一挺后脊梁,黑孩像个玩滑梯的孩子,摇摇晃晃地顺着皓月的后脊梁跌落在了雪地里。在黑孩滑落的轨迹上,一股黑红的液体从黑孩的脖颈处向外喷射,冒着热气,浓郁的血腥迅速弥漫,在无边的黑暗中喷射出了一道更黑暗的抛物线,老李家的板障子上,那道黑红的抛物线留下了一排飞溅的涂鸦。

黑孩仰面朝天,他看到自己眼前的那道黑红的液柱正在不断变矮,一股撕心裂肺的剧痛传遍全身。黑孩的身边,黑红的血液已经完全漏进了雪里,冒着热气,留下了斑驳的一片,像是小孩子刚刚呲过的一滩热尿。黑孩在雪地里做着鱼一样的挣扎,脖子上先前的那道血柱子,现在只剩下了一些热的泡沫。“杀人了!”“杀人了!”铁蛋、狗剩连滚带爬地向村里跑去。皓月踉踉跄跄地消失在了村西头的土坡子下。

夜幕下的小县城,五颜六色的霓虹挂满了主街的电线杆子,这是经济不算景气的小县城里这个冬天新近产生的现代文明。不过这些俗气的亮化工程,并不能引起县城居民的幸福和快乐,据说这些质量极差的霓虹灯,是县长那不学无术的小舅子搞来的,这个尽人皆知的秘密更增加了夜晚外出的人们对于经济困难的抱怨。

不过抱怨归抱怨,毕竟已经临近过年,出夜摊的小贩和逛夜市的百姓并没有被寒冷堵在家里。虽然已经进了三九,可街上反而更加的热闹起来,人们的心情变得不那么压抑。白雪、灯笼映衬着那些冻红了的脸蛋子,东北的小县城里,中国人传统的年味儿应该算是最足的了,不远不近,还有些鞭炮在时断时续的炸响。

我是个喜欢过年的人,非常留恋小时候父母忙年一家人在一起守岁的日子。中专毕业来到这个陌生的县城,阴差阳错的当了一名警察,工作紧张而忙碌,总是让我与家人聚少离多,这让我更加思念亲人,更加盼着回家过年。

那天,我们中队负责110值班备勤,我们驾驶着警车在街上巡逻,看到日渐浓烈的节日气氛,心情变得大好,每个人都显得格外轻松。音乐不紧不慢,思念也生了翅膀,每个人都不说话,每个人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与其说是在巡逻,倒不如说是在浮华和尘嚣中荡涤我们的心灵。

指挥中心突如其来的呼叫竟有些残忍,打破了这难得的沉寂,也破坏了此时此刻的好心情,每个人都从各自的世界里被拉回了现实。不过随后的警情也着实让我们惊出了一身冷汗,平安村刚刚发生了一起杀人案件,指挥中心指令我们迅速出警进行现场的先期处置。

刺耳的警报划破了夜空,也淹没了那些时远时近的鞭炮的炸响。红蓝闪烁的光影掠过街头,那些电线杆子上的霓虹瞬间便黯然失色了……

一户农家小院外,木板幛子和雪地上有大量的喷溅状血迹,雪地里上厮打的痕迹清晰可辨。治保赵老二正指挥着一群年轻的庄稼汉用一块旧门板抬着妻侄往大道上跑,门板上的年轻人面如白雪,手脚和脑袋随着门板的摇晃胡乱摆动,像失去了骨骼的牵引,每一部分都获得了充分的自由。治保年轻的老婆大娟子,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跟在队伍的后面,新买的橘红色大棉袄还没来得及拉上锁链,敞着怀,里面鲜红的羊毛衫的口袋里,几枚温热的骰子也随着那两团肥硕的乳房在上下乱窜。大娟子张着大嘴巴干嚎,两只手张牙舞爪,所有人都在急着往前跑,没有人去理会这个屯子里丰腴犹存的大美人。

淌干了血的黑孩在村口被120医生宣布了死亡,为黑孩准备的担架并没有失去用场,他那年轻的二姑,在麻将场上熬了两宿的治保的老婆大娟子,此刻正翻着白眼吐着白沫被几名赶来的村妇按倒在担架里。屯大爷赵老二立在道边,干咳了几声,随即便撅着屁股,六瓶大哈啤一股脑的泄了出来。赵老二用袖头子胡乱的摸着嘴巴,没嚼烂的榨菜丝还挂在嘴角。

“警察同志,是皓月这小王八犊子干的,警察同志快跟我去他家抓他!”赵老二见到我们之后终于从慌乱中理出了思路。皓月家住在村西头的那片土坡子下面,孤零零的一撮土屋,低矮的烟囱看不出一丝火星,土屋前的雪地里胡乱的踩出了一溜小道,房门半掩,外屋地上的酒瓶子被赵老二踢的叮咚乱滚。

皓月的酒魔子老爹正躺在冰冷的被窝里瞪着一对血眼“咋的?半夜来这么多人,干鸡巴啥!?”“老犊子,快说皓月这小王八犊子呢!”赵老二揪着酒魔子油腻的头发使劲摇晃。我上前把赵老二推开“你是皓月的父亲吧?我们是公安局的,你家皓月刚才回来了吗?”酒魔子摇晃着坐起来,光着脊梁把破棉被围在身上“赵老二我他妈不服你,警察问我好使,你算个鸡巴!”赵老二挥拳往前挣被我们挡在了身后。

“警察兄弟,皓月这小犊子是不是又闯祸了,傍黑时拿走了家里的三百块钱,刚才回家又抢了我五块钱,撂杆子了!去哪了我真他妈不知道!抓到他别忘了把钱给我要回来,是杀是剐随你们便!没钱我明天搞啥买酒”……

刑警、技术勘察现场的时候,我们已经拉上赵老二风驰电掣地朝城里杀去。只揣了5块钱,在这“三九天”的晚上,皓月能躲到哪里去呢?5名菜鸟巡警的意见并不统一,小关主张立刻去金城小区的狂野迪吧,这个县城里最牛的舞厅,是夜晚各路小混混的集散地,大伟和小瑞也支持小关的意见。我倒是认为影剧院楼下的录像厅最靠谱,可只有大果一个人支持我,我们只好直奔狂野迪吧而去。

准确地说,还没等我们的警车停稳,狂野迪吧里就已经炸了营,几个买不起门票冻得哆哆嗦嗦的小混混向舞厅里通风报了信“警察来了!”。那个年代,每个出来混社会的小流氓几乎都有案底,打仗斗殴就像喝水吃饭。那时的警察也特牛!小混混见了没有不跑路的。记得当时狂野迪吧的整个大厅里乌烟瘴气,啤酒、香槟、汗臭和劣质香水混杂在一起,昏暗的灯光勉强还能看出些人形,疯狂摇摆的射灯晃过之处,每一张脸都苍白扭曲。刚刚还摇头扭屁股的一群形似僵尸的男女此刻竟乱做了一团,落在后边的赵老二直接被人群涌出了门外。一个喝醉了酒的小流氓甚至从大厅二楼的平台上直接跳了下来。缓过神来的服务生关了音乐。老板赵立明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进来,脸上堆满伪善的笑容“不好意思几位大兄弟,给你们添麻烦了,我这才出去几分钟就出了乱子,别生气啊”,赵立明扭过头冲着吧台“服务生,拿几瓶汽水,拿几盒烟来!”“行了,少来这一套!我们还有任务呢,记住了,别打架,不然我们可不惯着你!”我心里一直惦记着影剧院一楼的那个录像厅,哪里有心情耽搁时间。我们几个人扬长而去,赵立明拎着汽水捧着烟跟在警车后边小跑,“把烟和汽水拿着”一脸的虔诚……

来到影剧院下坡的时候,我们吸取了刚才的教训,我和大果先下车悄悄地走进了录像厅,随即便封锁了录像厅的大门。录像厅里传统的座椅都经过了改造,变成了一个个可以容纳二个人的小沙发。小沙发的靠背也拔了高,两边还用胶合板做了围挡。在昏暗的录像厅里,一排排小沙发围成了一个个相对私密的小空间,像一个个小包厢。只要你花上两块钱,就可以在小包厢里看上一个通宵。如果有个女人愿意和你一起坐进这寒酸的包厢里,那么两元钱带来的又会是另一番天地……这样的通宵录像厅,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年轻人应该是再熟悉不过的了。此刻录像厅的大屏幕上,女主角正扭动着撩人的腰身,被比基尼包裹的部位凹凸有致……

烟草和汗臭裹挟着穷酸的荷尔蒙漫天飞舞,沙发里的眼珠子都在女主角的胸脯子上生了根。当录像厅的灯光突然亮起来的时候,甚至还有人骂了娘。此刻小沙发里的人并不太多,一些夜不归宿的小混混似乎还没约到女孩子来这里赶场。几个大老爷们领着各自的娘们里倒歪斜地倚在前几排的沙发里。赵老二像是个有人撑腰特意来这里捉奸的窝囊爷们,那几个没多少女人样的娘们,遇到赵老二的目光赶紧往下缩着脑袋瓜子。赵老二倒是瞅得仔细,尤其对那几个脸上刮了一层大白的娘们,这个治保主任兼屯大爷似乎忘记了自己的使命。

“赵老二,别鸡巴找了,老子在这呢!”正当大伟和小关搜查到后排的几个小混混时,一个瘦弱的半大小子从最里面靠墙的沙发里站了起来。半大小子一脸不屑“咋的,二叔,就这点鸡巴事还把警察领来了!黑孩是我扎的,要杀要剐随你们便!”半大小子从容不迫地从包厢里跳到了过道上,挺胸昂脖,好像是天老大、地老二、他就是那老三。赵老二瞪着眼珠子站在原地没动“快抓住他,耗、豪、好、皓——月!”大伟、小关从背后将皓月扑倒,半大小子依然梗着脖子,小眼睛里布满血丝。大果随即从皓月的裤腰带上抽出了那把上了锈的杀猪刀,那刀上的血迹已经干吧成了暗黑色的一块。

皓月被大国像拎小鸡子一样押到了车上,微弱的灯光下,一张嫩脸被汗水和泥巴搞得如同一张水墨画,头发一撮一撮地黏在一起,像是刚刚结了冰碴,破旧的棉夹克已经漏了棉花,牛仔裤也打了铁,身上散发着股霉味。这小子脖子依然梗梗着,看不出丝毫后悔的迹象“谁让他欺负我来着,你们咋不把他也抓来!我不服!”“老实点!小兔崽子!”大伟用手按着皓月的脑袋。

我看了哥几个一眼,毕竟我们抢在了刑警的前面抓到了皓月。大国向我眨眨眼睛,小关也竖起了大拇指,大伟一手按着皓月的脑袋,一手伸出小拇指“这回看刑警还牛啥,原来他们就是这个”。小瑞更是有一点得意忘形“第一次抓到个杀人的,牛啊!”“什么?杀人的?!黑孩咋了?”刚才还和巡警们叫嚣的皓月,此刻竟带了哭腔,“警察叔叔,求你们告诉我,黑孩死了吗?”“到地方就知道了!”小关没好气地呵斥他。“完了,黑孩死了不得枪毙我,我爸一定得冻死,他不会引炉子”。

眼前这个被大伟压在后座位上的混账小子,竟突然让人心生怜悯,在酒魔子的皮带下长大的皓月,竟还有一丝父子亲情……车里一片沉寂,刚才的兴奋劲被酒魔子各种冻死的惨状挤压的荡然无存。眼前这无边的黑夜就像这一对卑微的父子的未来,几乎看不到一丁点温暖和光亮。

审讯室里,皓月的交代很彻底,非常完整,思维的逻辑性极强,这让我对他的怜悯愈发地强烈。即使皓月生在一个普通的家庭,兴许也该是个出类拔萃的人才。可这就是命运,人生的境遇让你来不得半点选择。

皓月没有再说一句关于酒魔子的话,他异常平静的坐在那里,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对于我们的每一句问话都回答的简明扼要。还有三天才满十七周岁,这应该算是救了皓月的小命,皓月并不懂得法律,他只想着怎么去被枪毙,对于警察的训斥,他全部照单收下,没有丝毫的反驳。

半夜的时候黑孩的父母发疯似地闯进了审讯室,负责看人的三中队民警并没有阻止这对悲痛欲绝的夫妻,皓月坐在铁椅子里没有丝毫的躲闪,如雨的耳光疯狂地落在那张肮脏不堪的嫩脸上。我果断地阻止了这场荒唐的复仇,黑孩的母亲随后昏倒在审讯室的门外。三中队队长的老婆还有另外赶来的几个女人把黑孩的母亲架走。

我带着皓月洗了脸,还给他买了面包泡了方便面。去看守所的路上,皓月始终呆呆地看着窗外浩瀚的星空,最后只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我爸爸不会生炉子”。

车里再次陷入寂静,只有暖风向外呼呼地喷着热气,西北风隔着结冰的车窗呼啸而过,车里的每一张面孔都感到忽冷忽热。在看守所办理入监手续的时候,我的怜悯之心再次泛滥,为皓月买了洗漱用品和被褥,临进监舍时,皓月回头看着我,眼里似乎有一些泪痕,明显有了愧疚“纪叔叔,告诉我爸一声,让他别再等我了”……

悲剧总会有让人意想不到的悲哀和苦痛,那些悲哀甚至会接二连三地降临,直到悲剧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皓月的父亲当晚就冻死在了自己冰冷的土屋里,除了炕沿边上的那半瓢苞米小烧,土屋里的一切都被冻得结结实实。

皓月对于这个家庭的重要是先前所有人不曾预料到的。虽然酒魔子的打骂从来没有停歇过,但皓月每日生起的一炉火焰却是这个卑微、残破家庭的全部希望。现在希望破灭了,酒魔子活下去的理由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二天早晨,当我来到土屋的时候,村里的几个壮劳力正被村长指挥着,用茅草和破席子裹着酒魔子往外拖。席子外斜耷拉的一支脚丫子在雪地里留下了一道浅浅的雪沟,像是一把春耕时翻地的犁杖。这酒魔子留在人世间的最后印记,看不到一丝希望,只有更深的绝望……

酒魔子被壮汉们抛弃在了乱坟岗子下面的一处土坑里,没有掩埋。除了野猫、野狗,也不会再有人去理会。相信下一个荒草丛生的季节之后,酒魔子的悲剧将和他卑微的躯体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

皓月知道父亲去世的消息是在三个月后的公诉中,皓月依然没有任何表情,似乎早已料到悲剧的结局。黑孩的父母动用了所有的关系,皓月的官司竟被打成了故意杀人。虽然未成年,但也被处以了少年犯里最重的刑罚。后来据说皓月被投送到了江北的少年监狱。

树叶青了又黄,荒草枯了又长,岁月在尔虞我诈声色犬马中拿捏作态地行进着……关于这对卑微父子的悲剧人生,也以最快的速度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掉了。

时间从来不曾停下自己的脚步,转眼便到了1996年,那是一个春风拂面的季节,“江梅一叶落红雪,便有妖桃无数开”,好运气来了真是山都挡不住。正月十八我迎娶了县城煤老板的女儿江雪做了妻子,对于江雪我最初并没有太大的感觉,毕竟人家是大家闺秀,咱只是个泥腿子出身,门不当户不对的。不过说实话,江雪除了娇气点,也挑不出啥毛病。论长相、个头、体型都还没得说。更何况是大队教导员徐四哥保的媒。老爹老妈见了一面就同意了,我觉得自己也老大不小,既然人家都看上咱了,咱还端啥,自然就应了。紧接着我的警察履历也有了体面的下文,在四月初的大队中层领导竞聘中,我也从一名小巡警子变成了二中队的中队长,享受行政正股级待遇。要知道这样的头衔,在当年的小县城里也是相当有面子的。更何况我是凭借自己的实力在两眼一抹黑的县城里打拼出来的!我以我的努力和执着为荣,我的自尊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我甚至开始有些踌躇满志。

那天刚刚出完勤务,还没来得及回到警队就接到了岳父大人的传呼,“速到德胜园吃饭,帮我陪一个重要的客户!”。自从小县城的煤老大把女儿嫁给了我,我就又多了一个头衔,煤老大的私人保镖外加兼职陪酒员。要知道最近两、三个月,我已经陪了不下十几场这样的酒宴。喝醉了的煤老大的朋友们,都管我叫姑爷,我成了煤老大圈子里公认的姑爷子!对于这样的局面,我虽然心里不爽,但碍于情面,也不得不硬着头皮撑下去。江雪在老爸的公司里挂了个财务总监虚名,终日里和她的一群闺蜜们打得火热,既不关心老爸的生意,也无暇顾忌我。我们俩算是各玩各的。好在我还有一些酒量,还有一个警察的招牌,这让煤老大在朋友圈子里很是有面子。不过我倒是早就起了叛逆之心,不想生活在煤老大的光环之下,我甚至隐隐的有一种被绑架的感觉。

德胜园最大的包房里,一群肥男靓女早就把一桌子海鲜包围的严丝合缝,只在靠门口的菜道上给我留了把椅子。我在煤老大的引荐下弓着腰,脸上露着程式化的笑容,向每一位吃客点头哈腰。主位上的那张大脸着实给我吓了一跳,平时正襟危坐不苟言笑的魏局此刻就坐在那里。“魏局好!”我赶紧直起身子打了个立正。“我操,老江,这就是你说的姑爷子!这小子是巡警队的吧?”魏局咧着大嘴叉子,用一双筷子不停的比划着我。“魏局,我姑爷子,巡警大队二中队中队长纪海!以后还得仰仗魏局多多栽培。”岳父大人向魏局拱手做了个揖。“上一次竞聘程大虎不是据理力争,我就把这小子帕斯了。当时张局的外甥都做完工作了。”听到魏局的话突然让我有些些沾沾自喜。记得竞聘时,副局长张忠的外甥李建当时是二中队长的最大热门,可在最后环节,大队长程坤却把关键的一票投给了我。“我说老江,你是不是给程大虎那里做了手脚?张忠当天可是气坏了,足足骂了他一个月!”魏局夹起一只醉虾,那大虾在魏局的筷子里拼命的挣扎……

“程坤那人不错,挺讲义气的,我只是和他打了声招呼而已”煤老大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瞟了我一眼。我突然感到那目光里正射出一只冷箭,那箭分明已经击中了我的自尊。“老江,你可快停吧,程大虎讲究?那小子花钱都不一定给你办成事!”坐在魏局旁边的王老板,一张油嘴早就撇到了腮帮子上……我的尊严突然遭受了挑衅,这是我先前不可预知的。煤老大和程大队打过招呼了,不可能啊,没人告诉我啊!怎么会是这样?我感到头顶的天花板正在不断的下坠,我甚至呼吸都出现了一些困难,我竟有些浑浑噩噩。我勉强还能站起身,“去趟卫生间”我尽力保持了正常的步态……“我就给他买了部大汉字传呼,交了两千块钱费用。大伙一会千万别再提这事,我姑爷这小子自尊心强着呢!”煤老大干枯的嗓音和吃客们湿润的哄笑裹在一起追出了走廊。我下楼拦了辆出租车,稀里糊涂的回到了办公室。曾经以为自己有多么了不起,凭借自己的努力拼掉了副局长的外甥,狗屁!我的努力、勤奋和实干还抵不上煤老大的一部传呼机。满世界的人都看明白了,只有我一个人还恬不知耻的沾沾自喜!逮谁跟谁说自己一分钱没花,凭实力进步。想来自己有多么可恶,多么虚伪,多么无耻!那一夜我失去了回家的勇气,任凭传呼机在身边一遍一遍响个不停。

第二天煤老大找到办公室对我大发雷霆,消瘦的脸气得发紫,声音也有些颤抖“昨天我特意摆个场让你认识认识魏局,魏局手里那部大哥大都是老子花两万块给的,程大虎的传呼算个屁!你小子真他妈不争气!给我丢尽了面子!你不是自命清高吗?我这就跟程大虎说,免了你个小兔崽子!”江雪也和我怄气,收拾东西回了娘家。我的人生道路不可避免的遭遇到了突如其来的重创。我突然记起了母亲曾经的叮嘱,“别人给你戴了高帽,别忘了自己姓啥”。而此刻,我早就被别人忽悠的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自己曾经坚守的那些理想和信念,瞬间便成了虚无缥缈的肥皂泡。我的面前,尊严和仕途成了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我无法让自己平静下来,我也找不到任何可以妥协的理由。思来想去,内心经过激烈挣扎之后,我决定向程大队递交辞呈。

三天后的大队班子会上,我被调整去了警犬队,保留正股级的行政级别。但警犬队属于单位内设机构,即使犬队队长也不在领导序列,所以我也算被剥夺了现职的领导岗位。去犬队报到的那天,天气好的出奇,湛蓝湛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风里透着股青草的气息,我的心情也轻松了许多。

警犬队是去年程坤大队长从平安村里硬生生熊了块土地,然后又去县城里的几处建筑工地拉赞助,结果大队没费一砖一瓦,一万平米的大院,五百平米的办公楼、犬舍,外带一个25米的泳池就建成了。警犬队其实就是程大队给自己弄的一处招待领导的私人花园。

警犬队队长一直由程大队的小舅子李林担任,这小子并不是正式警察,其他的十几个训导员也都是一些领导的亲属,清一色的二警察。我的到来着实让李林惊出了一身冷汗。不过我倒是把话先跟他说在头里“我来既不争功也不图利,队长还是你的,有啥活尽管吩咐就是”。李林倒是个腼腆的人,红着脸对我说“我在这混个队长也不容易,一直想搞出点成绩转个正式警察,你只要高兴,想咋地就咋地,只要在那些训导员面前给我点面子就好”,“没问题!”我和李林来了一次亲密地握手,虽然两只手握的挺紧,可心里却打着各自的小九九。

李林压根就没有安排我任何具体的工作,也许是怕我夺了他队长的头衔,或是怕我揭了他那本流水账的底,总之每日对我客客气气,只要我高兴,警犬队的十几条警犬,我可以随便拉出去溜。

其实警犬队的这十几号训导员,清一色的二五子,没一个正宗的科班出身。那十几条警犬训得也是稀里糊涂,在我看来和老百姓家里的宠物犬没大区别,只是立着耳朵吓唬人而已。好在我这个人从小就喜欢狗,所以来到警犬队,倒是让我迅速的从沮丧中恢复过来。

只是江雪仍然躲在娘家不肯露面,甚至给我下了最后通牒。如果我不给煤老大赔礼道歉,不服从煤老大给我调到治安大队的工作安排,那就只有和我离婚。后来我才知道,那时候煤老大正要转战钢铁市场。要知道废旧钢铁的收购,离了治安大队的关照根本就玩不转。我并没有对江雪的最后通牒做任何的回应。也许骨子里我就是个一条道跑到黑的人。从小就常被人骂成榆木脑袋,不开窍。其实我真的受不了寄人篱下,被有钱人吆来喝去的日子。也许悲剧的种子,从我们婚姻的一开始就已经埋下了。那段日子我索性搬到犬队去住,难得的逍遥自在。

夏末的傍晚,火烧云燃尽了白天里攒下的那些暑气,微风从苞米穗的缝隙里穿过,一群大鹅悠闲地从池塘里扭捏着上了岸。远处的农宅撩起了炊烟,从那炊烟的方向,偶尔还能传来一两声狗叫。我牵着警犬亨特在平安村西头的小路上遛弯,这是一天里最让我幸福和惬意的一段时光。什么都可以不想,什么都可以放下,一切都那么的随遇而安。

我虽然不是个消极的人,但有些时候,你不得不选择沉默和退让。但这绝不是懦弱的表现,在尔虞我诈、声色犬马的世俗中,我依然在执着地坚守着自己的信念,哪怕有一天会创得头破血流!

平安村西头的土坡子已经被人种上了果树。穿过那片不大的树林,我看到了那座久违的土屋,院子里的荒草似乎刚刚被人清理过,西山墙墙根的烟囱也好像新抹了水泥。房门半掩,一股股青烟从房门和窗户里向外冒,一个消瘦的小伙子捂着鼻子被呛的跑了出来,一张脸弄的像是刚从煤堆里钻出来似的。

小平头露着铁青的头皮,光着膀子,身上的肋条随着呼吸一起一伏,肤色虽然是纯正的古铜色,但看起来一点也不高贵。一条退了颜色的武警制服裤子,肥肥大大还网着半截裤腿。小伙子自顾自的立在院子里,瞅着破败的土屋喘着粗气,并没有发现我的到来。亨特警觉的发出低沉的吼声。小伙子分明是被亨特的吼声吓到了,他迅速的摸起了立在墙根的一把铁锹,回身把那锈迹斑驳的铁锹头对着我们。

“咋的?你想干什么!”就在我们的目光绕过锈迹斑驳的铁锹头相遇的瞬间,我们都愣住了,足足有一分钟。是亨特的吼声唤醒了我们“纪叔叔!”“皓月!”“你怎么会在这里纪叔叔?”“你小子什么候回来的?”我们像是一对失散多年的忘年交。

皓月放下铁锹,手胡乱的在裤子上蹭了几下,伸过来的手又被亨特的吼声吓的缩了回去。

“纪叔,我是提前两年回来的,大前天到的家,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把亨特的牵引带拴在大门口的杨树上,“先别说我,皓月,你打算以后怎么办?”听我这么一问,皓月的瘦脸立即浮上一层晦暗,嘴角甚至有一些微颤“我,我,我还没想好呢。”“村里已经把我家的房子给占了,我现在还不知道去哪呢”。皓月沮丧的看了眼前这个摇摇欲坠的土屋。

“房子给占了?为什么?谁说的?”我越听越糊涂。“这片地已经被乡里批准搞绿色果蔬基地,房子早就是村里的了。”“你家的房子怎么会是村里的?”我越发糊涂起来。“这是法院的判决,昨天村长给我送来的”皓月说着从裤兜里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A4纸,这是一张99年县人民法院的判决书,判决书依据皓月父亲的授权协议,把这座土屋判给了平安村所有。

“怎么会是这样?”我拿着判决书借着夕阳的光亮又仔细的看了一遍。“昨天村长带着人来拆房子,要不是我提前回来,房子早就拆没了。”“你看见你父亲签名的协议了吗?”我依稀记得酒魔子冻死的那个早晨。“昨天村长给协议拿来了,我看见我爸的签字,还按了手印,可我爸爸根本不会写字。我说什么都不好使,赵老二就是要拆房子。唉,明天他们要来硬的,没办法我就和他们拼了。刚才我还以为纪叔是来拆房子的呢。”

如今赵老二已经当上了村长,仗着黑孩的爸爸,已经爬上副县长的大舅哥的权势,在村里骄横跋扈、横行乡里。

第二天我带着皓月找到村上,赵老二一手拿着法院的判决,一手拿着酒魔子签字画押的协议,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我核对了日期,协议真是酒魔子拖出去的那天早晨签的。人家掐着判决和协议,这事情搁谁谁也没辙。理论了大半天,交涉的结果就是没有结果,最后赵老二一脸的不屑,算是可怜皓月也好,算是施舍皓月也罢,表面倒说成是给我面子,以村上的名义给了皓月2000元了事。

“平安村已经被评上了市级精神文明示范村,我们不想因为谁给全村人的脸上抹黑,皓月的户口蹲笆篱子时就已经迁出去了,我们希望他以后找个好的去处,有困难村上还是要帮的,但村上的难处希望皓月也要多多理解。”最后村会计代表赵老二下了逐客令。

在那个阴雨绵绵的黄昏,皓月揣着那两千元不明不白的钞票,依依不舍地离开了生他养他的平安村。那处低洼、卑微,甚至贫贱的土坡子留下了皓月最后的背影,这一走便再也没有回来。

我通过关系把皓月暂时安排在了曙光电机厂里做了一名临时工。皓月很快便掌握了数控机床的操作,算是学会了一门技术。而皓月的努力和厂里人背地里的反应,也让我对皓月的未来有了些底气,经过几年的改造,如今的皓月像是变了个人,不抽烟,不喝酒,不赌钱,甚至还有点腼腆。厂里的几个老工人一直还惦记着给皓月介绍个对象。

那一段时间,我也喜欢上了警犬队的工作,而且还带着亨特在省厅的警犬大比武中得了个警务技能训练标兵。不过这次警犬大比武是我私自报名参加的,好在拿了个大奖,不然程坤大队长是绝对不会放过我的。在县局举办的庆功宴上,我看到程坤的小舅子李林一直在和程坤大队长窃窃私语,我知道自己的获奖着实掩了李林的锐气。要知道李林一直抢着警犬队的头功,可这一次他却成了尴尬的角色。不过我倒是没什么可担心的,我在警犬队早就无欲无求,获不获奖不重要,只要自己活得开心就好。不过眼下我倒是懒得和程坤、李林他们解释。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活法,他们愿意咋想那是他们的事,不由着他们去想,你也别无选择。

江雪终于把离婚协议给我送来了,我并没有看上面的内容,也没有签字,只要法院认为合情合理,愿意怎么判都成。“无所谓!”这是我和江雪说的最后三个字。“我还是很爱你的,纪海!但是我爸爸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你为什么不能退一步呢?”面对我的冷漠,江雪突然间的柔弱让我心生了一丝迷茫,可我不能违背自己内心长久以来的挣扎。

如果把爱情可以当做借口和筹码,那么面对这样的人和事,一切感情的出发都成了蓄谋已久的阴谋,我不能容忍自己成为一个欺骗者,更不能容忍自己被别人残忍的欺骗还不知好歹……能不能挽回一段感情,我说的早就不算了。

江雪在门口站了足足有五分钟,我似乎还听到了一些弱弱的抽泣,但我并没有挽留,我早就无力挽留。那一袭白裙终于消失在了无尽的黑暗中,像一团白雾,在我的眼前飘过,极短暂的便消失的无影无踪。我说不清我们曾经的爱情,有多少“爱”,又会有多少“情”。

我如释重负的瘫倒在曾经属于我们的双人床上,一行眼泪划过脸颊,温热而潮湿,我不知道这眼泪究竟为谁而流……自此我们便再也没有见过面,后来听说江雪去了美国留学。

十一

皓月的风波开始接踵而来,这是先前我未曾预料到的。皓月在工厂里做的的确努力,的确没有辜负我的信任和付出。厂里仅有的几台数控机床,皓月成了唯一一个可以全部熟练操控的技术工人。

但这就是生活,生活总是被那些无耻的、善于搬弄是非的人拖拽着往前赶,这个时代,卑微的人是没有话语权的。皓月无疑是这个时代最低层的物种,甚至经常不以人的称呼存在。皓月需要忍耐,皓月也一直都在忍耐,但皓月的忍耐更加激怒了一些人的恶毒。

99年的春天,皓月被从数控机床上调整下来,去了锅炉房烧锅炉。皓月心里有些不痛快,但表面并没有过分显示出来。我倒是很纠结,背地里去找了高大全厂长。

高厂长也是一脸的茫然和无奈,“纪海啊,这事咱俩都别掺胡了!你看我是个厂长,其实咱就是那么回事,厂子改制了,县长的小舅子就要过来接手了,皓月的技术我还不清楚吗?可人家说这小子杀过人,别哪一天把咱数控机床破坏了,你说这责任咱俩谁能兜得起啊!”我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纪海啊,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我看你人也挺实诚的,就愿意多絮叨两句”高厂长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我。

“高大哥,有啥话尽管说,别把老弟当外人。”高厂长四下张望了一圈“皓月要倒霉了,这县长就是当年被他杀死的黑孩的爸爸,你说人家现在有权有势,能饶了他吗?!你还是别管他了,当心自己走夜路摔了跤还不知道咋回事呢!好自为之吧兄弟!”看见有几个工人走了过来,高厂长大步流星地扬长而去。

事情来得如此汹涌,这也是先前我没有想到的。那是入伏的第二天中午,我正在办公室里打盹,皓月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纪叔,警察要抓我,你快帮我想想办法!”我起身看见皓月时,皓月身上穿的那件天蓝色工作服已经完全被汗水浸透,眼泪和汗珠子混在一起,整个脑袋像是刚从水缸里捞出来的。

“出啥事了,慢慢说”我也感到了事情的棘手。“上午厂子里进了一批原料,高厂长招呼我过去帮忙卸车,等我干完活回到锅炉房的时候,听工人在仓库那边吵吵,说是送货师傅的电话丢了,一万多块的大哥大,还说是我偷的,有人看见了,有鼻子有眼的!他们要报警,我趁他们没注意就跑出来找你了,你快帮我想想办法吧纪叔。”

“你到底偷没偷人家的电话?你要说实话!”我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严厉。皓月面如土色,额头上的冷汗成溜子往下淌,急的几乎就要哭出声来“纪叔,你相信我绝对没有偷任何东西!我绝对是清白的!他们合起伙来诬陷我!”我的耳边突然想起了高大全的话。无论皓月能不能在电机厂干下去,青白是一辈子的事,我绝不允许任何人再次弄脏了皓月刚刚洗刷干净的灵魂。

在高大全的办公室里,我撕破了脸面对高大全拍了桌子。“谁丢了电话?让他站出来,什么电话,多少号码?谁看到皓月偷了电话,怎么偷的,让这个人也站出来!我们一起去派出所报案,盗窃是犯罪!诬告陷害也是犯罪,作伪证更是犯罪!”

高大全绕过宽大的老板台向我走过来,双手合十向我不断地作揖“纪海老弟消消气,别总是火气那么旺,这对你我都没啥好处,皓月的事看在你的面子就算了,皓月可以去财务把这个月的工资结了,以后就好自为之吧”。

“这话不对吧高厂长,我这么走算是怎么回事啊!活我可以不干了,但你必须把事情给我解释清楚了!”皓月梗着脖子,上面的青筋几乎爆裂,我似乎看到了十年前那个夜里发狂的皓月。我走过去把皓月拽到身后“高大哥,玩笑开大了吧,你必须把事情说清楚了,不然咱们真就得去派出所解决了。”高大全立在那里左右为难,一张大嘴磕磕巴巴竟说不出一个字。

“电话丢没丢没工夫和你们解释,这小子已经被开除了!都给我滚出去!”猥琐的声音是从门口传过来的,我回头看见一个矮胖子男人正走进厂长办公室。高大全有些垂头丧气地把这个矮胖子让到了老板台后面的皮椅子里。

“高大全,你完鸡巴蛋!这点小事都摆不平还当什么厂长!”矮胖子撇着腿在皮椅子里上下摇摆,抹足了头油的脑袋左右乱晃,一对鼠眼傲慢地扫过屋里的每一个人。“这是咱们厂子,啊,不对,是咱们公司的董事长,县长的小舅子”还没等高大全介绍完,我就走上前去,隔着老板台向他伸出手,“小舅子好!您来的正好,您说说这电话是怎么回事?”

我的话显然激怒了眼前这个又矮又胖,脑袋像是被牛犊子刚刚舔过的矮胖子。“大哥大算个屁!丢不丢能鸡巴咋的?是我让下面的人这样说的,就是不想让这小犊子干了,咋的吧!你有种就去告我!没种就赶紧他妈的从这里滚出去!”

“我操你姥姥!”我直接跃上老板台一拳打在了矮胖子的额头上。矮胖子连同皮椅子一起被掀翻在地。高大全和皓月冲上来拼了命的拦着我。此刻,我感到呼吸困难,脑袋发晕,头就要炸裂了,心似乎就要跳出嗓子眼。“呜——呜,疼——!他敢打老子,呜——呜,老子是企业家,是人大代表!呜——呜”。矮胖子躺在地上大哭起来。我几乎已经看到面前的天花板正在崩塌下来……

十二

我的这记老拳创造了小县城公安的两项历史。我成了三百人的公安局三十年历史上第一个敢在公开场合动手打了人大代表的警察,而且打得还是政府官员的亲眷,确切的说是县太爷的小舅子;为了处理我所犯下的严重错误,三百人的县局三十年的历史上第一次设置了一间临时禁闭室。纪检的同志严肃的告诉我,同我的错误相比,矮胖子串通电机厂工人诬陷皓月的事已经微不足道。用政委的话说“人家那事也没产生啥后果,错误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我在治安大队那间破旧的车库里圈了七天。这七天不断地有纪检、督查、控申、甚至还有县上纪检、检察院的同志轮番对我进行谈话。最后调查的结果让这些所谓的专案组的办案人感到了无聊。用县委纪检副书记的话说,纪海简直糟蹋了警察这身皮。哪个警察只要稍微动动脑筋,也不会造的像纪海这般寒酸。房无一间,地无一垄,身无分文,甚至连个媳妇都没讨上。这个专案组的组长,纪检委资深的老书记无奈的苦笑,既是为我也是为他自己。在纪检委办了二十几年的专案,如我这般光明磊落,清清白白的被纪检者,还是第一次遇到。

专案组没有了存在的必要,结论也很简单,除了打出的那一记老拳,没有发现其他违法违规行为,最终的处理意见交由县局纪检部门酌情做出。专案组解散的那天下午,老书记来到禁闭室,意味深长地对我说“我知道你纪海是个好同志,但生活是没有好和坏之分的,只有适者才能生存。人太刚烈了,折磨的只能是你自己。做个好人没错,但做头倔强的驴子就万万没有必要了,如若不然是迟早都要挨宰的。”

重新获得自由是在被禁闭的第七天傍晚,当我走出那间破旧的车库时,如血的残阳正被夹在远处几座楼房留下的空隙里,那些参差不齐的轮廓越发变得高大、黑暗和清晰起来。苦苦挣扎的光明和温暖被一点点蚕食,我感到了夜的孤寂和彻骨的寒意。

我打了个哆嗦,在三伏天的傍晚,这个哆嗦是那么的不合时宜,但又是那么真实的存在。我曾经的那些骄傲和自以为是的坚持,突然间变得异常模糊和迷茫。对于这个小小的县城,对于这个偌大的世界,我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我的坚持究竟为了什么?世界有我如何,无我又会怎样?我能改变什么?我什么都改变不了,我甚至连改变自己都无能为力。

身边的路人无不行色匆匆,每个人的轨迹和交集都像是预先设计好的。我需要马上找到皓月,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早就预置在了我和皓月的命运里,但我知道这愿望很强烈。我什么都顾不上,我只想马上找到皓月,我怕那一轮皓月再次被乌云遮蔽。我知道自己不是圣人,没有拯救灵魂的能力,我只是心怀悲悯,为自己也为了皓月。

皓月终于不辞而别。这样的结果似乎冥冥之中早就有所预料,只是当一切发生时,竟还是令我有些措手不及,甚至恍如隔世。我独自一人找遍了这个县城几乎所有的角落,甚至还去了当年的那家录像厅,没有一丝皓月的消息,什么消息都没有。

当我浑浑噩噩的拖着一身的疲惫回到犬队宿舍时,李林板着面孔等在门外,似乎已经等了很久。李林扔给我一份文件,一份县局纪检委签署的红头文件。白纸黑字,写的明明白白,纪海因严重违纪,组织决定给予行政记大过,从公安队伍中辞退。我把那份给了自己终审判决的文件扬手扔在了地上。

“纪海大哥,以前我对你那样对不起了,我知道你是个好人,组织这样对你我也认为有些过了。实在不行你去找找我姐夫,事情应该总会有转机的。”李林说话的时候声音很轻巧,像是摆脱了束缚之后的一种解脱。我仰面朝天躺倒在床里,微闭双眼,脸上看不到一丝表情,像是早已大彻大悟,又像是已经被折磨的麻木不仁。

李林站在床头,没有离开的意思。“你什么情况?我这个人头脑简单,你不明说我可是猜不出来。”我用眼斜了一下立在一旁的李林。李林像是写不出作业的孩子终于找到了答案,他搓着手往床前挪了挪身子,“既然是这样那我就直说了吧,按照大队的决定,希望你尽快从这里搬出去,车子我们已经安排好了,不好意思啊纪海,你被辞退了,已经不是正式警察了,我也是上指下派,没办法。你抓紧整理整理东西吧。”

我闭上眼睛,把脚架在床头柜上“我不是正式警察,没有资格住在这里,那这里还有谁是正式警察?你是吗?那几个训导员呢?他们都不是正式警察,他们也都要一起离开吗?”

李林一脸尴尬,鼻子尖甚至有汗珠子渗出来。“纪海你也不用跟我强,我早晚会成为正式警察的,我姐夫已经给我运作差不多了,你可是扒下这身皮再想穿上就不那么容易了。”李林索性坐在了窗子下面的桌子上。

“那好,等你当上正式警察再来和我说话,给我下逐客令,你还没那个资格!”我甩掉皮鞋,转过身子头朝里不再说话。“那好,我会让有资格的人过来撵你滚蛋。”说这话的时候,李林的嘴角一定还挂了轻蔑的笑。

十三

第二天中午,平安村三老牛家的狗剩过来找我,还带给了我一张纸条,是皓月写给我的“纪叔叔,对不起了,我给你带来了太多的麻烦。我走了,不要找我,等皓月混出个样来,一定会回来报答你的。我记住你的话,一定会做个善良的人,纪叔叔,保重!”

皓月就这样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像一颗流星,还没来得及照亮自己就已经熄灭了。偶尔还会听到皓月的一点消息,去年有人说他去了缅甸,和狱友一起加入了贩毒集团。还有人说他去了澳门,在葡京赌场里给中国来的赌客们发牌。还有人说他又进去了,甚至早就已经死了。但我相信皓月一定是躲在那个角落里默默的存在着,坚守着。自打前年开始,每一年的春节前后,我总能收到些远方寄来的包裹,有寄自云南的普洱;有来自西藏的青稞酒;有新疆的葡萄干;广东的老婆饼……我知道那是皓月寄来的,我知道总会有那么一天皓月会回来的。

当我写下这些东西的时候,我早就不是警察了。前年夏天我在呼伦贝尔大草原上给蒙古族牧民放羊;去年冬天我在新疆阿克苏跟随哈萨克牧民给驯鹿转场;今年春天我在西藏阿里教藏民的孩子识字。目前我正在巴丹吉林沙漠中独自跋涉。我的水早就喝光了,当太阳就要抽干我身上的最后一滴汁液时,我遇到了来自美国的行者索萨-保罗,我们现在是好兄弟,一对生死搭档。我们要用我们的双脚证明给人们看,这个世界从来就是美好的,从来就不缺少爱!我的故事还将继续,我和皓月的故事也远没有结束。我希望还在被世俗、浮华羁绊的人们,别彷徨和犹豫,坚持自己,保持一颗悲悯的善心。

每个夜晚,无论孤寂还是热闹,无论寒冷还是温暖,我都希望纯净浩渺的天幕里,皓月当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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