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啥推荐读物
专栏名称: 李陌359
棐几只摊淳化帖 雪瓯频试敬亭茶
今天看啥  ›  专栏  ›  李陌359

从药圃到艺圃:数朝遗韵惠兰馨

李陌359  · 简书  ·  · 2017-07-31 09:46

苏州艺圃一角, 图片来自网络

走进狭长的文衙弄,经过了一位在家门口刮着鱼鳞的阿姨,邂逅了一只正翘着屁股犹豫着要不要逃走的小串猫,见识了如旗帜般在晾晒在空中的花衣裳,终于在一面青灰斑驳的白色粉墙上,看到了两个已然褪去一半颜色的红色字迹:艺圃。在“艺”字之前,还有一个直指前方的箭头。终于,我们可以将手机揣回口袋里,不必担心在寻找它的过程中迷路了。



文衙弄里的过街楼


说起来,“艺圃”这两个字,在我这个游客看来实在是不很苏州。你看拙政园,名字来自于西晋潘岳的《闲居赋》——“拙者之为政也”;网师园的“网师”二字,在古汉语中则是渔夫的意思,中国的文人向来有所谓退归林下、渔隐江湖之类的情结,网师园的名字便足以表明园主人渴望避世而居的心意。至于沧浪亭、退思园、狮子林这些,无不名出有典,就连与艺圃类似的留园、耦园、怡园之类,其名称也各有来历:留园的原主人姓刘,与“留”同音;耦园的“耦”字通“偶”,寓意园主人夫妇在此双宿双栖,即如园中的那副对联——耦园住佳耦,城曲筑诗城;怡园的“怡”字则取自《论语•子路》中的一句“朋友切切偲偲,兄弟怡怡。”

可“艺圃”二字又是什么来历与含义呢?我在网络上检索了许久,也没找到答案。

当然,艺圃之所以吸引我们,并不是出于对它的名字的好奇,而是因为据说,它是苏州本地人最爱逛的一个园子。这就像陆文夫笔下的那碗苏式汤面,要吃最地道的,就自然要去本地人最多的同德兴之类。在这样的地方,飘进你的耳朵里的,满是让你一头雾水的苏州话,偶尔加入一两句普通话,简直可以用“亲切”两个字来形容。也就是在这样的时刻,你才会忍不住想:我现在果然是身在苏州了啊!可如果在拙政园、松鹤楼那样的地方呢,园子自然是美的,菜品固然是精的,可聒噪在耳边的方言与外语,难免会让你某一时刻里一阵恍惚,以为自己正身处北京的一个公园里,或者是松鹤楼在某座城市的一家分店中。

因此,在我们看来,到了苏州,别处可以不去,但艺圃不能不到。

而在领略了其他园林的古、秀、精、雅之后,我们的心里其实也是颇有几分好奇的:小小的艺圃,面积不足拙政园的十分之一,能有什么了不得的地方,让与园林朝夕相伴的苏州人都情有独钟?难道仅仅是因为深藏巷弄之中,外地游客少,所以显得清幽自在?

没想到的是,当我们在小巷子里曲尽周折,终于寻到它的芳踪,踏进它的大门里那条墙上爬着枯藤的狭窄过道时,便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忍不住在那条窄窄的过道里流连盘桓起来——这哪里是一面墙,分明就是一卷画啊!



走进艺圃,会先经过一条画卷一般的小弄堂


从前读沈复的《浮生六记》时,有一段描述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写的是沈复夫妇与两位擅长画画的朋友——杨补凡和王星澜,晚上在院子里喝酒时的一段趣事:

是夜月色颇佳,兰影上粉墙,别有幽致,星澜醉后兴发曰:“补凡能为君写真,我能为花图影。”余笑曰:“花影能如人影否?”星澜取素纸铺于墙,即就兰影,用墨浓淡图之。日间取视,虽不成画,而花叶萧疏,自有月下之趣。

当时的我,正照着《芥子园画谱》学画兰花,便忍不住心想,“就兰影,用墨浓淡图之”,这说的不正是画谱里的兰花嘛。我曾经以为,中国的写意画,压根就是一种抽象的艺术,只要坐在桌子前临摹几幅古画,就可以挥起毛笔,自由发挥了,不像西方的素描和水彩,除了临摹,还得背着画夹,带着小板凳去写生。可假如沈复的描写没有夸张的话,难道写意也竟然是写实的?



《芥子园画谱》中的兰花

这当然是我年少懵懂时的无知,即便后来我不再学画了,也知道了中国的写意是具象写意,与西方的抽象完全是两个概念。然而,“兰影上粉墙”是什么样子的?真如《芥子园画谱》里所描绘的样子吗?后来我放下了画笔,自然也就把这个问题抛在脑后了。

直到身在苏州古城,行走于千年古街,徜徉于秀雅园林之中,时时见着粉墙黛瓦、绿叶红花,才又从脑海里翻出了这段旧事。之后再看那遍布于古城各处的白色的粉墙,果然就是画纸一般,无论是寻常弄巷里,蹲坐在粉墙下聊天下棋的老人,还是园林内生长于粉墙下的花草、放置于粉墙前的花木盆景,简直无不入画,只不过是有的是充满市井气息的速写,有的是严谨细密的工笔,有的是力透纸背、缘物寄情的写意而已。

想想也难怪,苏州可是诞生了沈周、文徵明、唐寅与仇英这“明四家”的地方,其影响所及,传承所至,曾有多少吴门一派的丹青妙手聚集流连于旧日姑苏的石街水巷、深院林亭之中?而耳闻目濡、潜移默化之下,怕是寻常人家,也比其他地方多多了几分匠心与雅趣。更何况,还有不少的书画大家,直接参与到了园林的设计与建造中了。这其中最为人所津津乐道的,恐怕便是倪瓒之于狮子林、文徵明之于拙政园的两段佳话了。此后,伴随着苏州造园之风日盛,到了文徵明的曾孙辈,竟至于出了一位园林设计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文震亨。

作为吴门画派的后起之秀,文震亨除了继承家学,还远宗宋元,为传统的文人山水赋予了更为幽致、闲适与孤高的气质,被《明画录》评为“格韵兼胜”。此外,他还精通书法与琴艺,乃至于闻名京师,被崇祯皇帝专门征召入宫,与之谈琴论画,并授予他中书舍人之职。然而,几百年过去后,人们所记住的文震亨,却是《长物志》一书的作者。



书法山水扇面,文震孟 书,文震亨 画


《长物志》一书,讲的都是些“于世为闲事,于身为长物”的闲散无用之物,但也恰恰是这些东西,又大多与园林有着直接或间接的关系,因此,《长物志》这部“闲适游戏”之书,便成为了古代造园的经典,文震亨一路走来,也从画家、书法家、古琴专家,而最终定格于园林专家,为世人所认知与推崇。当然啦,还有一个身份——艺圃曾经的半个主人。

说他是半个主人,也许有些唐突。确切的说法应该是:他是艺圃的主人文震孟的弟弟。然而,这却再一次引发了我们的好奇:文震亨前面已经提到,是个精通书画琴艺的风雅之人,其文名之盛,动于京师;他的哥哥文震孟更是文才卓著、博通经史,并在天启年间高中状元,被授予翰林院修撰之职,此后宦海沉浮,也曾官至内阁。可这样的兄弟二人,为什么只给自己的园子起了一个“艺圃”这样的“泯灭众人矣”的名字呢?

于是,我翻了翻书,这才知道,“艺圃”的名字,是文氏兄弟去世多年之后才有的。而文震孟给这座园子取的名字,是“药圃”。那时候的文震孟,正面临着人生中的第一个低潮:从20岁乡试中举之后,长达25年的时间,连续参加了九次会试,结果,次次名落孙山。于是,就在他第九次落榜,怏怏返乡之后,买下了位于姑苏城北,临近阊门的一座已然破败的园子——醉颖堂,对它简单修葺一番后,将他改名为“药圃” ,开始在里面莳花种药。在那一刻,他是不是想起了“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的古训,萌生了弃文从医之念呢?我没有读过文震孟的诗文,不敢妄下断语。但显然,他最终还是没有放弃自己的良相之梦——两年之后,他再一次赴京赶考,这一次,他一举夺魁,成为明代的第八十二位状元。

所以,我忍不住去想,假如文震孟晚几年再买这个园子,他还会不会给它取“药圃”这个名字?那时,他会不会将觉得,将“醉颖堂”这个名字保留下来,更能表达他的心境呢?毕竟,“醉颍”两个字所包含的清高与愤懑,都在文震孟的后期生涯里,体现得淋漓尽致。

天启二年,文震孟高中状元之后,便按照朝廷惯例,被授予翰林院编修之职。这时,正是魏忠贤弄权之时。出身世家的新科状元文震孟,自然不能坐视不理,于是向熹宗皇帝上了一道《勤政讲学疏》,其中写道:“陛下既与群臣不洽,朝夕侍御不越中涓之辈,岂知帝王宏远规模?……唐、宋末季,可为前鉴。”矛头直指魏忠贤一党。结果,他这份奏疏没等被送到熹宗的案头,便被魏忠贤扣下了,然后乘着熹宗看戏的时机,说他的奏章中有“傀儡登场”等语,是将皇帝比作偶人,实在是该当死罪。而熹宗皇帝居然颔首应允了。不过,熹宗倒是没真治他死罪,而是将他廷杖八十,然后贬往地方。文震孟倒是不负耿介之名,干脆来了个拒不奉调,憋着一股子愤懑之气回了老家苏州,回到了自己的药圃中,再一次将自己的满腔抱负,化作了药圃中的花草树木、水榭亭阁。此后,随着崇祯皇帝登基,魏忠贤伏法,阉党失势,文震孟又先后两次被召回朝廷,最后一次甚至被授予礼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得以参与朝廷机要。

然而,时局已坏,像他这样的谔谔之士,岂能再有施展的空间?因此,两次起复,又两次遭贬。当后来崇祯皇帝再起想起他的好来,将他官复原职时,他已经死去四年了。又过了三年,崇祯十五年,明军在李自成的强攻下连连败退,兵部尚书洪承畴也投降了清军,不知道为什么,崇祯再一次想起了文震孟,追赠他为礼部尚书,还派遣官员对他进行祭奠,并造坟安葬。又过了几年,清军入了关,大明也变成了南明,在昙花一现般的偏安岁月里,弘光皇帝在慌慌张张间,给文震孟加了一个谥号:文肃。

哥哥死了,大明亡了。一心沉醉于闲散无用之物的文震亨便投身于南明朝廷,梦想着恢复大明昔日的荣耀。然而,却像他的哥哥一样,在那个风雨飘摇的小朝廷里备受排挤,还没等到弘光政权被清军打败,便不得不辞官退隐了。等到南京陷落,苏州城破,不愿剃头留辫的文震亨跳了河。没想到被家人发现,救了起来。然而,他心意已决,跳河不成,还有其他死法。六日后,文震亨绝食而亡。

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

翻开《长物志》,随便地挑上一页,读着里面那讲究得有些矫情的文字,你可以笑他无病呻吟,故作清高;也可以说他奢靡做作,自命不凡。然而,他的形象却是如此真切,如此具象,就像是一位长须冉冉,白衣翩翩的方外之人,带着你一路走,一路告诉你:要在阁楼的底层弹琴,这样声音才会清澈洪亮;墙角的位置,要种萱草才好;观鱼的话一定要早起,要在日出之前,晚上的话,一定要凉爽有月亮,另外,微风吹拂、或雨后水涨的时候,也是观鱼的好时机……

果然是尽说些没什么用的闲事,是不是?

之后,失去了主人的药圃破败了,变成了一个荒芜的废园。就像二十四年前,文震孟接手时的醉颖堂一样。

走进艺圃的大门,在那条长长窄窄的过道里逗留许久之后,我们便到了一处三进住宅——世纶堂。“世纶”,是“世掌丝纶”的意思,出自杜甫的一句诗:“欲知世掌丝纶美,池上于今有凤毛。”在古代,人们称为朝廷草拟诏书为“掌丝纶”,文徵明曾担任过翰林院待诏,文震孟则先后做过翰林院编修、礼部左侍郎和东阁大学士,都是“掌丝纶”的职位。因此,这座世纶堂,显然是文震孟的药圃遗存。不过,也只是存了名字罢了。当年的世纶堂,在东边的池塘北岸。清顺治十六年,流寓至苏州的莱阳人姜埰买下了荒弃的药圃,将它改建成了念祖堂,取《诗经》中“王之荩臣,无念尔祖”的意思,表达自己的对前明的思念。同时,也为整个园子,取了个新名字:颐圃。



药圃遗存世纶堂


“颐”,是周易六十四卦之一,是自力更生、丰衣足食的意思。姜埰曾经担任过明朝的礼部给事中,因为弹劾周延儒惹怒了崇祯皇帝,先是被下狱,后来又贬谪到了宣州。不过,没等他到达宣州,北京便被李自成攻陷了。明亡之后,他不愿意为清廷做事,便在苏州做起了遗民。因此,这个“颐”所要表达的,便是不食周粟的意思。不过,姜埰可能是觉得这个名字,还是太过委婉,因此又给园子起了一个另外的名字:敬亭山房。

敬亭山在安徽的宣州,因为李白的一句“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而闻名于世。姜埰管自己的住处叫敬亭山房,寓意是很明显的:大明亡了,皇上也宾了天,但皇上贬我去宣州的命令我还是要遵从的。但真正的宣州我去不了,那就管我家的园子叫作敬亭山房吧,也算是表达我对崇祯爷的一片耿耿忠心。

白发萧萧卧泽中,秪凭天地鉴孤忠。

后来,姜埰去世,园子传到了儿子姜实节手里,他又给园子起了个新的名字,也就沿用至今的名字:艺圃。姜实节工书法、善绘画,而且能诗,也算得上一名才子。同时,他也仅仅跟随父亲的步伐,一生不事清廷,以布衣终老。可他为什么要将园子改名为艺圃呢?从醉颖阁到药圃,从药圃到颐圃和敬亭山房,一百多年的时间里,这个园子曾经出入过多少名流,发生过多少故事,又寄托过多少抱负与情怀,明明有许多文章可作,难道竟然还取不出一个好听,而又内涵深远的名字吗?

为什么偏偏是“艺圃”?

从世纶堂走到东莱草堂,又从东莱草堂向西转到博雅堂,然后,我们顺着园中池塘的西岸穿过响月廊,进了浴鸥庭院,一番游览之后,又沿着池塘先向东、后向北,在乳鱼亭略一盘桓,最终来到了池塘北岸的延光阁。算是将整个园子都逛了一遍。而这一路上,一边赏景,我一边仍然在想,为什么叫艺圃,是因为姜实节觉得这个园子小巧玲珑,园艺精湛,可以冠之以一个“艺”字?

好像说得通。

然而,还有没有别的原因呢?我将药圃、颐圃、艺圃几个名字在心里念叨着,忽然想,用“艺”字,会不会是取“颐”的谐音呢?一方面,可以作为对父亲的思念;另一方面,父子二人均以大明的遗民自居,不愿与清廷合作,以普普通通一个“艺”字名园,是否是不愿意引人注意,因而收敛锋芒、和光同尘之意呢?

谁知道呢?而我已经绞尽了脑汁,懒得再去想了。

于是,我们在延光阁里找了个窗边的位置坐下,打算像苏州人本地人一样,坐在这里一边看窗外的池水,一边喝喝茶,休息一下,也算是体验一把当年园主人的生活。去买茶的时候,柜台后面的阿姨问清楚我们是两个人,便给了我两个茶杯,一个装满水的暖瓶,然后是两份包装好的碧螺春茶叶,说道,喝茶的时候要嗑点瓜子才好。于是,我又要了一袋瓜子,一算账,连茶水一共是六十元。阿姨一边收钱,一边嘱咐我,泡茶的时候,记得先放茶,再倒水。



延光阁,现在成了一间茶室


回到座位,我们将茶沏上,嗑着瓜子,一边等茶水凉下来,一边看着窗外。池塘南岸的渡香桥上,有一对新人在拍婚纱,女的身材窈窕,穿着一件红色的拖地婚纱,手里撑着阳伞,正在摄影师的指挥下摆姿势。男的穿了一身白色的西装,在一旁看着,等着。

我们看了许久,冯瑞忽然对我说:“那个男的岁数比女的要大好多啊,你瞧他肚子。”

我便也眯了眼睛仔细地看了看,果然,男人的发际线都似乎都有些靠后了,于是,我不禁转头,和冯瑞相视一笑。




原文地址:访问原文地址
快照地址: 访问文章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