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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与自由的交错:关于(科技)权力的科幻小说《和谐》

洪靖  · 简书  ·  · 2015-06-26 06:25

日本科幻小说《和谐》(ハーモニー)中译本出版于 2014 年(简体 11 月,繁体 6 月)。作者伊藤计划(是的,名字很怪)被视为天才型作家,无奈英年早逝,真正独自完成的长篇作品只有《虐杀器官》与这本《和谐》,但两本皆拿下日本 SF(科幻)大赏相关大奖。这本小说的哲学意味并不浓厚,但却颇能刺激读者思考——到底生命有多重要?自由的基础是什么?

《和谐》繁体版(左,谬思出版社)与简体版(右,上海文艺出版社)

未来世界中的故事

就跟所有反乌托邦(dystopia)小说一样,《和谐》也在书中建构了一个令人揣揣不安的乌托邦(utopia)。那是一个经历过第三次全球大战的世界,由于暂时的大量伤亡让人们意识到生命的至高无上,因此战后的世界将生命高举为最高价值,不再有所谓的「政府」,取而代之的是「生府」——以增进人体健康与延长人类寿命为主要执政目标。抽烟、喝酒、过度情绪化等可能伤害健康的行为皆不被鼓励、甚至禁止。

另外,人民在成年以后身体会被植入微型机器人 WatchMe,这些机器人与中央系统保持联系,能够随时监控身体状况,如有任何外伤或疾病,WatchMe 会主动从内部修复伤口或者施以药剂,让人体能够迅速康复。同时,由于过去人类之间的相互仇恨与自私导致战争一再爆发,新的世界重视人们之间彼此无私的相爱——爱别人的孩子就像爱自己的孩子一样;人们也相互关怀、同情,也被爱包围着。在新的世界里,每个人都心满意足地生活着。

然而,三个关系亲密的女高中生——弥迦希安——开始怀疑这种生活的意义,特别是其中的要角弥迦,对于生府的作为充满反抗意识,一直想以伤害自己来突显心中的不快,也因此显现对于「(见)血」的迷恋心态。因为三人的自杀失败,导致彼此从此失去联系,直到数十年后敦与希安首次相见叙旧。然而,希安却在用餐时突然用餐刀插入自己的咽喉、自杀致死。事实上,与此同时,世界上有数千人做出了相同的举动。希安在死前轻轻说了一句「对不起,弥迦…」,让敦感觉此事与同样消失数十年的弥迦有关,于是展开追查,却渐渐发现弥迦正在一步一步实现当年瓦解生府的梦想…(就不透剧了)

《和谐》的世界观与基础

《和谐》中未来世界的设定,实际上来自法国哲学家/社会学家 Michel Foucault(福柯)的思想(熟悉 Foucault 的朋友应该早已察觉)。Foucault 著作甚丰,一生的研究都围绕着「权力」(power)这个关键词。粗略地说,透过考察历史上权力的施展方式,Foucault 认为权力面貌已有近乎断裂的变化:在过去的王权/君权时代,国家所持有的是「死的权力」,而在我们生活的现代社会里,「生的权力」才是关键角色。Foucault 的意思是,君主时代的国王一般不太管事,只要我们——也就是一般人民——不要冒犯君权,基本上我们做什么都无所谓,然而一旦我们冒犯国王,那么随时可能被赐死、被杀头;换句话说,权力的展现就在让你死亡的那一刻。

年轻时候的 Michel Foucault

与此相反,现代国家的权力展现,在于「管东管西」,即使所谓的民主国家亦是如此。想想这些事情:我们出生必需注册,然后进入国民教育,更大一点将会获得身份证,之后毕业取得的学位通过教育部认可;成年之后投票参与国家事务,结婚也要再次回到当初登记出生的那个「公所」;我们的职业与工作也透过税务系统被纪录在国家档案库中,当然,我们的死亡也必须通报。换句话说,我们被「整合」到国家这个系统之中。但,为何如此?Foucault 说,在现代社会里,「人」被视为一种资本、一种(国家)生产力的来源——国家的体质就是国民的体质,所谓「民弱国弱」并非无的放矢。

这也是为何现代的医疗技术变得如此重要。维持身体与心理的健康是每个人民的责任,我们不应该四处游荡,更不应该不事生产。国家的重要功能就是把每个人放到能够「有所产出」的位置。也只有在这样的情境下,一种「正常人」的标准逐渐诞生,任何偏离都需要被矫正——有听过「回归社会」这个说法吗?换句话说,国家的权力不在于置人于死,而在于「促人为生」。正是在这样的情境下,法律转而关注「动机」(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我们才能矫正你),造成相同伤害的行为,开始因为动机不同而受到不同刑度;刑罚也变得不再以报复为主要考虑,而是尽可能帮助你「当个有用的人」——如果维生(维持你的生命)这么重要,怎么可以随便处死呢?

以死亡实践自由

《和谐》把 Foucault 的「生的权力」发挥到极致,制造了一个以「生」为最高指导原则的全球型国家。政府不只管理众人之事,更重要的是管理众人之(生命、生活)——所以它叫做「生府」。透过 WatchMe 这样的微型机器人,国家「具体而微」地掌控与监控人民生的状况,这无疑是「傅柯式」(Foucauldian)权力的最佳展现。在作者眼中,生府只是另一种集权统治,为了整体的存活牺牲个人的自由。他甚至透过敦之口将这样的未来世界模拟于纳粹:

「最早主张抽烟有碍健康,全国性展开扑灭抽烟习惯的,也是纳粹。一九三九年,德国政府设置了烟酒对策局。一九四一年,在希特勒的安排下,于耶拿大学设立烟害毒研究所。」(繁体版本,页 153)

对于作者来说,这样的集权统治当然必须反抗。而反抗的方式,就是动员生的相反——死。这就是为什么弥迦——造反的带领者——从高中时就着迷任何对于生命意象的破坏,包括流血、情绪低落、甚至死亡,以至于认定「自杀」是对权力的终极反抗,而故事中所有恐慌的来源,也并非他杀,而是自杀。实际上,书中透过弥迦与敦的对话,一方面说明了这种生与死的对立,一方面也明白指出 Foucault 思想的关键位置:

「权力所能掌握的,正是活着这件事。以及活着所引发的一切结果。死是权力的界限,是摆脱权力的瞬间。死是所有存在中最神秘的点。最隐私的点。」
「这是谁说的话?」
「米歇尔.傅柯(Michel Foucault)。」(繁体版本页 274)

犯罪与惩罚的现代意义再当代社会已经发生转变

重新看待(科技)权力

这个故事虽然精彩,也符合一贯「对抗集权」的乌托邦叙事,但我们不得不问:作者对于 Foucault 的诠释与使用是否适当?许多人认为 Foucault 著作的要旨,是指出现代权力的可怕之处,因此暗含与鼓吹反抗的意涵——难道我们不应该反抗这种充满控制意味的权力吗?然而,事实上,Foucault 在这个问题上的态度始终暧昧,甚至终其一生都没有明白说过他反抗或反对这种现代权力。对于 Foucault 来说,虽然现代权力什么都管,但它却催生出所谓的「现代人」——一个比起「过去人」更能够行动、思考的主体

这种权力是生产性的,而不是压制性的。如果只看到现代权力的负面效应,而没有见到它的正面效果,我们很容易将故事简化成「权力—对抗」或「压迫—自由」的标准二元叙事。事情总是一体带有两面。虽然现代医学掌控我们的身体,医生可能把我们当成机器、用修补零件的方式修补我们,但我们却不得不承认,人类的寿命因此大幅增长,有更多时间去行动、去感受、与亲友相处。我们也变得更健康,有体力去做更多的事情、实践自己的想法。虽然每个人都被「整合」进国家里头,但这种持续具有生产力的稳定国度,让社会得以生产各式各样的商品与服务,供我们购买与享用——想象一下,如果前述那些「管东管西」都不曾在每个人的生命里发生,这个社会是否能够继续运作?

监控:监视器往往成为现代国家的权力象徵

这正是现代权力最吊诡的地方。一方面,从外部看来,权力深入到社会里的每一个毛细孔,囊括每个人的从身到心,人们似乎没有自由可言(只剩下自杀);但另一方面,从内部来看,每个人却都比以往自由,过去不曾享受的、无法做到的,如今都变成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情。当科技发展到 WatchMe 成真的一天,我们究竟会变得更自由或不自由?如果我们就身处《和谐》的社会,身体十分健康不会衰老,每天感受到亲朋好友的关怀与爱意,在充满幸福感的状况下,我们脑海真的会浮现「我不快乐、我要反抗」的念头吗?

结语

这个问题很难有一翻两瞪眼的答案。直觉式的反抗可能没有帮助。我们或可自问,在已经生活在傅柯式权力社会中已久的我们、在前往《和谐》这个科幻预言的路上,有多少人真的用尽全力抗拒当今现代权力带来的种种好处?《和谐》,当然是一本精彩的科幻小说,能够带给读者十足的娱乐,不过有点可惜的是,虽然书里的情节血肉比起经典的《1984》和《美丽新世界》走得更远,但它的叙事骨髓似乎仍然留在原地、没有动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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